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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李老鬼看見他侄兒李叔和從老梅家出來,他像一只生氣的蛤蟆,一肚子氣鼓著,捻船的時候,手里的錘子砸得格外響,嘭哧一聲,又嘭哧一聲,像老雕的翅膀拍打著空氣,這氣兒憋到中午,像小孩吹的氣球,越吹越大,呱唧一聲響,像摔碎一個貴重的紫砂壺,聲音蝴蝶般纏繞在木船周圍,帶著一陣海風的腥味,終于爆了。
要正兒八經(jīng)地找媳婦,不要亂給女人睡。一個老妖精,你跟她瞎啰啰啥?她是騙你玩的,甭當真,再跟她來往,會耽誤你的正事哩。李老鬼說這句話的時候,海上飄過一朵黑云,黑魆魆的,像一座山崖,一大群海鷗圍著這黑云穿上穿下。海上起瓦碴子云了,看來這雨非下不可。這條船,咱要趕緊捻。說完這些,李老鬼又繼續(xù)嘮叨,你可是個大學生哩,做事兒可要靠譜。這幾年,不扎尾巴的事,你鼓搗幾伙啦,一撲出又一撲出,咱折騰不起。咱為啥來大連?咱來是有目的的,是為掙錢,咱是農(nóng)村來的,一是沒了地,二是咱村的幾個干部,大閨女尿血塊不是孩,刀壓脖子把咱往樓上趕,拆遷補那點熊錢,住上樓,要再交十萬,這筆錢,咱一個子兒還沒有哩,你不愁,我愁啊。
空氣顏色渾濁,像隔夜的濃茶水,到處都彌漫著海藻的腥味,一群綠頭蒼蠅,在丟棄的眼梭魚和金鯧魚身上飛來飛去。嗡嗡聲,在李叔和的記憶里,像他奶奶多年前紡棉的聲音,棉線豎在他耳朵上,有些癢,像一只小青蟲在往耳朵里鉆。他又有一種被毛毛蟲蟄的感覺,吱吱啦啦,渾身像起滿雞皮疙瘩似的。
這太陽還毒著呢,能有個屁雨。我沒看出來有雨。不像你說的,我咋亂睡女人了?肚臍眼放屁沒影的事,叔是不是把我當瞎包孩子啦?你老人家總是隔著門縫看人,不就是八萬塊錢嗎?我心里有數(shù),我還你。
吃了燈草,說得輕巧,你指望啥還?田間的老鼠嘴尖牙利個啥?你以后能走個正道,混好混孬先不提,只要回家,別讓村里人戳咱脊梁骨,那八萬塊錢算個毬。人要臉,樹要皮,沒臉沒皮啥東西?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一個人的名聲比啥都重要,不過呢,話也說過來,年輕的時候,打兩個黑老鴰碗也屬于正常的事,咱可不能一頭撞到南墻上,浪子回頭金不換哩。李老鬼說著停下手中的活兒,點上一顆煙吃。我這是捋料你,苦口婆心的,我圖個啥?他又說。
李叔和不再犟嘴。陽光魚鱗般照在他光著的脊背上,像一群小金魚在跳。他兩眼望著金石灘那邊游泳的人群,拿著鑿子和鐵錘的手有些不聽使喚。用桐籽油、滑石粉、麻刀捻和成的膩子,在木板的縫隙里無比堅硬,捻船這活兒是把舊膩子一點點鑿下來,然后再喂上新膩子,晾干后刷油。李叔和一點一點鑿,膩子落下的顆粒在船板上滾動,像細小的田螺,又像一群游動的蝌蚪。在李叔和眼里,每個細小的田螺都粘附著一個女人的影子。他覺得像老梅,又覺得像付玉。汗珠子豆粒般滑落,帶著海風的腥甜氣息,像幾片黃褐色的晚霞那樣,消失在海灘的沙粒中。
金石灘海邊上,黑壓壓擠滿了人。李叔和不再給李老鬼搭茬,他把目光投向海中的黛玉峰,那些游泳的人當中。他希望有付玉,不希望有老梅。老梅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和她做愛接吻,從年齡上講,李叔和覺得老梅像打春的蘿卜立秋的瓜一樣,過了發(fā)香發(fā)甜的節(jié)氣,開始吃幾口還行,吃過幾次之后,就覺得翻胃,像小時候,喝牛棚里淘草缸的水一樣,帶著酸草味,也帶著一股漚牛糞的氣息。李叔和想罷手,他想罷手的時候,老梅卻來了興致,她瘋狂的欲望,讓他有些頭暈。昨天夜里,老梅說明天我要去金石灘洗海水澡。我知道你在碼頭上捻船。我要去看看你捻船的樣子。不等老梅來看他捻船,他先沿著沙灘溜掉了。
兩年前,李叔和從濟州大學畢業(yè),這所大學的前身是濟州師范??茖W校,李叔和讀的是中文,還是???,畢業(yè)后,他一直找不到工作。為謀一份教書的差使,在濟州,凡是有招聘教師的考試,他都參加,一連考了兩年,每次考試都入圍,就是面試的時候被刷下來。大學畢業(yè)了,不掙錢,反而繼續(xù)花錢。李叔和這天咬下牙說,我不想再考了,考也考不上,到城里打工吧。
上完大學,卻混不上個差事,我咋對得起你爹?
我想闖闖。
想闖,跟我到青島捻船吧。現(xiàn)在工錢貴哩,一天,一百多塊錢的進項。
我想去大連。
還去大連?你是不是還想著付玉?我怕你再和付玉攪合在一塊兒,這個女人可不是個好東西,你讓她害的還不夠?可別鬼迷心竅。再說,你爹娘是在大連出的事,咱要去那兒,不是心里不舒服嗎?
你不去,我去。要打工就去大連。你不能說付玉是害我,她咋害我了?
