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李能是城北一家澡堂子里的鍋爐工。是那種不起眼的大眾澡堂,鍋爐工就李能一個。也就是說,李能是不方便擅離職守的。如果李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外出怎么辦?他就得找清潔工老蔡幫忙。老蔡倒也樂意幫忙。但老蔡是老板小舅子的堂叔,想想這層關系,李能就不情愿麻煩老蔡了。
這一天是星期六,李能一大早就給老蔡買了一包煙。李能說:“蔡師傅,你幫我伺候半天鍋爐吧,我得出去一下?!崩喜叹蜁獾匦α耍骸袄钅埽侨ズ屠掀偶s會吧?”李能耷拉下了腦袋。他個頭矮,老蔡肯定發(fā)現(xiàn)他的脖根紅了?!叭グ桑崩喜陶Z重心長地說,“和你老婆好好團聚,該干什么干什么,你老婆叫苗桂花對不對?”
李能從澡堂子里出來,來到公交站臺時還是很感激老蔡。要不,回去的時候再給老蔡買一包煙吧,他這樣想,13路公交車就開過來了。他要在第二人民醫(yī)院下車,然后再轉乘6路,到錦繡家園的西門。昨天他已經打過了苗桂花的住宅電話,說好在那里見面。
差不多一個小時以后,李能就來到了錦繡花園的西門。伏天,太陽一旦升起來就把城市烤熱了,李能一邊擦汗,一邊開始尋找苗桂花。苗桂花個頭比他高,人也胖,體重差不多超過他二十斤。按理說這么大的塊頭,李能一眼就可以瞅見的。但他找了十幾分鐘也沒有找到。他想到小區(qū)里邊找,又擔心進去以后苗桂花在門口冒出來。他想打住宅電話,可苗桂花告訴過他,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最好不要打。況且,昨天他已經打過一次了。他想扯開嗓子喊一聲苗桂花,試了幾次都沒有喊出來。又不是荒郊野外,怎么能大喊大叫呢?
也算是急中生智,李能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李能咨詢了大門口的保安,錦繡家園果然還有個東門呢。他撒腿向東門那邊跑。他已經五十六歲了,腿腳還是挺靈便的,跑起來像一只受到驚嚇的瘦猴子。路人奇怪地望著他,他就收住些步子。苗桂花該不會被人拐跑吧,他想。
苗桂花果然在東門等著李能。李能看到了苗桂花,肚子里咚的一聲,一下子就踏實了。苗桂花站在大門的側面,正探著脖子木木地張望。她的眼睛有點花了,李能目標又小,快到跟前了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他。苗桂花穿著灰褲子,藍底白點的短袖襯衫,襯衫縮水了,屁股看起來又圓又大。李能來到她的身后,想喊她一聲,突然就改變了主意。他把右手的拇指翹起來,食指抵在了苗桂花的屁股上?!安辉S動!”他說。他用了一下力,感覺就像用鉆頭對付一坨涼粉。苗桂花果然顫抖起來,他就笑出聲音來了。他還沒有笑完,苗桂花笨拙地扭回身來,劈頭蓋臉就是一巴掌。
李能捂上了臉,委屈壞了:“苗桂花,你打我?”
“我等了你半個小時,你還嚇唬我!”
“我讓你在西門等。”
“你說的是東門!”
“西門!”
“東門!”
“好,就算是東門?!崩钅車@了口氣,不可避免地認輸了。但他又不甘心:“苗桂花,在村里的時候咱們不是說好了嗎,君子動口不動手!”
“多見面少說話!”
“少說就少說!”
李能這么說肯定有賭氣的意味,他和苗桂花已經兩個多月沒有見面了。他沒有再計較。“走吧!”他說。他們便向錦繡家園的西門那邊走去。他們要乘坐7路公交車,然后轉乘31路,到思鳳街的富康小區(qū)。
思鳳街在甕城的南面,算是城市的邊緣地帶,明顯不比錦繡家園那邊繁華。但富康小區(qū)臨街的門面房中就有一家蛋糕店。苗桂花抱著裝了蛋糕的盒子謹慎地走,看到那家蛋糕店后難免又要生氣了:“李能,你不是說這邊不賣生日蛋糕嗎?”
“上次來還沒有?!?/p>
“豬腦子,你肯定記錯了!”
“上次來真沒有!”
