爸爸去哪兒了

岑桑

唐亮不喜歡看《爸爸去哪兒》。因?yàn)樵诤荛L的一段時間里，他都受到這個問題的困擾。許多人喜歡問他——你爸干什么的？他去哪兒了？怎么從來沒見過？唐亮都不想回答。

2007年，唐亮的父親唐保國酒駕逃逸致傷者死亡，被判7年。那時，唐亮正值高三，大考受到影響，原本是211的苗子，卻最終只進(jìn)了二本。母親趙秀麗希望他復(fù)讀重考?？商屏敛辉敢狻１绕鹑ザ鞔髮W(xué)讀書，他更難接受周遭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

唐保國坐牢那幾年，唐亮很少去看他。后來的兩年，根本就不去。直到2013年2月，他才跟朋友借了部車子，去了唐保國服刑的監(jiān)獄。那一天，是唐保國出獄的日子。

唐亮沒有回家，而是開著車子，一路去了市郊的陵園，在一個黑色的小墓碑前停下來。唐亮遞給唐保國一把線香說：“給媽上炷香吧，她是被你拖累死的?！?/p>

唐保國在墳前跪下來，頓時老淚縱橫：“老伴兒，我來看你了，是我害了你……”

唐保國當(dāng)年附帶民事賠償15萬。親戚朋友都勸趙秀麗，不要賠了?？墒勤w秀麗看受害家庭也只剩下孤兒寡母，心里過意不去，高筑債臺，賠了款。

從陵園回來的路上，唐亮說：“媽前年走的。躺在病床上，還惦記著她沒還上的2萬塊。”唐保國坐在副駕上，低著頭說：“我還，我想辦法還?！碧屏晾浔卣f：“你拿什么還？我已經(jīng)還上了。當(dāng)初你要是不喝酒，會出事嗎？就算出事了，你不跑，會判這么久嗎？你以前不是教導(dǎo)我男人要敢做敢當(dāng)嗎？”唐保國默默聽著，頭垂得更低了。

他們回到家的時候，已是傍晚。一開門，就有股醇厚的肉香撲面而來。唐亮從門邊拿過一把柚子葉，在唐保國身上掃了掃晦氣，說：“你先去洗把臉。我燉了紅燒排骨，給你熱熱去。里面吃不上這個吧？”

唐保國看著唐亮忙碌的背影，心里說不上是酸，還是甜。

2012年，唐亮和大學(xué)的幾個同學(xué)自主創(chuàng)業(yè)，合開了一家軟件公司。一年之后，才慢慢進(jìn)入正軌。他和唐保國開玩笑說：“你要是再早出來半年，我還養(yǎng)不起你呢?！碧票俸傩χ樕蠀s有些熱辣辣的紅。

這一天，唐亮剛?cè)ド习?，唐保國也穿戴起來，出門了。可是這一走，竟然到晚上也沒回來。唐亮騎著車子，漫無目的地找起來。后來，他在離家不遠(yuǎn)的人民路上看見了唐保國，他正緊皺著眉，一臉茫然地站在燈光通明的人行道上。唐亮騎過去，劈頭就是一句：“你去哪兒了？”唐保國見他，頓時有了笑容。他說：“我、我找工作去了，結(jié)果，找不著家了嘛，這邊路修得我都不認(rèn)識了?！?/p>

那天，唐亮帶著唐保國吃了碗拉面，然后在路邊的手機(jī)店給他買了部新手機(jī)。唐保國攔著不讓，他說：“我還沒掙錢，哪能先花呢？”唐亮沒好氣地推開他說：“那也總比把你丟了強(qiáng)吧?！?/p>

那已是三月，唐亮冷冰冰的語氣里，也似乎透進(jìn)春日的氣息。唐保國看著給自己挑手機(jī)的兒子，心里有了說不出的暖。

7月，唐保國終于在一家小區(qū)找一份保安工作，一個月900塊。保安隊(duì)長是個20多歲的年輕人，對他呼來喝去的，他也不介意。后來混得熟了，也會嘮家常。保安隊(duì)長說：“明年俺就不干了，回老家娶老婆去。她在家里都等了俺兩年了?！碧票犞睦锞陀辛诵孪敕?。于是，每逢休息，他就又失蹤了。

唐亮起初還沒發(fā)覺，后來聽鄰居大媽說：“亮兒，你爸真是人老心不老啊，他剛出來才多久，就準(zhǔn)備給你找新媽了?！?/p>

唐亮聽了，窩了一肚子火。周六那天，唐亮悄悄跟著他去了公園。唐保國很快就和一個50幾歲的女人搭訕起來。唐亮湊過去，聽女人說：“你們家就一套幾十年的老房子，再娶個人進(jìn)來，怎么住??？”

唐保國在一旁賠笑說：“沒事，到時候我搬出去。只要你家閨女滿意，我怎么著都行。我給你講，我兒子可好了，一表人才……”

唐亮上前，一把揪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出相親角說：“你干嗎？”唐保國理所當(dāng)然地說：“給你找對象唄。你這么大了，還沒個女朋友怎么行?！碧屏翛]有好氣地說：“你做什么能不能和我商量一下。現(xiàn)在的女孩，沒房沒車，沒人和你談戀愛的?！薄拔揖筒恍帕??！碧票环獾卣f，“我兒子這么優(yōu)秀，怎么會沒有姑娘看得上?！?/p>

唐亮忽然覺得，唐保國滿是皺紋的臉上，竟仍然保留著一股孩子般的天真氣。

2014年伊始，唐亮的公司就遭遇了打擊，可是越是煩心，唐保國就越是添亂。那天，剛上班不久，唐亮就接到保安隊(duì)長打來的電話，他說：“你快過來，你爸惹事了。”

原來，有小區(qū)業(yè)主知道唐保國進(jìn)過監(jiān)獄，聯(lián)名要辭退他。唐保國氣不過，和他們吵起來。唐亮趕到時，唐保國已經(jīng)離開了。保安隊(duì)長打來電話說，有人看見唐保國上了去郊區(qū)的車。唐亮一下就知道他去了哪里。

唐亮趕到陵園的時候，唐保國就坐在母親的墳前。他看見唐保國浮腫的臉上，竟青紫一片，他忍不住怒道：“他們竟然打你？我找他們?nèi)?！”唐保國卻一把拉住他說：“算了，挨兩下揍沒啥大不了的。以后你都不要管我了。我自己怎么也能活下去，不想再拖累你?！?/p>

唐亮在他身邊坐下來說：“知道嗎？你進(jìn)去的第二年，我就讓媽和你離婚，可是你知道媽說什么嗎？”

唐保國搖了搖頭。

“媽問我，什么叫家??？一個人做錯了事，全家就要一起扛。要不怎么叫一家人呢？”

唐保國咬了咬嘴唇，噗的一聲哭出來。唐亮拉起唐保國說：“所以，爸，咱們倆得加油啊。最艱難的6年都扛過來了，后面還有啥扛不過呢？”

唐保國擦了把眼淚，拿起身邊的酒瓶，遠(yuǎn)遠(yuǎn)拋出去說：“看爸這沒出息的，以后真的再也不喝了?！?/p>

他們從陵園里走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完全沉進(jìn)了地平線，只留下一片瑰麗的玫紅，就像趙秀麗織就的一條圍巾，溫暖地圍在兩個男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