她沒害你,咋就騙了你的錢,你半年沒進校門,學校要把你除名,費多大的勁,才讓你讀完大學,這教訓還不夠嗎?看你擰頭別筋的樣子,去大連吧。但是有一條,不能干不靠譜的事。
就這樣,李老鬼拗不過他侄李叔和,決定去大連捻船。李老鬼是個老光棍,年輕的時候,因為窮,又太老實,嘴笨,沒能討上老婆。李叔和的爹也是個捻船匠,數(shù)年前,在大連捻船,不知道啥原因,兩口子在大連一起失蹤了。那陣子,李叔和正讀初中,李老鬼收養(yǎng)了他。
叔侄二人來到大連,先是找到鄰村的王鯰魚,他蹲過八年牢,出來后到大連混,沒幾年光景,就混出個人模狗樣,在大連搞起養(yǎng)殖,買房,又買車,還包養(yǎng)了幾個嬌滴滴的小媳婦。李老鬼找到王鯰魚,正好他有幾十艘大木船,每年都有幾艘需要維修,正愁著找不到捻船匠。李老鬼的到來,王鯰魚知道他是土地爺玩鵪鶉老行家,二話沒說把李老鬼留下,又幫著李老鬼,在靠近金石灘的大觀園小區(qū),租間儲藏室,弄點舊家具放進去,叔侄倆算是安頓下來,有個落腳的地方。
這間小儲藏室,每月要四百元錢,三月交一次。第一次交房租,是李老鬼去的,從儲藏室傍邊的兩棵槐樹向里拐,不到三十米,有一棟米黃色的樓房,房東老梅住在六樓。她是個白白胖胖的女人,有俄羅斯血統(tǒng),她有著蒙娜麗莎一樣的豐滿,頭發(fā)盤著,戴副墨鏡,穿著黑裙子,六月里的天,胳膊上也套著肉絲襪一樣的套子。沒人見過她的笑,看上去,她有些冷若冰霜。李老鬼給她送房租回來,連著吃了三顆煙,說,這熊娘們,嫌我鞋上有泥,踩臟了她的木地板。李叔和笑笑,說,二叔你這土老帽,一身臭汗,什么鞋上有泥,是嫌你身上有臭味哩。好啦,好啦,下次再交房租,讓你這個毛毛頭去,看這個浪貨咋說你,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你能讓她給咱少收點房租,我就算服你。
三個月說到就到,這天,又到交房租的日子,老梅打電話告訴李老鬼,說下午在家等他。李老鬼不愿意見老梅,給王鯰魚借一千二百元錢,讓李叔和送過來。李叔和來到她家的時候,她正和幾個女人打麻將。
我是來送這個季度房租的。他說。
啊。你就是李老鬼的侄兒吧?你來的正好,我這會兒手氣正差,幫我摟起一副牌看看。
老梅姐,咱可不許找?guī)褪帧?/p>
什么幫手?他們叔侄租我的房子,是我的房客。
李叔和對麻將一竅不通,把牌摟起來,卻不知道咋擺放。
老梅看看說,好得很哩,還是小青年手壯。幫我起了這么一副好牌,房租的零頭不要了。她說完,從李叔和手里接過錢,把二百元零頭,揌在他手里。拿著吧,我需要你幫忙的時候,可要過來哩。有些粗活、重活,我干不了,就需要你這小伙子來干,到時候,我不會虧待你。
梅老板您別客氣,有啥事,只要招呼一聲,我準時過來。
回到住處,他把剩下的二百元錢交到李老鬼手里,說,咋樣,省二百吧?
自古嫦娥愛少年,這個騷貨沒準看上你啦,想讓你做鴨子哩,她一天到晚就是一個人晃蕩,沒見過她老公,這熊事,她還不知道是個啥人哩。這樣的女人,看她那嘴,像剛喝過雞血似的鬼,咱可不能招惹,她男人萬一是個道上的,要殺你剮你,讓你缺胳膊少腿,可甭怨我這個叔沒給你打預防針。
行啦,行啦,我有這么下賤嗎?一個老女人,又不是識字班(未婚女青年)。我會搞她?
數(shù)日后,李叔和不但沒聽李老鬼的話,也說話不算數(shù),在一個下著細雨的晚上,真把老梅睡了,老梅給他一張兩千塊錢的卡。事情開始的時候,李叔和只是想著發(fā)泄一下,并不愿跟老梅建立太深的感情。他和老梅上床的另一個原因,是在金石灘見到了付玉。
他見到付玉正是黃昏。這天,在金石灘,一個禿頂?shù)睦夏腥?,在和一個妖艷的女人拍結(jié)婚照,暮靄中,這道風景吸引了不少游人。李叔和擠在人群里,他發(fā)現(xiàn)這個半裸著后背的妖艷女人是付玉。老男人摟住她的腰,在眾人面前,這樣親她,那樣親她。她穿著潔白的婚紗,臉上涂著厚厚的一層粉,眼睛畫得像大熊貓一般。
老牛吃嫩草,王總可是我們金牛嶺小區(qū)最牛氣的人。有人說。
王總就是王鯰魚,李叔和知道他包養(yǎng)著幾個小老婆。
看到這一幕,李叔和有些暈。他不想讓付玉看見自己的寒酸相。他身上穿著一身破舊的迷彩服,渾身散發(fā)著魚腥味,一雙旅游鞋有個洞,黑乎乎的,從里面散發(fā)出腳汗的酸臭味兒,一股子一股子的,像是一條金槍魚在海面上竄來竄去。他抽身往后躲,藏在一棵樟樹后,不時朝這邊瞅瞅,付玉并沒有看到他,只是認真地對著攝像機??瓷先?,她感情投入,像是認真的,這個該殺的騷狐貍對人會有真情?他狐疑著,像一條鯰魚要鉆回自己的窩。一股海風吹來,他打了個冷顫。遠處,海浪像一條蟒蛇,汩汩地涌過來,咣當一聲撞在黛玉峰上,又咣當一聲撲向沙灘,隨后,像打敗的殘兵,哼扭著向深??s去。李叔和的思緒跟著后退的潮水,像一條落單的秋刀魚,從這棵樟樹躲到另一棵樟樹背后,最后,像一條夾尾巴狗溜到大觀園小區(qū)。
李老鬼在家已做好飯。在門后邊,放著一個簡易的煤氣罐和一個小炒鍋。床前一個破舊的電腦桌當餐桌。桌上,一盤土豆絲和一盤炒魷魚正冒著熱氣。
吃吧,我還給你燒了苦瓜雞蛋湯呢,去去火。李老鬼說。
李叔和剛坐在小餐桌旁摸筷子,就聽到門外一個嬌聲嬌氣的女人喊他。小李子在嗎?
喊李叔和的是房東老梅。她手里提一兜擼螃蟹。
李叔和從屋里出來。螃蟹般的眼睛流露出一團迷惑。海面上一群海鷗在他記憶里翻飛。讓我做什么?他問。
我的鞋柜壞了,幫我扔掉吧。
去吧,快去快回。
李叔和放下筷子,跟著老梅走。上樓的時候,老梅在前,她穿著短裙,沒穿襪子,兩條腿露著,細膩,白嫩,像剛出淤泥的藕瓜,流淌著景德鎮(zhèn)骨瓷一樣的光澤。她的屁股像月亮一樣圓潤,皮球般在李叔和眼前晃動。這個瞬間,李叔和突然產(chǎn)生想把這輪圓月抱入懷中。他想擁有這個女人。
來到樓上。就是這個鞋柜。老梅指著說。
李叔和還想著她滾圓豐腴的屁股,想著進入她身體的舒適和愜意,他的眼睛迷離著,有些茫然。
就是這個鞋柜,能搬得動嗎?
我試試吧,應該行的。
老梅的鞋柜不重,他抱起來下樓的時候,老梅說,我還有點其他活兒,暫時想不起來,你吃過飯,要沒事兒,再來趟吧。
李叔和回頭看看她,她嘴里正叼著一只雪茄,他對老梅吃雪茄的樣子有些崇拜。點下頭。好的。他說。
李叔和有了心事,吃飯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
吃過飯,跟我到黛玉峰那邊轉(zhuǎn)轉(zhuǎn)吧。
聽說,黛玉峰下,一到晚上就有雞,便宜得很,二十塊錢干一次。
我不去。叔,戴著套子,別染上病,叔。
李老鬼笑笑。你小子狗咬石匠想挨錘哩。咋不學好?二十塊錢也是咱血汗錢,是咱一個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掙來的。
你可以講講價,沒準,十塊錢也能打一炮哩。
別瞎說,再瞎說,揍你啦。咱是出來混錢的,可不是來搞野雞的。干逛窯子的事,還算是個人?