“肯定有!”
“就算有吧!”李能又一次認輸了。苗桂花下車的時候閃了一腳,盒子里的蛋糕傾斜了,看起來像抱著一個患病的嬰兒。
富康小區(qū)比錦繡家園還要大,密密麻麻蓋著六層高的住宅樓,樓距狹窄,墻面既沒有貼瓷磚,也沒有刷涂料,一抬頭,到處都是灰突突的水泥墻。進了小區(qū)后,李能和苗桂花繞了幾個彎子,在37號樓四單元門前停了下來。太陽已經升高了,苗桂花呼哧呼哧地喘,把裝蛋糕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墻根下。原來她是帶著手絹的,從褲兜里掏出來,沒頭沒腦地擦,一塊亮晶晶的巧克力掉到了地上,翻滾向遠處。
李能趕緊把巧克力揀了起來。他都五十六歲了還沒有見過巧克力。
“這是什么玩意兒?”李能問。
“你才是玩意兒呢,說了你也不懂!”苗桂花把巧克力奪了回來,塞回了褲兜。
“是糖塊吧?”
“笑話,糖塊誰稀罕?”
“那是什么?你給我嘗一塊好不好,你口袋里還有。”
“想得美,這是老鄭給我的巧克力!”
“老鄭為什么要給你這個?”
“老鄭人好,有你李能一百個好!”
“可他連褲子都不會系!”
“褲子都不會系也比你好,你趕緊去開門呀!”
“我又沒有鑰匙,怎么開門?”
苗桂花就樂了:“李能,說你是豬腦子不冤枉你吧,你看好了,這就是鑰匙,這是城市的鑰匙!”
說著,苗桂花上前摁下了602的門鈴。李能望著她得意洋洋的樣子,皺起了眉頭。
苗桂花又說:“虧你在甕城住了一年多,連這個都不懂,這個鑰匙不光可以開門,還可以說話,兒子會看到我們,我們馬上就可以聽到兒子的聲音了?!?/p>
但門鈴咿咿呀呀叫了老長的時間,兒子的聲音并沒有傳來。
李能撇了撇嘴:“這鑰匙不管用?!?/p>
“怎么不管用,只要兒子在,肯定管用!”
“他肯定在,我讓他等咱們的?!?/p>
“你肯定沒有說清楚!”
“說清楚了!”
“肯定沒有!”
“苗桂花,你怎么總是不相信我?你什么態(tài)度?”
“你說什么態(tài)度?你說去放牛,卻和王二毛躲到瓜棚里下棋去了,牛跑了你都不知道!”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多少年也是你干的!”
苗桂花抽回來胳膊,李能后撤了兩步,以為苗桂花又要扇他呢。門鈴還在響,突然間嘎巴一聲,苗桂花也后退了兩步,撞了墻似的。然后苗桂花笑了:“李能,你過來看看,你好好看看呀,樓門開了沒有?”
“可它并沒有說話!”
“笑話,馬上就要見面了還說什么話?你快把蛋糕給我抱過來呀!”
李能把蛋糕交給苗桂花,拉開了樓門,兩個人走了進去。
苗桂花吭哧吭哧地往樓上爬,李能跟在后邊,發(fā)現(xiàn)她短袖襯衫后背上差不多濕透了。“苗桂花,上去以后你洗個澡吧!”他忍不住搭訕。頓一頓又說:“苗桂花,最近頭暈了沒有?”苗桂花靠著墻停下來,居高臨下,氣喘吁吁丟下來一句話:“李能,見了兒子你給我當心點!”
他們爬到了六樓。兒子已經把防盜門打開了。兒子中等身材,比苗桂花瘦,比李能胖,穿著白襯衣,藍褲子,戴一副眼鏡,跨在門檻上打量著他們。兒子好像不歡迎他們,要把他們拒之門外似的。
“我的兒,你怎么瘦成這樣了?”
苗桂花看到兒子后喊了一聲,她肯定想抱抱兒子,但她抱著蛋糕。她把蛋糕塞給了李能,兒子說:“你們拿著生日蛋糕干什么?”
苗桂花說:“給你過生日呀!”
“我什么時候過生日?還有十幾天呢!”
苗桂花就扭回身去:“李能,怎么回事?你不是和兒子都說好了嗎?”
“昨天在電話里不是說好了嗎?”
