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貞宗杜思想綜論

李燕青

摘要： 明代以前后七子為主導(dǎo)的復(fù)古文學(xué)運動作家們，在“古體宗漢魏，近體法盛唐”詩學(xué)主張的指引下，往往把杜甫作為師法的主要對象。而作為后七子領(lǐng)袖的王世貞，更始終是“尊杜宗杜”的大力倡導(dǎo)者和忠實捍衛(wèi)者。王世貞在學(xué)習(xí)杜詩并進行創(chuàng)作實踐的基礎(chǔ)上，從各個方面對杜詩和師法杜詩者進行了批評總結(jié)，為復(fù)古文學(xué)作家們解決了為什么師法和怎樣師法杜甫的問題。

關(guān)鍵詞： 王世貞；杜甫；宗杜思想；詩法

圖書分類號： I20722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1009-055X（2014）01-0084-05

一

王世貞的杜詩閱讀經(jīng)驗始于少年時期：“余十五時，受《易》山陰駱行簡先生……是時畏家嚴，未敢染指，然時時取司馬、班史、李、杜詩竊讀之，毋論盡解，意欣然自愉快也?！盵1]1068鄉(xiāng)試成功之后，王世貞開始對杜詩進行深入的學(xué)習(xí)研究：“世貞既辭鄉(xiāng)學(xué)官，少知所創(chuàng)艾，旦暮諷少陵氏集，于道漸有所窺?！?[2]1995然而此時王世貞對杜詩的接觸是有限的，既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詩學(xué)思想，也沒有明確地把杜甫作為固定的師法對象。

嘉靖二十七年（1548），通過李先芳的介紹，王世貞結(jié)識了李攀龍。此后，謝榛、梁有譽、宗臣、徐中行、吳國倫相繼加入進來，后七子集團基本形成。他們互相酬唱，談?wù)撛姺?，多次對詩學(xué)范圍和師法對象進行探討，“古詩宗漢魏，近體法初唐”的詩學(xué)思想開始初步形成。在給張九一的信中，王世貞談及此事：“于詩古則知有枚乘、蘇、李、曹公父子，旁及陶、謝，樂府則知有漢魏、鼔吹、相和及六朝清商、琴舞、雜曲佳者，近體則知有沈、宋、李、杜、王江寧四五家，蓋日夜置心焉?！盵3]卷一百二十一這說明，在后七子文盟創(chuàng)立的初期，雖然師法的范圍與對象已經(jīng)基本確定，但并沒有定鼎于一尊，而是不同的詩體有不同的師法對象。

然而就王世貞本人來說，由于受前七子（尤其是李夢陽）的影響，他在詩學(xué)對象上是以杜甫為尊的。他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到了唐代開元、大歷年間達到了鼎盛時期，杜甫的創(chuàng)作與高、岑、王、孟諸家相比，自有其值得受推尊之處：“唐開元大歷間，詩道遘日中，而少陵氏出，湛于詩，而一時髙、岑、王、孟者流，方廣競逐，各傾其人人，少陵氏不能離而獨尊，其尊固在也。”[2]1995這種思想體現(xiàn)了王世貞詩學(xué)宗杜但又不排斥高、岑、王、孟諸家而博采眾家之長的傾向。由此，王世貞指出雖然宋代論詩者眾多，并且?guī)煂W(xué)對象也首推杜甫，但是他們的學(xué)習(xí)方法卻是南轅北轍，并沒能從精神實質(zhì)上對杜詩進行探究學(xué)習(xí)：“而要究所稱說，乃逐景研響，鑿空附麗，標師其私言，而未有刻劌精致，推始究變，當于作者之旨?！盵2]1995也就是說，宋人對杜甫是不知尊而尊。當有人對他說不喜杜甫而喜歡王維時，他不無嘲諷地說：“恐足下不喜摩詰耳。喜摩詰又焉能失少陵也。少陵集中不啻數(shù)摩詰，能洗眼靜坐三年讀之乎？”[1]1008在他的《文章九命》中，他甚至把杜甫神化為“文星典吏”。[4]2201我們由此可知杜甫在王世貞心目中的地位之重。