李叔和嘰里咕嚕,三下五除二,把一碗米飯和一盤子魷魚扒肚里,抹下嘴。叔,今晚,我不陪你啦,我去溜溜。他撂下這句話,腳底板抹油,像一條梭魚,尾巴一搖,扎進水里沒了影兒。他先是鉆進海邊的烏桕樹林,對著大海,撒一泡尿,回頭看看,見李老鬼并沒出來跟蹤他,便從烏桕樹林里轉(zhuǎn)個彎,悄悄來到老梅家。
老梅正在家里看電視新聞,一邊看一邊罵。她罵什么,李叔和有些茫然,看她的心情,像是不太好,老梅像只老虎丟了犢子一樣,眼睛里露出兇光,斗雞似地盯著李叔和。這一盯不要緊,李叔和像個霜打的茄子先蔫了,要擁有她的念頭,龜頭般帶著螃蟹在海中喘息的聲音,縮進甲殼里。他像一只受驚嚇的青山羊,抬腿想溜。老梅喊住他。還沒說一句話哩,你倒像兔子的爹,說跑就跑。老梅話還沒說完,她的手機嘰哇一聲響了,一個甜甜的女人唱,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話兒要交代。不等手機里的女人再唱,老梅對著手機吼,我操你媽!
老梅罵完,把手機仍在沙發(fā)上。今天心情糟透了,心里老悶,好久沒有喊兩嗓子啦,小李,我請你吃燒烤,吃完咱去歌廳喊幾嗓子,我請客。她說。
李叔和這時候,反而有些怕,他突然想起這樣一個理由。我咋跟你去?我這一身打扮,滿身的魚腥味,怕給你丟人哪。
嗷呦,也是。我給你找身衣服換換。是我弟弟穿的,你倆個頭差不多。應該合適的。她說完去臥室拿出來一條牛仔褲和夾克。
李叔和不好意思推辭,便到衛(wèi)生間換衣服。他和老梅打的到一家燒烤店。老梅要一斤西鳳酒,他要了四瓶青島啤酒。老梅酒量大,還沒等燒烤端上來,她嘎巴一聲,先啃一碗白酒。李叔和一杯一杯地陪她。吃過一通燒烤,兩人又來到大連灣歌廳,要了水果點心和啤酒,老梅抓起話筒,先唱一曲《紅樓夢》。李叔和五音不全,他啥歌也不會唱,老梅唱,他敬酒,兩人一杯一杯地碰,一杯一杯地干。當老梅唱《難忘今宵》時,她嗓子雖有些沙啞,唱得卻凄婉纏綿。李叔和觸景生情,想到過去和付玉相處,自己一片癡情,最后卻是水中月,鏡中花。又想到近年應聘考試,年年無望。數(shù)年前,他家賴以生存的幾畝地,獲得的補償款又因他而被騙。變賣宅基地的錢供他上了大學,可他畢業(yè)后,卻一事無成,他和李老鬼成了貨真價實的三無農(nóng)民,沒地,沒房,沒工作。26歲的李叔和,想到這兒,心中陡生悲涼,按捺不住,哇地一聲哭了。
老梅以為是她的歌聲打動李叔和,撲過來抱住他就親,親到熱烈處,老梅就用手去摸他。李叔和沒反對,任她去摸,摸得有些受不住,便張嘴咬住她的乳頭。借著音樂的響聲,兩個人在沙發(fā)上,老梅把屁股翹起來,李叔和從后面就干了她。
瘋到下半夜,兩人都有些疲憊。老梅交了費用,出了大連灣練歌房,叫了出租車,與李叔和一起回到大觀園小區(qū)。
第二天,李叔和一大早起來要走,老梅從包里拿出兩千元的卡給他。李叔和不要,老梅說一個大學生,咋落到這一步,把錢拿著,買身合適的衣服吧。
我是秦叔寶賣馬,英雄落難吧。
我相信,你總有一天會起來的,不過,可不要忘了我。
怎么會呢。
太陽出來的時候,李老鬼已經(jīng)開始蹲在木船上干活了,他像一只渾身長滿黑毛的猴子,因年老體衰,動作顯得有些遲緩。李叔和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時候,他以為弄錯了。眨巴下刀魚一樣的眼睛,說,狗日的,一夜沒回來住,去了哪?熊樣,穿誰的衣裳?
昨天夜里,跟同學吃一夜燒烤。
你同學,誰?
你問這干嗎?給你說,你也不認識,是高中的同學,大學畢業(yè)留在大連。
混得好嗎?
跟人打工,在外企。
王鯰魚這狗日的,哪天給咱發(fā)工資,去買身像樣的衣服吧,別撿別人剩下的穿。李老鬼叼著煙,斜著眼說。
2
說來也巧。
李叔和信口開河說遇上同學,這天,他從大連坐輕軌回金石灘,在車上,他真遇上高中時期的同學周海秋。
周海秋從北京一家外企,跳槽來到大連一家外企,不久發(fā)現(xiàn),公司老總王林頓是山東人,細打聽又是山東濟州人,再打聽,嚇他一跳,王林頓是在濟州城一跺腳,四個旮旯都晃蕩的王寶林。他在濟州城原是一家國企廠長,搖身一變成了外商,還改個厲害的外國名字王林頓。周海秋對這樣的老板有些反感,一直打算辭職,去上海一家半導體外企。只是他爸爸媽媽喜歡大連,在大連給他買了房子,他這才打消離開大連的念頭。這天,在輕軌車上,突然遇上李叔和。兩人一見面,先是擁抱一陣。然后,兩人談為什么來大連。后來談到高中時期的同班同學付玉。周海秋有些興奮,他說付玉不僅是班花,也是?;?。我來大連不到一個星期,就碰上她。那天,一大早,她在大連灣海邊上溜狗。
她在大連有年數(shù)了,前些天,我也曾經(jīng)見過她一次,在金石灘,她和王鯰魚拍婚紗照。
是真的嗎?他問。
我為啥騙你呢?最近的事。王鯰魚是個敗頂?shù)睦项^,像個禿鷲似的。我和俺叔兩個人,給他捻船。這老熊,小媳婦好幾個哩。
付玉高中畢業(yè)后,上了職業(yè)大學。也許沒讀完就來大連。
她讀了半年職業(yè)大學。
我把手機號留給她,這一留手機號不要緊,付玉隔三差五來找我。
你動心了嗎?
沒感覺。
她現(xiàn)在做什么?
給一家保健品企業(yè)當推銷員,晚上,還有可能做兼職歌手。我有她的手機號,你需要嗎?