“昨天?電話里說這個了嗎?”
“怎么沒有,到時候怕你媽沒空,你媽要伺候老干部,你媽只有星期六上午才是禮拜天!”
“那好吧?!?/p>
兒子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扭身往屋里走,苗桂花和李能跟了進去。
屋子兩室一廳,也就七十多平米,只是鋪了地,刮了墻,經過了簡單的裝修。客廳自然大不到哪里,擺著一張木沙發(fā),一張玻璃茶幾,還有幾只大紙箱,三個人進來后一下子就顯得逼仄了。陽面兩間臥室,里邊那間屋門緊閉,另一間的門虛掩著,這也是感覺逼仄的原因。李能把蛋糕放在了茶幾上,順勢在沙發(fā)的一端坐下來,苗桂花徑直跑到廚房去了。
兒子也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媽,你干什么去?”兒子望著苗桂花的背影問。
李能說:“你媽是去喝涼水!你媽全憑喝涼水長膘呢!”
兒子看都沒有看李能,苗桂花從廚房出來的時候下巴果然濕淋淋的。苗桂花說:“我的兒,別聽你爹胡說八道,媽每天吃的都是大魚大肉!我的兒,廚房里怎么連一棵蔥也沒有,你每天吃什么呀,難怪你瘦成這樣!”
兒子說:“媽,我也不是三歲的小孩兒,能照顧好自己。”
苗桂花走到兒子跟前,她想摸摸兒子的臉,兒子又把頭垂下去,她便搓了搓手。然后又說:“我的兒,一定要按時吃飯,每天最少吃一顆雞蛋,喝一杯牛奶,水果和蔬菜也不能少,老鄭說的……”
兒子打斷了她的話:“媽,我知道了?!?/p>
苗桂花便顯出來局促,從褲兜里掏出來一把巧克力,放在了茶幾上:“我的兒,媽給你帶了這個,你嘗一嘗……”
兒子頭都沒有抬:“沒興趣?!?/p>
苗桂花說:“我的兒,你肯定又沒有吃早飯,你先墊補墊補,呆會兒咱們到飯店吃?!?/p>
兒子說:“媽,你怎么就知道吃?”
李能怔怔地望著茶幾上的巧克力,苗桂花憤怒地瞪了他一眼:“你坐在這里干什么,當你是老干部呀,你就不知道拖拖地?你說你在地板上踩了多少鞋印子?”
李能便站了起來,磨蹭著往衛(wèi)生間走,一邊嘟囔:“隊長訓社員,社員罵豬,豬拱墻!”
兒子撲哧一聲笑了,苗桂花也笑出來。苗桂花說:“李能,你就是一頭豬!”
然后苗桂花扯起兒子往臥室走,兒子看起來十分被動。苗桂花握住了里面那扇屋門的門把手,兒子把她扯了回來?!皨?,有什么話你就說吧,要不到那間屋里說?!眱鹤影衙绻鸹ǔ哆M了虛掩屋門的那間臥室。
這間臥室里擺著一張單人床,還擺著書桌,書桌上除了電腦,還亂糟糟堆著些書。苗桂花顧不上收拾,掩上了門,坐在了床上?!拔业膬?,公司最近忙不忙?”
兒子點了點頭,坐到了書桌前。
“和媽說實話,找上對象了沒有?”
“媽,急什么?”
“要說也不急,你才二十八,在城里不算大,可是媽等著抱孫子呢!”
“我知道?!?/p>
“再忙也得找對象,咱們現(xiàn)在條件好了,和過去不一樣?!?/p>
“啊?!眱鹤幼н^一本書,隨手翻了起來。
苗桂花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忽然間聽到李能在外邊喊她:“苗桂花,你過來一下!”
苗桂花便從臥室出來,氣呼呼地說:“李能,你叫什么?當你是叫驢呀!”
李能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一副受驚而且發(fā)愁壞了的樣子,一只手貼在胯上,偷偷摸摸地往衛(wèi)生間里邊指。
“我讓你去拖地,衛(wèi)生間有老虎呀?”
李能又指了指,苗桂花跟著他走進了衛(wèi)生間。
“苗桂花,你看看這個!”