當然，王世貞對于杜甫的推尊，并不僅僅停在表面的贊揚與維護上，而是對杜甫及其創(chuàng)作有著全面深入的了解并形成了一套系統(tǒng)的杜詩理論。

二

關(guān)于杜甫詩歌的創(chuàng)作成就，王世貞將他與李白作了一番比較：“五言古、選體及七言歌行，太白以氣為主，以自然為宗，以俊逸高暢為貴；子美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以奇拔沈雄為貴。其歌行之妙，詠之使人飄揚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歔欷欲絕者，子美也?！哆x》體，太白多露語率語，子美多穉語累語，置之陶謝間，便覺傖父面目，乃欲使之奪曹氏父子位耶！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圣矣。五七言絕者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圣矣，五言次之。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絕，皆變體，間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1]1005認為就五言古、選體及七言歌行總體而言，杜甫是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以奇拔沈雄為貴。讀杜甫的歌行，可以使人慷慨激烈，歔欷欲絕。至于《選》體，杜甫多稚語、累語，置之陶、謝間，就會感覺到其詩作的傖父面目，水平實不如曹氏父子。杜甫的五言律、七言歌行已達到“神圣”境界。但是杜甫的七言絕句多為變體，學(xué)詩者學(xué)習(xí)師法時要謹慎。王世貞還對杜甫的七言律詩、樂府詩等詩體創(chuàng)作作了一些具體分析。

首先是杜甫的七言律詩。王世貞認為這種詩體以杜甫的成就最高。他還指出了這種詩體的創(chuàng)作之難，認為即使在盛唐也是“代不數(shù)人，人不數(shù)首”。[1]961王世貞這一觀點實際源于嚴羽“七律難于五律”的說法，他認為：“五言律差易得雄渾，加之二字，便覺費力。雖曼聲可聽，而古色漸稀。七字為句，字皆調(diào)美。八句為篇，句皆穩(wěn)暢?！盵1]961基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王世貞談了七言律詩創(chuàng)作的不易：“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斂，有喚有應(yīng)，大抵一開則一闔，一揚則一抑，一象則一意，無偏用者。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難，非老杜不能也。字法有虛有實，有沉有響，虛響易工，沉實難至。五十六字，如魏明帝凌云臺材木，銖兩悉配，乃可耳。篇法之妙，有不見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見字法者。此是法極無跡，人能之至，境與天會，未易求也。有俱屬象而妙者，有俱屬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調(diào)而妙者，有直下不對偶而妙者，皆興與境詣，神合氣守使之然。五言可耳，七言恐未易能也?！彼运嬲]學(xué)詩者在作此種詩體時“勿和韻，勿拈險韻，勿傍用韻。起句亦然，勿偏枯，勿求理，勿搜僻，勿用六朝強造語，勿用大歷以后事”。[1]961

與上述觀點相適應(yīng)，在談到唐詩七言律的壓卷之作時，王世貞既不贊成何景明選取的沈云卿《獨不見》，也不贊成嚴羽所選的崔顥《黃鶴樓》，而認為應(yīng)該從杜甫的《登高》、《秋興》之一、《九日藍田崔氏莊》和《登高》之七四首中選擇。[1]1008在這一點上，王世貞還對盟友李攀龍在其《古今詩刪》中的杜詩擇選持有異議，認為李攀龍“似未識杜”，有違李攀龍自己的言論。[1]1007這種觀點，得到了王世貞的追隨者胡應(yīng)麟的支持： “既與輿論不合，又已調(diào)不同。英雄欺人，不當至是?！盵5]192

其次是杜甫的樂府詩。王世貞把杜甫和李白的作品作了比較分析后認為：“十首以前，少陵較難入，百首以后，青蓮較易厭。揚之則高華，抑之則沉實，有色有聲，有氣有骨，有味有態(tài)，濃淡深淺，奇正開闔，各極其則，吾不能伏膺少陵?！盵1]1006他還指出了李、杜擬樂府詩的不同之處：“青蓮擬古樂府，而以己意己才發(fā)之，尚沿六朝舊習(xí)，不如少陵以時事創(chuàng)新題也。少陵自是卓識，惜不盡得本來面目耳?！盵1]1007這是因為王世貞認為古樂府內(nèi)容“自郊廟宴會外，不過一事之紀，一情之觸，作而備太師之采”，但是很多擬作者卻“或舍調(diào)而取本意，或舍意而取本調(diào)，甚或舍意調(diào)而俱離之，姑仍舊題而創(chuàng)出”，偏離了樂府詩的直面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六朝作家浸淫于此，以至初唐四杰、李白，俱所不免。只有杜甫能即事命題，真正繼承了古樂府的傳統(tǒng)。但是杜詩也有不足，那就是“詞取鍛煉、旨求爾雅，若有乖于田畯紅女之響”。[3]卷六