李叔和猶豫一陣,說,算了吧,付玉不是什么好人,她是個騙子。你和她接觸要小心點。
你怎么知道她是個騙子。周海秋有些驚訝。
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說清的。她原來搞傳銷,騙不少人。
她還做過這事?
到終點,出了輕軌站。來到金石灘海邊一家酒館,兩人找張桌子坐下。今天我請。周海秋說。
兩人要幾樣海鮮。幾杯啤酒下肚,李叔和有了酒意。
從你話里,覺得你和付玉有說不清的瓜葛,能啦啦嗎?周海秋說。抽支煙吧。他又說。然后,從大前門煙盒里,彈出一顆煙,遞給李叔和。
冒一根吧,我有兩年,一根煙都沒日鼓過哩。李叔和說著,伸出肥大的手,把煙接過來,抽一口煙,咳幾聲。他搖下頭。這幾年生活糟透了,讀個專科中文,還他娘三年制,屁用不中,把家中的錢也哆嗦干凈了。想起來,真是后悔,上什么熊學,不如讀完初中去干泥瓦匠,跟人提泥兜子比這強。
你還是說說給付玉的事兒吧。
讀高中的時候,你也知道,為考大學,沒敢談,那時候,有一個學期,我和付玉是同桌,她身上有股芙蓉花的香味,不瞞你說,我喜歡她,追過她,給她寫過幾封情書,但是沒追上。讀大二這年,開學第一天,這天下午,我正在教室里上自習,這時候一個同學叫我,他說門外有人找,是個超級漂亮女生,你交狗屎桃花運了。我對他笑笑。
出了中文系灰乎乎的破樓,一只麻雀將屎拉在我頭上,路兩邊的法桐樹,遮住了陽光,九月的天氣有些熱,有人把這種悶熱稱為秋老虎。校園里空氣像壞了的瓜瓤,稀爛,充滿腥甜氣息。在路旁一棵糠椴樹下,一個漂亮女孩站那兒,你猜是誰?是付玉。她穿著紫羅蘭顏色的紅裙,像一只蝴蝶。這次見她,我被她迷倒了。心里亂跳著,不知道說什么好。大老遠的,她就對著我笑。我的頭發(fā)長長的,像只鳳頭雞。皮鞋沾滿一層灰土。一件T恤衫也臟兮兮的。見到她,我開始慚愧自己的打扮。她挎著一個十分精致的小包,向我跑過來,并擁抱了我一下。
老同學,想你了,過來看看你。她說。
她身上依舊散發(fā)著芙蓉花的香味。我激動得有些暈,不知道說什么好,想半天才說,參觀一下我們的校園吧。
也真是的,她說,考上濟州大學,咱倆在一個城市,你咋不找我?她的話里充滿責備。你有女朋友了?
我有屁,誰能看上我。
當初你給我寫信,是真心嗎?
是又怎么樣?
那時拒絕你,是因為要考大學,現(xiàn)在,想跟你談談。
我沒有拒絕她,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誰會拒絕呢。這天晚上,我們倆在濟州公園的連椅上談了一夜,我擁抱了她,還親了她。天一亮,她要回去,我問啥時候能去找她。她笑笑,露出米粒般細白的小牙,說,你要找我,好啊,我要去大連,你來大連找我吧。你為啥去大連?我們學校實習,基地在大連,我想畢業(yè)后留大連工作。我有些舍不得她。她看出我的心思,說,你要真愛我,跟我去大連吧。我說去大連需要很長時間,要想出來個請假的理由。她說想出來理由之后,黃花菜都涼哩,我的車票已買好,你別去了。她說完擁抱了我,這一抱不要緊,我發(fā)覺,這個世界上,再也不能沒有她。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什么都認了。我沒有請假,只是跟同宿舍的人說了聲,我家里出事了,然后,帶上一萬塊錢的學費,跟付玉去了大連。來到大連付玉實習的公司,付玉換上工作裝,一身藍西裝和白襯衣,她那身材、風度、身上的香氣,我真是太愛她了,覺得只要能和她生活在一起,做一天夫妻,死也值了。公司的人對付玉很尊重,大家都喊她付總。我對她開始有點崇拜和敬畏。因為公司的人都對她充滿崇拜和敬畏。我有些動心,也想著自己能有一天當老總。來大連的最初幾天,我無事可做,便跟著付玉做點散活。她的主要工作是對員工進行培訓,員工里九流三教,啥人都有。
付玉對他們講發(fā)財掙錢的路子,講買一款產(chǎn)品的好處,講要花一萬塊錢先期投資的重要性,講從一萬塊錢創(chuàng)業(yè),用不了多久,就能幾倍幾十倍地回報。然后自己開公司,當老板。付玉講完這些,最后舉起手臂高呼,我行,我能行,我是最棒的。臺下的人緊跟著高呼,我行,我能行,我是最棒的。這些口號,盡管喊得我熱血沸騰,可是一到晚上,想起付玉的話,又擔心起來,我就摸摸挎包里的學費,那一萬塊錢,硬硬的還在,它像我的希望,我的夢一樣,還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在挎包的夾層里,我的心才算踏實下來。這個錢,是二叔打工掙來的,我不能亂花,這是我的學費,我要用它來完成學業(yè)。
這天晚上,付玉把我喊到辦公室,我擁抱她,親她,她沒拒絕。后來,在她辦公室里,我擁有了她,人生最美好的是什么,就是得到自己一生最愛的人。情能超越生死,這天我信了。為了她,我可以去死。我感到自己為付玉捐個腎,獻次骨髓,就是義務,是小菜一碟。我迷上付玉身上的香氣。這天晚上,我來到她的住處,在大連市開發(fā)區(qū)中心,金牛嶺山坡下,一套兩居室室的小房子。我倆一進屋,什么也沒說,把手里的紙袋子扔一邊,就擁抱在一起,我沒頭沒腦地親她,然后辦事兒,我像一頭在水邊吃草的牛,咋也吃不飽。后半夜,她告訴我,大學,她只讀半年就輟學了,原因是學費太高,沒法讀。她說她爸爸是個賭鬼,二十歲的時候,在一家磚瓦窯上打工,認識了她媽媽,兩人沒結(jié)婚就有了她。后來,她爸爸改不了賭博的惡習,因欠人賭債,被人砍掉一只手,因這事兒,她媽媽跟人走了。付玉是她奶奶養(yǎng)大的,她奶奶是個手藝人,靠著做點漁家虎飾,賣點小錢,讓她從小學讀到高中,讀高中的時候,付玉是非常艱難的,她交不起學費,也交不起書籍費,靠做零工,周末給學校食堂干活,掙點學費和生活費,勉強讀完高中。按理,付玉也是個苦人。她不會變壞,不知道她后來為啥變壞了。