李能關上了門,又往洗臉池下邊指,苗桂花愣了愣神,吭哧吭哧地蹲下去,把一個塑料袋子揀了起來。她吃了一驚,是衛(wèi)生巾的包裝,里邊還剩著胖乎乎的一沓紙。
“這個,還有這個……”
李能又指洗臉池下邊一只黃色的塑料筐,筐子里擠著各種顏色的瓶瓶罐罐,還搭著一塊粉紅色的搓澡巾。
苗桂花拽出來那只塑料筐看,舉起來那塊搓澡巾聞了聞,臉上突然間就掛上了笑:“李能,你把馬桶給我認認真真刷上五遍!”
然后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差點兒撞到兒子身上?!拔业膬?,媽想和你說說話!”說著,她不管不顧地又把兒子扯進了那間臥室。
“我的兒,找上女朋友了對不對?”
“沒有。”
“和媽說實話,媽可不是封建思想,媽理解年輕人,老鄭和媽說過,不能用老觀念看待新問題,世界每天都在變化……”
“媽,你這是說什么呢?”
“媽就是那個意思,先開了張,再辦營業(yè)執(zhí)照也行,時代變了,不犯法,就算犯法也不怕,有媽頂著呢!”
“媽,什么犯法不犯法的,時間不早了,咱們去吃飯吧?!?/p>
“吃飯?好,媽請客,媽一個月掙一千五呢!”
苗桂花和兒子來到了客廳,李能又坐到了沙發(fā)上。苗桂花說:“李能,你怎么又坐下了,你把蛋糕拿上,咱們去給兒子過生日!”
李能站了起來,朝那扇緊閉的屋門瞅了一眼,然后又瞅了一眼苗桂花。
苗桂花也往那扇屋門上瞅:“我的兒,就咱們兩個給你過生日?”
“怎么了?”
“其實多一雙筷子也沒關系?!?/p>
“媽,和筷子有什么關系?時間不早了,要去就去吧?!?/p>
“那你們先下樓,我要上一次衛(wèi)生間!”
苗桂花從衛(wèi)生間出來,李能和兒子還在等她。苗桂花說:“李能,你是廟里的柱子呀,你就不能到樓道里等?”
李能就去開門,剛把胳膊抬起來,門已經開了,一個女孩子站在門口。李能慌張地往后退,女孩子也受了驚嚇,捂住了蹦蹦跳跳的胸脯。女孩子頭發(fā)染成了米黃色,衣著單薄,穿著牛仔短褲,兩條腿白得嚇人。
苗桂花敞著嘴望著女孩子,老長時間都沒有回過神來。
兒子笑了笑,又不像是笑。兒子給女孩子介紹:“這是我爸媽?!?/p>
女孩子的表情就生動起來:“阿姨好,叔叔好,我以為你們已經走了呢?!?/p>
女孩子聲音有點嘶啞,笑起來香噴噴的,苗桂花的腮幫子抖了起來?!昂?,好,”苗桂花說,“閨女,你快進來呀!”她想上前拉住女孩子的手,半中間卻縮了回去。
女孩子再沒有說什么,往里邊那間臥室走。這間臥室的門原來鎖上了,她的手里拿著鑰匙,打開門進去,砰的一聲合回來,門板擋住了苗桂花的視線。
兒子說:“媽,咱們走吧?!?/p>
苗桂花卻不情愿把目光從門板上抽回來:“啊,走,走?”
“我吃完飯還得到公司去。”
“啊,這就走?”
苗桂花偷偷摸摸地指了指那扇屋門,就像李能剛才的動作。不同之處在于她的表情比李能生動。她的表情不好形容的。
“媽,走吧,有什么話出去說?!?/p>
兒子這么說,苗桂花就不再做小動作了,手指卻還在痙攣。
“我的兒,是你對象?”來到樓道里后苗桂花急著問,聲音敞亮起來。
兒子沒有吭聲。
“我的兒,你還是回去把她叫上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兒子還是沒有吭聲。
“今天給你過生日呢,還是把她叫上吧!”
“媽,快點走吧,叫她她也不會去!”兒子終于說話了。
“為什么不會去?你們,鬧別扭了?”
“鬧什么別扭,媽,你就別添亂了?!?/p>
兒子自顧往樓下走,苗桂花和李能跟在他后邊出了樓門。天可真熱,陽光刺目,苗桂花打了個趔趄,李能趕緊把她扶住了?!拔业膬海@件事情應該聽媽的,還是把她叫上吧!”苗桂花立穩(wěn)了身子,指了指樓門上的門鈴。
兒子卻生氣了:“媽,你還有完沒完,你想把我煩死呀!”