那么，擬古樂府應(yīng)該遵循哪些原則呢？王世貞針對擬作不同時代不同題材的樂府詩表明了自己的觀點：“擬古樂府，如《郊祀房中》，須極古雅，發(fā)以峭峻。《鐃歌》諸曲，勿便可解，勿遂不可解，須斟酌淺深質(zhì)文之間。漢魏之辭，務(wù)尋古色?！断嗪蜕分T小調(diào)，系北朝者，勿使勝質(zhì)；齊梁以后，勿使勝文?！笨偟脑瓌t是：“近事毋俗，近情毋纖。拙不露態(tài)，巧不露痕。寧近無遠，寧樸無虛。有分格，有來委，有實境?！彼磳υ谠娭邪l(fā)議論，認為“一涉議論，便是鬼道”。[1]959

三

除了對杜詩進行全面分析總結(jié)之外，王世貞還對宋、明兩代學(xué)杜詩者做出了評析。學(xué)詩者對于杜詩的學(xué)習(xí)，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的元稹、白居易。這是因為杜甫經(jīng)歷了唐代由盛轉(zhuǎn)衰的歷史巨變，多涉筆社會動蕩、政治黑暗、人民疾苦，反映了當時社會矛盾和人民疾苦，表達了崇高的儒家仁愛精神和強烈的憂患意識，符合元白新樂府運動提出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宗旨。

到了宋代，蘇軾、黃庭堅及其后學(xué)江西詩派“資書以為詩”，形成了“以文字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以議論為詩”的風氣。黃庭堅本人更是提出了“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的作詩之法，導(dǎo)致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生搬硬套，使得作品毫無興致韻味可言，所以王世貞認為：“即黃魯直傾奇峭峻亦多得之少陵，特單薄無深味，蹊徑宛然，故離而益相遠耳，魯直不足觀也?！盵6]卷四王世貞并不反對模擬之作，但是要“分歧逞力，窮勢盡態(tài)，不唯敵手，兼之無跡”才好，也就是說，他只反對那種剽竊式的模擬。他批評江西詩派代表詩人陳師道模擬杜甫的一些詩句是“點金成鐵”。[1]1019關(guān)于這一點，葛立方曾經(jīng)為陳師道做過辯護：“客有為余言后山詩，其要在于點化杜甫語爾……余謂不然。后山詩格律高古，真所謂‘碌碌盆盎中，見此古罍洗者。用語相同，乃是讀少陵詩熟，不覺在其筆下，又何足以病公?！盵7]494其實王世貞自己也不否認這種情況的存在：“剽竊模擬，詩之大病。亦有神與境觸，師心獨造，偶合古語者。”[1]1018但他對陳師道的作品評價如此之低，似有些偏頗。

另外，王世貞還在總體上對蘇軾、黃庭堅和王安石的學(xué)杜詩做出了評價：“子瞻多用事實，從老杜五言古排律中來。魯直用生拗句法，或拙或巧，從老杜歌行中來。介甫用生重字力于七言絕句及頷聯(lián)內(nèi)，亦從老杜律中來?！盵1]1021他指出三人雖然分別從用事、句法和字法上學(xué)習(xí)杜詩，但都沒能學(xué)到杜詩之真精神，所以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從形式上來講，應(yīng)該是沒有達到他在討論詩文的篇、句、字時所說的效果：“首尾開闔，繁簡奇正，各極其度，篇法也。抑揚頓挫，長短節(jié)奏，各極其致，句法也。點掇關(guān)鍵，金石綺彩，各極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錦，句有千鈞之弩，字有百煉之金?！盵1]963當然，蘇、黃等人學(xué)杜詩并不是一無是處，王世貞對他們的成就并沒有一概抹煞。他指出，很多人認為蘇軾之詩偏離了詩歌的正統(tǒng)，走上了歧途，因而頗多非議。王世貞對此作了辯證分析：“彼見夫盛唐之詩格極高、調(diào)極美而不能多，有不足以酬物而盡變，故獨于少陵氏而有合焉。所以弗獲如少陵者，才有余而不能制其橫，氣有余而不能汰其濁，角韻則險而不求妥，斗事則逞而不避粗，所謂‘武庫中器，利鈍森然，誠有以切中其弊者。然當其所合作，亦自有斐然而不可掩?！盵6]卷四所以，讀蘇詩要重點看那些能與杜詩相合的作品。

與對宋代只關(guān)注蘇、黃等幾個大家相比較而言，王世貞對明代師法杜甫者則有著較為廣泛的關(guān)注：“國朝習(xí)杜者凡數(shù)家，華容孫宜得杜肉，東郡謝榛得杜貌，華州王維禎得杜一支，閩州鄭善夫得杜骨，然就其所得，亦近似耳。唯夢陽具體而微?！盵1]1050在這里，王世貞對每個人學(xué)習(xí)杜甫詩歌的成就，做出了總體的評價，似乎看不出有什么褒貶。其實，王世貞此說實際上指出了諸家學(xué)杜的片面性，暗示著他們并沒能全面地學(xué)習(xí)和繼承杜詩。我們以“得杜一支”的王維禎和“具體而微”的李夢陽為例，對此做一簡要說明。