那個晚上,她告訴我,讀不讀大學一個樣,讀完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還是要跟人打工,還不如不讀大學,作為男人更應當有自己的事業(yè)。我受到她的鼓勵,決定放棄學業(yè)跟著她。第二天,我將一萬塊錢的學費交到公司財務科,買了個入線投資資格。作為對我的獎勵,付玉給了我五百元錢和一部手機,她還從電腦上,給我申請了一個QQ號。我從QQ尋找下線,找兩個星期,一個下線也沒能發(fā)展。住宿條件越來越惡劣,原來一間房住八個人,后來,又來八個,沒有鋪,他們就睡在地下,有的是農(nóng)民工,有的是下崗工人,還有剛從監(jiān)獄出來的,也有像我一樣的大學生。晚上,他們抽煙,滿屋子的煙草氣息,還有襪子的酸臭氣息,像窗外的爬藤,纏繞著我的神經(jīng)。我在夢中伸手又去摸挎包里的夾層,以為那一萬塊錢還在,一摸卻沒了蹤影,我嚇出一身冷汗。夢醒之后,才想起來,那一萬塊錢已經(jīng)投資了。
付玉給我的五百元錢花完后,我一直沒能找到下線,也因此掙不到錢,付玉的臉色有些難看。這天,在她的住處,我想要她,被她拒絕了。她說話像扔掉一塊鉛,男人要想著創(chuàng)業(yè),咋想法掙錢。我試探地說,咱倆不能只是談,該把婚事定下來,再說掙錢的事,也不能一下子就掙到手。她的眼斜一下,咋定?等你事業(yè)有成,我們才能定,知道不?不是你沒錢掙,是天下的錢太多,你沒找到,或許錢也在等你,讓你去掙,懂不?你是大學生,在咱團隊里是最優(yōu)秀的,我不相信拉不來一個下線。這樣吧,我再借給你五百元,你回學校,動員一下你的同學,讓他們來加入我的團隊吧。如果你發(fā)展不到下線,就別回來找我。一個大男人,總不能讓我養(yǎng)著你吧?付玉的話刺激了我,她說的也有道理,我不能讓她養(yǎng)我。
我從大連返回濟州。逃學一個月了,系里還不知道,只有宿舍的人知道。他們對我很關(guān)心,問我家里的事是否處理完了。我說完了。他們說不是你家里有事吧,一個漂亮女孩來找你,你是跟她走的,對不對?她是你女朋友嗎?好啊老李,你個浪驢,重色輕友。
大家聽我說,我想退學。咱這學校,畢業(yè)后也找不到工作,我想早工作,去掙錢。
你咋掙錢?
我在大連搞資本投資,已經(jīng)花了一萬塊錢,取得入股資格。
然后呢?
然后,我再發(fā)展下線,讓下線投資,投資的錢越多,我掙得越多。有人已經(jīng)發(fā)了大財,一年能掙幾十萬呢。
我拷,這是雞巴傳銷你知道不?
騙人的,日他姨。做傳銷的都是騙子,專騙親朋好友,男男女女吃住在一起,有時候幾十個人一間屋,做事兒偷偷摸摸,老鼠似的。李叔和,你小子咋和他們刮拉上了,這樣說來,那個女的也不是好人,是個白骨精哩。
住嘴,再說我給你急。我說。
狗咬呂洞賓啊,你小子。我這是為你好。好好的大學不上,你搞什么傳銷,要搞你自己去搞,不要在宿舍里做宣傳,二分錢買個羊架,不賤骨頭嗎?
我瞧不起你。
你厲害,能一年掙幾十萬,大老板啊,當然瞧不起我,沒準我畢業(yè)后還跟你打工哩。我呸。做日本浪夢。浪唄,浪死裂熊。
你想打架?
我會給你這樣的人打架?有種咱找系主任說理,你敢嗎?
李叔和,你上當了。
賠了錢不說,還耽誤學業(yè)。
你干這事,以后,跳樓都沒人同情。
趕緊懸崖勒馬,趁著系里還不知道。
扛進弄堂的木頭轉(zhuǎn)不過彎來。他是一頭倔驢。鯰魚爬竹竿子,最終還是要摔下來的。信不信,我日。
我看不起你們這伙熊人。
乖乖,逃學一個月,花一萬塊錢泡了個妞,有資本啦,除此之外,你還會啥?
你出去這一個月,瘦得皮包骨頭,猴似的,頭發(fā)長了也沒理,灰頭土臉,純屌絲一個。還這屌夢,那屌夢的,先回來搗鼓學業(yè)吧,書中自有黃金屋哩。
幾個人摳鼻子挖腮,你一言,我一語。把我說惱了。我操!你們是不是真想打架。我說。
好啦,好啦,一輩子同學三輩子親,別傷和氣。李叔和,我們也是為你好,聽不聽是你的事。
你們看不起我。我說著,從褲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刺啦一下劃破自己的手臂,血像一條紅色的蚯蚓,翻滾著掉在地上。我今天以血為誓,咱走著瞧,非混出個樣子來給你們看看,這瞎巴大學,我不讀,照樣出人頭地。我罵完這一句,咣當一聲甩開門,出了宿舍。
宿舍老大穿著拖鞋,呱唧一聲,又呱唧一聲地跑出來,在一棵菩提樹下追上我。
我知道你的底細,是你叔把你養(yǎng)大的,你這一走,可是傷了良心,如果你還有人味,就給我留個手機號,留個地址,你叔肯定要來找,我們也要有個交代。他說。
我站住了,從挎包里掏出紙和筆,唰唰寫了一行字和我的手機號。
你走了,不要記恨宿舍的弟兄們,他們也是為你好,萬一你走投無路,出了事,我們哥幾個還要掏錢給你買花圈,最好不會這樣,你給我們省頓早餐吧。
我不再說話,走出宿舍區(qū)附近的一片烏桕樹林。心情像是發(fā)黃的火紙,又像是深秋煙雨中飄落的梧桐樹葉子。本來沒有雨,我感覺天在下雨,雨水涼涼的,像天上落下的泥鰍,一條又一條鉆入我的衣領(lǐng)??諝獾念伾珳啙岬南褚粔u油,整個世界都涂滿醬油一樣的褐色??諝饫镉幸还蔂€淤泥的味道,和汽車尾氣夾雜在一起,繭一般地把我裹起來,我像一只落魄的小鳥,在饑餓里翻飛。
出了濟州大學,我不知道為什么想起錢理群編的一本文學史。幾分鐘后,我才想起,那本文學史是借的。我腦子里像塞滿各種會飛的魚,有些魚是我小時后捕的,有些魚又像是在大連,付玉請我吃的梭魚和秋刀魚。我的思緒在街頭廣玉蘭樹上奔走,像幾只陽澄湖的大閘蟹,瞪著玻璃球一樣的眼睛,用鉗子鉸斷了我脆弱的神經(jīng)。我感到成群的泥鰍在水泥路面上晃動,跳動著金子似的光,像一張又一張在地上飛舞的人民幣。錢,太好了。我這樣想,走到一處投注站,摸摸自己的口袋,原打算買注彩票的,希望中個五百萬,去掉所得稅還剩許多,可以買套房,買輛狗日的寶馬,然后把付玉娶到手,天天晚上,洗個熱水澡,慢慢品嘗付玉的身體。付玉那散發(fā)著芙蓉花香味的身子,每一個部位都透著誘人的魅力,要像讀屈原的《離騷》那樣,一字一句地去琢磨,細讀,靜下來品。上等的龍井茶、大紅袍、日照綠茶都是要品的,哪能一口氣喝下呢?不過,這時候,我突然感到自己一天一夜沒吃任何東西了。兩塊錢,對我來講不算個小數(shù)字,再加一塊,就可以要一碗涼皮,吃一碗涼皮之后,我可以過一天再吃。