李能說:“你發(fā)什么脾氣,你媽是想早點兒抱孫子!”
苗桂花說:“你多什么嘴,這里沒你說話的份兒!”
說完后苗桂花就和兒子笑:“我的兒,有什么大不了的,鬧別扭是正常的事,小兩口吵架不計仇,我和你爹都鬧了一輩子了,你還是把她叫上吧……”
苗桂花還在說,兒子的手機響了。兒子接電話,苗桂花敞著嘴,皺著眉頭望著他。兒子說:“好,好,明白,明白,我馬上去,馬上……”兒子一邊說還在一邊點頭。兒子好像笑了,又不像是笑。
兒子掛斷了電話。苗桂花說:“我的兒……”
兒子說:“媽,公司有急事,讓我馬上過去。”
“馬上去?”
“媽,我都快累死了,你以為我容易嗎?”
“馬上去?”
“媽,那我走了,小區(qū)門口就有飯店,你們自己去吃吧?!?/p>
說完后兒子真的就走了,越走越快。苗桂花回過神來,追了上去:“我的兒,我和你爹等你——”
“別等了,趕不回來?!?/p>
兒子走得更快了,苗桂花呼哧呼哧地喘,終于收住了步子:“我的兒,蛋糕,你把蛋糕帶上——”
兒子扭了一下頭:“我不喜歡吃蛋糕,你們吃吧?!?/p>
兒子離他們越來越遠。李能拎著蛋糕發(fā)呆,苗桂花又生氣了:“李能你死人呀,你快追上兒子,你把蛋糕給他呀!”
李能說:“他不喜歡吃蛋糕!”
“誰說不喜歡,你快去追呀!”
苗桂花說完這句話,兒子已經看不見了。她蹲了下來。天可真熱,她呼哧呼哧地喘,藍底白點的短袖襯衫濕溻溻地貼在了身上。李能來到她的身邊,忍不住嘆了口氣:“苗桂花,咱們去吃飯吧。”
“你怎么就知道吃?你真是豬呀?”
“你那小祖宗已經走了,不回來了?!?/p>
“放屁,怎么叫不回來?公司找他有急事,你以為他容易嗎?”
“他不容易,我容易!”
苗桂花又要說什么,身子一歪,差些倒下去,李能又扶住了她。李能說:“苗桂花,當心中暑,到涼快的地方歇一歇吧。”
李能把苗桂花扶起來,苗桂花的身體搖晃著,氣焰不那么囂張了。他們往36號樓的墻根下走,苗桂花突然間把胳膊抽了回來:“李能,咱們叫上兒子的對象一起去吃飯吧!”
“對象?”
“當然是對象,你傻子呀,你看兒子的對象好不好?”
“她,她穿得太少了?!?/p>
“你管她穿多少,我問你她好不好?”
“我哪知道她好不好?”
“你可真是一頭豬,呆會兒你替兒子和她道個歉!”
“道歉?”
“兒子和她鬧別扭了,你又不是不知道?!?/p>
“可我憑什么給她道歉?”
“你是兒子的爹,你是男人!”
說著,兩個人就往37號樓四單元樓門那邊走。
來到樓門前,苗桂花又去摁門鈴,胳膊抬起來后卻又縮回來了。苗桂花扭頭問李能:“李能,你說和她怎么說?”
“我哪知道怎么說?”
“你說她會不會去?”
“我哪知道她會不會去?”
“你豬腦子呀,嫁給你算倒了八輩子霉了!”
“這是兩碼事,要不,還是打個電話征求一下你那小祖宗的意見吧。”
“那你趕緊打呀,我和他說!”
李能便放下蛋糕掏手機,正準備撥號,手機卻響了。李能嚇了一跳,苗桂花把手機奪了過去,臉上又掛上了笑:“我的兒,你去公司了沒有?”
苗桂花的神情突然間不對勁了,氣憤地把手機塞給了李能。
李能接過來電話后嚇了一跳,原來是老蔡,他還以為鍋爐出問題了呢。
老蔡說:“李能,剛才是你老婆吧,你們現(xiàn)在干什么呢?”