王世貞認為王維禎雖然“高朗杰出，刻意少陵。一時籍甚之譽，海內(nèi)無幾”[2]2012，但是，他卻選擇了錯誤的學(xué)習(xí)途徑，“以婉轉(zhuǎn)應(yīng)接，為少陵氏之旨；以棘澀粗重，為少陵氏之語”，必然會造成“神格無聞，四聲未協(xié)”。[2]2040當然，王維禎本人對杜甫詩法并不是一無所知，“其所好談?wù)f，以為獨解者，七言律耳。大要貴有照應(yīng)，有開闔，有關(guān)鍵，有頓挫其意主興主比，其法有正插，有倒插”。[1]1066然而，這并不是杜甫詩法的全部，王世貞不無諷刺地說：“予謂允寧釋杜詩法如朱子注《中庸》一經(jīng)，支離圣賢之言，束縛小乘律，都無禪解?！盵1]1066所以，雖然王維禎“自負詩宗上乘”，但他的仿杜詩卻只能是“婉轉(zhuǎn)屈曲，既乏天然；粗重突兀，良背人巧”。因此，王世貞深為杜甫、王維禎惋惜說：“冤哉千余年杜氏，惜哉二十載王君！”[2]2012

對于學(xué)杜詩“具體而微”的李夢陽，王世貞自始至終都是高度稱揚的，“獻吉才氣高雄，風骨遒利，天授既奇，師法復(fù)古，手辟草昧，為一代詞人之冠” [1]1044，認為其詩“如孫吳用兵，奇正闔闢，變化不窮。又如蒼鶻擊空，云龍戲海，健急怪偉，種種入神”。 [2]2001然而具體到對于杜詩的師法，王世貞卻只指出李夢陽“七言雄渾豪麗，深于少陵”，并無深入細致的剖析，他所說的李夢陽學(xué)習(xí)杜詩達到的“具體而微”也就無從體現(xiàn)。

王世貞之所以避而不談李夢陽學(xué)習(xí)杜詩的成就，其實和李夢陽的創(chuàng)作實際有關(guān)。因為由于李夢陽刻意學(xué)古，既要師其辭，又要有其意，就會亦步亦趨地致力于對前人作品的模擬仿作，最終不免流于剽竊因襲。何景明就反對李夢陽這種模仿蹈襲的做法：“追昔為詩，空同子刻意古范，鑄形宿模，而獨守尺寸。仆則欲富于材積，臨景構(gòu)造，不妨形跡……佛有筏喻，言舍筏則達岸矣，達岸則舍筏矣。”[8]卷三十二認為古人之法只可作為一時的憑借，而不能作為永久的倚靠。王世貞比較贊同何景明的說法：“然而正變云擾，剽擬雷同，信陽之舍筏，不免良箴，北地之效顰，寧無私議？”[1]1024他指出李夢陽的“打鼓鳴鑼何處船”就是太過生硬的模仿，“令人一見匿笑，再見嘔噦，皆不免為盜跖、優(yōu)孟所訾”。[1]1019當然，我們不能就此理解為李夢陽模仿杜詩之作一無是處。作為一個有正義感的詩人，李夢陽繼承了《詩經(jīng)》以至杜甫以來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勇于直面現(xiàn)實，指摘時弊，較為廣闊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生活和種種矛盾，具有一定的批判精神。如他作于弘治十八年的《乙丑除夕追往昔寫憤五百字》就揭露了弘治十四年朱暉耗銀160萬兩出師征蒙古無功而返的事實。雖然是模仿杜甫的《北征》而作，卻生動而真實地反映了整個事件，對于國計民生的關(guān)切之情溢于言表，與杜詩相比毫不遜色。

四

綜觀王世貞的有關(guān)論述可知，僅就詩學(xué)師法而言，他給予了杜甫比李白更多的關(guān)注，杜甫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遠遠高于李白。其實，不僅是王世貞，尊杜絀李也是前、后七子的共識。費經(jīng)虞就曾明確指出這一事實：“李、杜詩規(guī)模弘遠，前賢屢論，未易優(yōu)劣也。自宋人專言學(xué)杜，至正、嘉間遂以杜為至，而李稍絀焉?！盵2]4478這其實和李、杜二人的詩風有關(guān)，宋代王安石、嚴羽等人就談到過這方面的問題。