我本想在學校拉幾個下線,一塊去大連做資本投資。滿想著靠我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動他們。甚至策劃我們整個宿舍,一起投梁山大寨入伙。大秤分金銀,大碗吃肉,大碗喝酒。沒曾想讓幾個鳥人,劈頭蓋臉,將俺數(shù)落個狗血噴頭。我走進一條又臟又舊,灰乎乎的小胡同,在一家小餐館,要了一碗涼皮。
吃過之后,我從胡同里往前走,先是有幾個婦女問我要不要小姐,后來又有幾個婦女悄悄地問我,賣不賣器官。我感到有說不出的恐懼,這時候,有兩個青年過來,要勒住我的胳膊,他們要綁架我,你們要干什么?我大喝一聲,飛起一腳將一個人踢倒。又一拳將另一個人打倒,我飛快地跑出胡同。
我沒敢去車站坐車,沿著湖堤,步行來到微山湖西岸的老漁洼。
溜進村,我才松口氣。
二叔不在,他在外面打工,我打開院子的門。首先,看到一只野貓,像箭一樣,從草叢里射出去。我打開堂屋的門,屋里散發(fā)著一股久遠的霉味。許多年前,我爸爸媽媽就住在這三間舊瓦房里,每到黃昏,我放學回家,第一眼看到媽媽在廚房里做飯,爸爸在幾棵老榆樹下涼曬干魚。現(xiàn)在,我依然感到他們在那兒干活。屋里散發(fā)出潮濕的霉味,讓我感到不適。我來家的目的是什么,想半天,才想起是為錢。我一定能掙到錢,為能淘到第一桶金,我決定開一家網(wǎng)店。
在網(wǎng)上,一個叫瀟湘女的網(wǎng)友,說只要投資五萬以上,從網(wǎng)上購貨賣出,一天下來,能掙數(shù)千。不過,五萬塊錢不是個小數(shù)字,我去哪弄五萬塊錢?想半天,突然想到政府征用土地,我家?guī)桩€地賣了點錢。我一有這個念頭,渾身打個冷戰(zhàn),這錢,對二叔來說是命根子,不過呢,我想拿它生錢,就不能不打這筆錢的主意。
這錢放什么地方?我在三間房子里轉(zhuǎn)了八圈子,找了一百遍,也沒找到。二叔是個膽小的人,他不會將自己的錢讓別人保管,肯定將錢存銀行,把存折藏在一個地方。我找到鑰匙,將所有的柜子都打開,也沒有找到。
這時候,我看到二叔床下的夜壺,這個青灰色的夜壺,當年是爺爺用的,爺爺在的時候曾說,這夜壺當年是楊地主家一個小媳婦用的,土改時,分楊地主的家產(chǎn),我爺爺當時是他家的長工,礙著面子,沒要他家的貴重財物,就拎了這把夜壺。我爺爺說喜歡那夜壺上的一對鴛鴦。夜里有這樣一把壺,撒上一泡尿舒服過癮。爺爺去世后,這只夜壺歸了我爸,我爸媽失蹤后,這把夜壺歸了二叔。我把夜壺從床底下端出來,想著,既然是地主家的,也許是個好東西,是個值錢的文物也未可知,我把夜壺提到屋當門,發(fā)現(xiàn)里面有半罐子煤灰,我把煤灰往地上一倒,夜壺里面有一包東西,我打開一看,頓時驚呆了,里面有二叔的存折和身份證。存折上是八萬塊錢,我喜出望外,拿存折和身份證便去鎮(zhèn)上的銀行。銀行職員看完證件問,為啥本人沒來?我說俺叔忙,讓我替他。我把八萬塊錢轉(zhuǎn)存到我卡上。我要從網(wǎng)上做生意,把那一萬塊錢的學費掙出來。我想著掙了錢,再把這八萬塊錢還給二叔。
李叔和說完這些喝了一杯酒。他嘆了口氣。
你的膽不小啊。周海秋說。后來呢,他又問。
后來,我?guī)е@八萬塊錢來到大連,我想讓付玉幫我開個店,正好她去外地了。我只好和網(wǎng)友瀟湘女聯(lián)系,她讓我開通網(wǎng)上銀行,我按她說的做了,當天很順利,我掙了兩千塊錢。這樣,我和她做了幾次網(wǎng)上生意,每次我都賺,這天,我決定投資大一些,可我突然發(fā)現(xiàn)卡上的錢沒了。再和瀟湘女聯(lián)系,從網(wǎng)上,再也找不到她了。我腦子一片空白。第一時間,把這事告訴付玉,她從外地匆匆趕來,見了我,第一句就說我是豬。我說報警吧。她說你報警管屁用?我還是報了警,希望警察能抓住那個該死的騙子。
抓到了嗎?周海秋喝著酒問。
大海里撈針,上哪兒去抓。
這個打擊不算小。
還有比這個更大的呢。
是啥?
是付玉拋棄了我。
哈哈,失戀,這算個屌。她肯定又找到了更好的。
不算好,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老家伙姓田,原來做什么不知道,他是公司的總經(jīng)理,付玉跟他做副總經(jīng)理,一開始的時候,兩個人就有點藕炒黃豆芽勾勾搭搭。有一天晚上,我決定跟蹤他們。在付玉的住處,附近有一家嶗山燉雞店,這天,我看到他們先去了飯店,出來的時候,老田看樣子喝不少酒,走路的樣子像一條瘸腿雞。他攬著付玉上了樓,這天晚上,他和付玉住在一起,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倆又一同出來,鉆進一輛黑色的桑塔那轎車,屁股一冒煙,又不知道去了哪?這天,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買了一瓶白酒,跑到金牛嶺的樹林里,我醉了一天,想著喝的不是一瓶酒,是一瓶毒藥該有多好。第二天,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為了付玉,我放棄了學業(yè),投資一萬塊錢的學費,卻不見有任何回報,更糟糕的,還讓人騙走八萬塊錢。我闖進她的辦公室,她見我臉色不對,笑笑,讓我坐下說話。我說付玉你對不起我,前天晚上,我都看見了。
你看見了啥?
老田在你家住了一夜。
他住怎么了?
你不是跟我好嗎?咱倆談著,你怎么能這樣?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啥時候答應跟你談戀愛了?
咱倆都好過了,還不是談戀愛?別這樣,我求你。
可我不能和你談戀愛,我要嫁的人是老田,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瞞你,我和老田快要結(jié)婚了。
老田有老婆孩子。
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對我好。他有錢。
我對你不好嗎?
不一樣的。你對我好啥用?能當車坐還是當房子住?
你總不能嫁個老頭吧?