李能就笑。其實老蔡看不到他的笑容的。
老蔡說:“李能,你和你老婆好好團聚吧,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現(xiàn)在到底在干什么呢?”
李能好不容易才掛斷了電話,苗桂花問他:“誰的電話?”
“澡堂子里的老蔡。”
“老蔡是誰?他怎么和我笑,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兒?!?/p>
“老蔡其實是個好人。”
“好個屁,你快給兒子打電話呀!”
李能便又去打,手指抖動著,剛撥了兩個數(shù)字,苗桂花把手機奪了過去?!皠e打了?!彼f。
“怎么又不打了?”
“要是兒子還是不同意叫她怎么辦?”
“那就別叫了,咱們去吃飯吧。”
“你怎么就知道吃,我說不叫了嗎?”
“那你還是摁門鈴吧。”
“我說摁門鈴了嗎?我的意思是就在這里等她?!?/p>
“你怎么知道她會出來?”
“你可真是豬腦子,廚房里連一棵蔥也沒有,她肯定會出去吃飯的?!?/p>
苗桂花說著,樓道里果然響起來腳步聲。腳步聲節(jié)奏太快了,他們根本就沒有準備好,樓門開了,出來的正是那個米黃色頭發(fā),穿著牛仔短褲的女孩子。
女孩子的腿還是那么白,李能的腦袋又耷拉了下去。樓門叭的一聲合回去,苗桂花的目光和女孩子的目光撞在了一起。苗桂花敞著嘴笑了。女孩子也笑了笑:“阿姨,叔叔,你們怎么還沒有走?”
“啊,啊,我們這就走?!?/p>
女孩子沒有再說什么,大步往前走,高跟鞋敲打著路面,白光光的兩條腿揪扯著紛亂的陽光。
女孩子越走越遠,苗桂花忍不住去追。追出去一截又停下了,呼哧呼哧地喘。喘著喘著,女孩子拐了一道彎,看不到了。
“不是要叫她一起去吃飯嗎?”李能走過來問。
“那你怎么不喊住她?”
“我?讓我喊住她?”
“你啞巴呀?”
“就當我是啞巴吧,苗桂花,她已經走了,我們去吃飯吧?!?/p>
“你怎么就知道吃?”
“不吃就不吃?!?/p>
“誰說不吃了?我們和她一起吃!”
“她已經走了?!?/p>
“你真是豬腦子呀,她又能去哪里,她肯定到小區(qū)門口的飯店去了?!?/p>
兩個人便向小區(qū)門口走去。苗桂花走在前面,越走越快,走著走著,他們又看到女孩子了。女孩子正往回返,身邊居然走著一個蓄著絡腮胡子的男人。女孩子和男人說笑著,眼瞅著走過來。苗桂花怔怔地望著他們,突然間躬下了腰,慌張地躲到了路邊一輛工具車后邊,李能也藏起來了。女孩子和男人走過來,他們繞著工具車轉。他們望著女孩子和男人的背影,男人把女孩子的腰摟上了。
“怎么回事?那個男人是誰?”李能忍不住問。
“我怎么知道是誰,也許是他叔叔,或者是他舅舅?!?/p>
女孩子和男人拐了彎,他們又跟了上去。他們的腰還沒有直起來,縮頭縮腦,李能拎著的蛋糕晃來晃去。
等他們來到拐彎處,女孩子和男人已經站在樓門前。女孩子掏出來鑰匙開門,男人突然就在她的脖子上親了一下。他們看到了,苗桂花呼哧呼哧地喘,李能也在喘。
“太不像話了!”苗桂花終于憋出一句話來。
“不是她叔叔,也不是他舅舅,肯定不是!”李能說。
“她知道兒子回不來,她和那個男人鬼混,就因為鬧了點別扭,她給我們的兒子戴綠帽子!”
“剛才我就看她不是什么正經人,她穿得太少了,得告訴你那小祖宗!”
說著,李能就掏出手機給兒子打電話。好不容易摁下一串數(shù)字,兒子的聲音傳過來。兒子說:“你們吃完了?”
李能說:“太不像話了!”
兒子說:“公司叫我來有急事,你以為我容易嗎?”
李能說:“太不像話了!”
苗桂花一把將手機奪了過來:“我的兒……”她還沒有說完,發(fā)現(xiàn)兒子已經把手機掛斷了。
李能說:“你搶我手機干什么?”