王安石認為詩人各有其特色優(yōu)長，李杜亦是如此：“詩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此李白所得也?！蚩呆浯涮m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此老杜所得也?！盵10]30嚴羽談到二人的創(chuàng)作時則說：“李、杜二公，正不當優(yōu)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盵11]166還說：“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盵11]168但是，他們并沒有明確談到具體師法時會出現(xiàn)的問題。倒是黃庭堅指出，李白之詩雖好，卻難于作為師法對象：“余評李白詩，如黃帝張樂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鉛槧所可擬議?！盵10]30這就道出了后世學(xué)詩者雖然聲稱李杜并尊而實際上卻只師法杜甫一人的關(guān)鍵所在。李白的詩學(xué)地位不如杜甫，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思想內(nèi)容的不切實際：“李白詩類其為人，俊發(fā)豪放，華而不實，好事喜名，不知義理之所在也。語用兵，則先登陷陣，不以為難；語游俠，則白晝殺人，不以為非：此豈其誠能也?！鸥τ泻昧x之心，白所不及也?！盵10]28

王世貞雖然尊杜宗杜，但是他并不迷信杜甫，而是毫不避諱杜詩存在的一些問題。他指出杜甫有以歌行入律的情況，這往往會傷害詩歌意境，所以學(xué)詩者不宜效法，否則會傷害作品的整體效果。[1]1009另外，他認為七言排律雖然由杜甫創(chuàng)制，但杜甫并不擅長此體。王世貞認為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是：“蓋七字為句，束以聲偶，氣力已盡矣。又欲衍之使長，調(diào)高則難續(xù)而傷篇，調(diào)卑則易冗而傷句，合璧猶可，貫珠益艱?！盵1]1009七言排律創(chuàng)作之難，由此可見。王世貞還考察了杜甫、李白的詩歌語言，認為杜甫不成語的地方比李白要多一些，如“無食無兒”、“舉家聞若駭”等。王世貞對此的態(tài)度是不偏袒，不回避：“凡看二公詩，不必病其累句，不必曲為之護，正使瑕瑜不掩，亦是大家?！盵1]1009胡應(yīng)麟指出杜甫七言律有通篇太拙者，如“問道云安麯米春”之類；太粗者，如“清江一曲抱村流”之類；太險者，如“城尖徑仄旌旆愁”之類。[5]92從語言風格上講，有尚沿襲初唐詩風的太巧者，如“委波金不定，照席綺逾依”之類；也有大類晚唐之風的太纖者，如“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蓮”之類。[5]89總之，王世貞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討論了杜詩的多個方面，對時人及后人學(xué)習(xí)杜詩影響很大。這一點，我們可以在胡應(yīng)麟《詩藪》和許學(xué)夷《詩源辯體》中清楚地看到，茲不贅述。

其實，不僅是王世貞，很多復(fù)古派作家都已經(jīng)注意到杜詩存在的一些問題。尤其是杜甫詩中大量以詩言理敘事，背離了《詩經(jīng)》以來的“風人之義”，開啟了后世詩歌的理性化和俗化傾向的先河。何景明就對此批評說：“子美辭固沉著，而調(diào)失流轉(zhuǎn)，雖成一家語，實則詩歌之變體也。夫詩本性情之發(fā)者也，其切而易見者，莫如夫婦之間。是以《三百篇》首乎《雎鳩》，六義首乎風，而漢魏作者，義關(guān)君臣朋友，辭必托諸夫婦，以宣郁而達情焉，其旨遠矣。由是觀之，子美之詩，博涉世故，出于夫婦者常少，致兼雅頌，而風人之義或缺。此其調(diào)反在四子之下與？”[8]卷十四也就是說，杜甫以“陳事”、“博涉世故”即言理敘事為能，在一定程度上違背了詩緣情的傳統(tǒng)，喪失了“風人之義”。

雖然杜詩存在上述種種問題，但是杜甫對于詩法的研究實踐和他在詩中表現(xiàn)出來的積極入世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卻仍然是王世貞等復(fù)古派作家們所需要的。王世貞認為杜詩“揚之則高華，抑之則沉實，有色有聲，有氣有骨，有味有態(tài)，濃淡深淺，奇正開闔，各極其則”。[1]1006他對于杜甫詩法的總結(jié)，目的正是便于學(xué)詩者師法效仿。至于杜甫詩歌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王世貞認為和杜甫的人生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少陵氏蚤疎賤，晩而廢棄，寄食于西諸侯，足跡不能抵京師，所紀不過政令之窳衺與喪亂乖離之變而己?！盵12]卷四十三而這正是杜詩之“真精神”所在，也是王世貞批評宋、明兩代學(xué)杜詩者并沒有學(xué)到杜詩精髓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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