他是個成功人士,有魅力。好啦,該干啥干啥,你聽我的,可以給我做情人,不聽我的,做情人的份兒都沒啦。
我不再說什么,憤恨地離開她的辦公室。晚上,有人對公司不景氣產(chǎn)生了懷疑,罵付玉是一只雞,還說自己不見兔子不撒鷹,是把她睡了之后,才加入她的團隊。另外幾個男人,也都說把付玉給睡了。要是以往,誰這么侮辱付玉,我會毫不猶豫地跟他拼命,這次,我有些無動于衷。一個大黃牙煙鬼,是個農(nóng)村來的老光棍,他說,我花了一萬塊錢,日了付玉,這一萬塊掙不回來,也值了。小伙子,你是個大學生,好好的大學不讀,怎么摻合這屌事?你日付玉沒,如果連點腥氣都沒沾上,這虧可吃大了。我實在聽不下去他這樣侮辱付玉,剛要下床揍他,門被咣當一聲踢開了,幾個警察闖進來。沒人敢反抗,我們一起進了派出所。
三天后,有人來領(lǐng)我。是我二叔。
你二叔說什么?
他并沒有怨恨我。他說一看到床下的夜壺被人動過,就知道壞事了。他又說錢肯定是沒了,只要人好好的,錢算啥?錢不算什么。將近十萬塊錢,咱要吸取這個教訓。只要你堅持讀大學,我砸鍋賣鐵還支持你。
我二叔又找了關(guān)系,濟州大學沒開除我,讓我繼續(xù)讀。
3
讓我說說,我和付玉相處的一段經(jīng)歷吧。說真的,我在高中談了,也是我的初戀,不是別人,正是付玉。我敢肯定,我是付玉第一個戀人,也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事情都已過去,咱們只是她記憶的一粒沙子,或者是她記憶的一顆小棗。說出來,你也不要吃醋。
起初,我并不想和她談,只是,我偶爾幫了她一次,一件小事,也算不上什么。你喜歡她,追過她,給她寫過情書,這個我信,為什么沒能得到她的芳心,主要是,在她困難的時候,你沒幫過她,拉她一把。我可是幫過她的。那是在讀高一的時候,這天晚自習之后,回到宿舍,我忘帶喝水的杯子,便返回教室去拿,教室已經(jīng)熄燈,樓道里黑魆魆的,空無一人,我剛走近教室,突然聽到有哭聲。我嚇了一跳。從位置上,我馬上判斷出是付玉在哭。
付玉你咋不回宿舍,你哭啥?整個教學樓都沒人了,你一個人不害怕嗎?
誰哭了?你咋知道我哭了,我哭是因為這次沒考好,總感覺學習不得法,氣死了,沒辦法,哭幾句想想法,不成想,路上說話,草棵里有人。
我知道你為啥哭,你是為下學期的學費發(fā)愁對吧?
黑夜像一大團棉絮在晃動,窗子外面透過來一縷燈光,像鴿子的心臟跳動著??諝饫飶浡饺鼗ǖ臍庀?。不就是八百塊錢嗎?我替你交。我沾你這個光做什么?這樣吧,算你借我的,等你有了錢再還我。黑夜的棉絮將我們倆的呼吸堵住了,她不再說話,我也不說話,過了許久,我們倆才離開教室,下樓梯的時候,他攬住我的胳膊,我感到她的愛意像電流一樣,一股一股地注入我的體內(nèi)。
走到女生宿舍樓下。她問,要我咋感謝你?
謝什么?你去睡吧,我的作業(yè)沒完,還要加班。
我說到做到,第二天,我取出壓歲錢,給了付玉。我只是幫她,并不想和她談戀愛,我當時只想考名牌。倒是付玉對我有了好感,我倆私下接觸過幾次,也沒談別的,只談學習的事。高二這年暑假,我在街上遇上她。她穿著紫羅蘭顏色的裙子。
這個暑假你在做啥?我問。
沒做什么,跟人打工。你咋在這兒溜達?
我家就住這個小區(qū)。這天,太熱啦,你愿意到我家吃西瓜嗎?
付玉看看天。天上有幾只鳥雀飛過,像刀片在她記憶里劃了一道黑色的弧線。馬路兩邊的老槐樹上,有蟬在叫,叫聲像白花花的魚鱗,瓦片般在地上滾動。
方便嗎?她笑笑。我想想給你買點什么禮物。她又說。
什么也不需要買,到我家認認門吧。
我說完,把她領(lǐng)到家,最初,我什么想法也沒有。只想領(lǐng)她到家看看,這是一棟新買的房子,在王母閣公園小區(qū)最好的位置,四居室,裝修得不好不孬。我爸爸是個名氣響當當?shù)漠嫾?,媽媽在機關(guān)做財務,家庭條件還算不錯。
付玉一進我家,她轉(zhuǎn)了轉(zhuǎn),又仔細看了我的書房。
你比我大一歲,天蝎座,這個星座的人生來有福。她說。
我給她殺了一個西瓜??磥硭钦娴目柿?,一口氣吃了七塊。
她吃完西瓜,眼睛望著我。她說,我有個要求能提嗎?