“你豬腦子呀,兒子要是跑回來殺人怎么辦?殺人就得償命,為了這種女人不值得?!?/p>
“那我們怎么辦?”
“我們要替兒子教訓教訓那個狐貍精,讓她走,讓她趕緊滾蛋!”
兩個人便又來到了樓門前,苗桂花又去摁門鈴。她的手一直在抖,還是沒有痛痛快快地摁下去?!袄钅?,和她說什么?”她問。
“說什么?罵她,讓她趕緊滾蛋呀!”
“那你來罵,你是男人,你是兒子的爹!”
“我,我?好男不和女斗?!?/p>
“你是不敢,你可真是個窩囊廢,嫁給你算倒了八輩子霉了!”
苗桂花一把推開了李能,憋足了勁又去摁門鈴。這一次門鈴響了起來,一直在響,卻一直沒有回應。
“她不給咱們開門,她也不說話?!崩钅苷f。
“那老娘就一直摁!”
“我想和你那小祖宗要一套鑰匙,可你就是不讓,讓他給咱們把鑰匙送回來吧,咱們把她趕走?!?/p>
“你放屁,兒子殺人怎么辦,殺人是要償命的!”
苗桂花愈發(fā)用力了,好像要把那塊長方形的板子戳穿似的。突然間,真的是突然間,那個女孩子略帶嘶啞的聲音傳出來了。女孩子說:“阿姨,你們有事嗎?你們怎么還沒有走?”
“走?我們不會走!”苗桂花哆嗦起來。
“阿姨,你好像生氣了!”
“你和那個男人給我下來,你們給我滾蛋!”
“阿姨你什么意思,你怎么罵人呢!”
“小妖精,罵你怎么了,你背著我兒子和男人鬼混,你趕緊滾蛋呀!”
“你才是妖精呢,你敢罵我?你管我鬼混不鬼混!”女孩子生氣了,嘶啞的聲音震得門鈴吱吱地叫。
“我當然要管,我是我兒子的媽,我們是602這套房子的主人,你趕緊滾蛋呀!”
“笑話,現(xiàn)在我才是主人,我和你兒子簽著協(xié)議你明白不?有一間臥室屬于我,你管我干什么?”
苗桂花顯然是吃了一驚:“你,你胡說八道!”
“白紙黑字寫著呢,不怕誰不認賬!”
“那你開門讓我看看,你讓我看看呀!”
“笑話,我憑什么給你開門,憑什么讓你看,你,你們趕緊滾蛋吧!”
苗桂花氣壞了,身子晃了幾下,握住樓門的門把手使勁地拽。她當然拽不開,又去踹門,彈回來后差點兒摔倒,李能又把她扶住了。
“李能,你快把門打開,你給我把那個小妖精趕走呀!”
李能也氣得哆嗦。李能說:“可我沒有鑰匙,你讓我怎么開門,你那小祖宗,他……”
苗桂花抬手扇了李能一巴掌?!凹藿o你算倒了八輩子霉了!”她瘋狂地叫喊著,又去摁門鈴,女孩子的聲音再次傳出來:“老東西,你到底想干什么,趕緊給我滾蛋!”
“該滾的是你,我們才是房子的主人!房子是我們砸鍋賣鐵買上的,還有二十多萬的貸款沒有還你知道不?老娘現(xiàn)在每天給人擦屁股掙錢呢,老娘做夢都盼著抱孫子,老娘就算出租房子也不會租給你這個小妖精,老娘求你了,你趕緊滾蛋好不好,你還想讓老娘打110報案是不是……”
苗桂花喊得聲嘶力竭,喊著喊著氣焰就不那么囂張了,喊著喊著,眼窩里迸出了淚。
但女孩子并不買賬。女孩子冷笑了一聲:“那你去報呀!老東西,我告訴你,你兒子也不是什么好鳥,你兒子連房租都不收我的,一個禮拜睡一次就扯平了,你去報呀!”
苗桂花還敞著嘴,卻再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是傻子一般望著被她稱為城市鑰匙的樓宇門鈴。
倒是李能發(fā)聲了。李能突然間吼了一嗓子,舉起那盒蛋糕砸在了門鈴上。
然后李能扶住了苗桂花,嗚嗚地哭了。
(選自個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
責任編輯:彭 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