說。
我租住的地方,不能洗澡,天這么熱,碰到熟人,我都不好意思跟人說話,我擔心身上的汗味兒,想在你家洗個澡。
行啊。你洗吧,我看電視。
付玉進了衛(wèi)生間,我聽到里面水龍頭的嘩嘩聲。像細雨打擊著竹林,又像雨水沖刷著老城墻上的屋檐,雨中夾雜著風聲和奇異的香味,這種香味,變成了欲望的泡沫,在我骨頭里翻滾竄動,我穿著短褲,感到一條泥鰍要從褲襠里蹦出來。
海秋哥。付玉喊,幫著找條浴巾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左手按住襠部,到陽臺上右手抓下浴巾,像小偷一般,把浴巾遞給她。
幾分鐘,她從浴室里出來,長發(fā)披肩,像一簾黑色的瀑布,搖曳著芙蓉花的香味。她用浴巾箍住胸部,乳溝裸露著,那地方似乎有一朵欲望的蓮花在盛開。
我的左手依然捂住要飛的泥鰍,眼光火辣辣地盯著她。
她笑笑,說,受不住了吧,想要,我給你。
我上去摟抱她。一邊親她,一邊捋她的長發(fā)。
付玉解下浴巾。咱去哪個房間?她問。
到我臥室里吧。
你臥室里亂遭遭的,去主臥吧。
把第一次給你,是我自愿的,你以后不要我,我也不恨你。她說。
我媽媽的臥室里,掛著意大利畫家波提切利的《春》。我倆做完,她看著那副畫說,你老媽真是有情調(diào)。
我爸爸是個畫家。這是我爸臨摹的。我說。
哦。是這樣,她說,咱倆結(jié)婚的時候,也在臥室里掛副這樣的畫吧。
我想掛《維納斯的誕生》,你一定喜歡。
我倆說著,彼此又都想要了,然后又擁抱在一起。事情結(jié)束后,我從爸爸的皮包里找到五百元錢給她。付玉有些生氣,她拒絕了。她說,只要你對我好就行。
這大熱的天,你給人打工,我……我心疼……
付玉笑笑。你的心情我領(lǐng)啦,只要你對我好就行。她又強調(diào)了這一句。
一定。我大學畢業(yè)就娶你。我說。
我還想留她多呆會兒,她說,不行,四點鐘,要準時給客戶送貨。付玉說走就走,還沒等我穿上衣服送她。她已經(jīng)開門走了,整個樓道里,留下了一股淡淡的芙蓉花的香味。
這天晚上,我和付玉的事就被媽媽知道了。我去上補習班,回來的晚,一進家,感到家里氣氛不對。茶桌上有打爛的杯子和茶壺。我爸躲在書房里抽煙。我媽紅著眼。
媽,你們別吵了,這事是我做的,下午,我同學來家了。我說。
我媽突然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又像是見到外星人似的,眼光有些狐疑。真的?她問。
真的,我說。我談了。
我爸從屋里出來,說,好啊,你小子!明年就要高考,這事兒可不是玩的。只要考個名牌,老爸砸鍋賣鐵也給你買房買車,到時候咱要挑挑揀揀。高考之后再談吧,你談個啥樣的,老爸都支持。高考結(jié)束之后,咱就去旅游,全國的城市隨你挑。
我接受了爸媽的建議,開始埋頭學習,立志要考上名牌大學。付玉似乎很知趣,她也不再理我,看見我就躲。那個高三對我來說,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每天都做十幾套卷子。腦子里除了高考模擬題,啥都沒有,有時候,看太陽看月亮,也感覺著那上面懸掛著高考題,校院里樹葉的罅隙里,也隱藏著高考的秘密,生活里,每一個腳印,總感到像是踩著了一個外語單詞。高考結(jié)束這天下午,下著細雨,我從考場里出來,望著校園中烏桕樹上的鳥雀,我想,我總算像這只小鳥一樣了,我把書包里的復習資料扔進垃圾桶,將圓珠筆扔進草叢,渾身的皮膚像是去掉一層可惡的鱗甲。我走在細雨里感到輕松自然,這時候,有個人影飄過來,穿著紫羅蘭顏色的紅裙子,是付玉。她走到我身邊笑笑,然后塞給我一個牛皮紙大信封。我接過來想給她說話,或者是想找個地方,請她喝西瓜咖啡之類的,還沒等我說話,她就像一只蝴蝶,翻過一道柵欄,消失在校門口的人流里。我打開牛皮紙信封,里面裝的是錢,是八百塊錢,我曾資助過她八百塊錢,她還我了。里面還有一個字條:咱倆清了,誰也不欠誰。
我拷。她咋能這樣說呢。
別急,后來我才知道,付玉是個那樣的人。
高考結(jié)束之后,爸媽決定讓我放松一下,先是去北京旅游,后又到內(nèi)蒙古草原,最后是大連。在大連廣場,我光著腳,試了所有的腳印。晚上,住在海邊一家賓館。這天夜里,我回來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付玉,她和咱們的校長王歪嘴在一起,她還挎著校長的胳膊。校長那個熊樣,酒糟鼻子在昏黃的燈光下像一只碩大無比的紅色青蛙,他當著校長,卻只會喝酒和千方百計扣老師的錢,老師們都背地里罵他。付玉和校長沒看見我。他們住在405房間,這個婊子養(yǎng)的校長,竟然把付玉弄得哇哇叫。我真想闖進去宰了這個狗日的。
從此后,你就和付玉斷了?
再沒想過她。
現(xiàn)在,你倆不是又尿一個褲襠里啦?
屁。我和她只是不期而遇,見面之后,付玉聽說我在大連買了房子,兩眼放光,她天天纏我,我害怕被她纏上,不敢和她有太多接觸。你和她是老相好,讀高中的時候,你不是追過她嗎?這球我還是踢給你。
付玉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付玉,她肚里小算盤,不知道打的啥。一個做雞的人,只認錢,他還認人?她不會理我這樣的窮光蛋吧?
話不能這樣說。周海秋說。
4
這天下午,李叔和正在捻船,他的手機響了。
誰?
是我,我是付玉。李叔和你沒聽出來是我嗎?我知道你又來大連啦,想請你吃飯。
你怎么知道我在大連?
你在金石灘捻船呢。是海秋告訴我的。
你的第一任老公啊。
別這樣說,你不也是我的老公嗎。
李叔和猶豫了一下問,什么時間?
六點,我去金石灘碼頭接你。
好吧。李叔和放下手機,他的目光瞟在海面上,那兒有幾條船正要靠近碼頭。碼頭上,一些人正把捕撈的各種魚,還有螃蟹蛤蜊裝進塑料筐。
李老鬼吃著煙,撇著棉褲腰一樣的大嘴,問,誰啊?神經(jīng)兮兮的。讓你出去了兩天,和誰又掛啦上了?不會是付玉吧,咱可不能再上她的當啦。我日她三熏熏,這個小馬子妮,可不是個簡單人物,你那倆心眼,根本玩不轉(zhuǎn)她。
你就知道一個付玉,還知道誰?
我知道她就夠啦。
不是她,是我一個高中的男同學。李叔和說著又看看那些船。他們天天漂在海上,能掙到錢嗎?他不愿意談付玉,便故意岔開話題。
不掙錢,誰在海上漂,船也是要喝油的。李老鬼說著,錘子鑿的木船嘭嘭響。給了你兩天時間,讓你尋摸個好差使,是個啥情況,你小子給我說說嘛?
大連的人才招聘會,那個人啊,幾百個人掙一個崗位,還都要本科,我這個??粕瑳]人要,和農(nóng)民工并沒啥兩樣。當初,我不讀這個熊???,做個生意什么的,也許早發(fā)財了。當初哪根筋不對路,咋就學了中文,屁用不中哩。
你不是個做生意的料,做生意的,都八面玲瓏,鬼精鬼精,木橛子膏香油,又奸(尖)又滑,你行?
我讀了專科,不也是白丁?
咋能這樣說,咱村留蛋家的閨女不也??茊幔咳思液髞碛挚急究?,讀了研究生,留在大學里當老師,人家閨女掙氣,能吃苦,走正道,哪狗日的像你,操兒狗蛋,溜溜秋秋。五繭不結(jié),結(jié)六繭(方言,意思是正事沒有邪事多)。
你知道啥?招聘會上研究生一把一把的,像坷垃頭子似的,你以為還是寶貝圪垯?
留蛋家的閨女咋在大學教書?
女孩,長得漂亮唄。
讓你一說,就沒真事啦?
當然。
算你說得對,俺不信,一個大學生寫寫畫畫的毬活還不好整?十多年墨水能白喝?
一般的工作都要本科,也有要??粕?,一個月800塊錢,連生活費都不夠,咋干?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我生來就是個學捻船的料。我誰也不怪。我一個同學,當了一年兵,回來之后,就進了機關(guān),咱沒那個關(guān)系,也不能瞎羨慕。還有,咱們縣,科級干部的子女大學畢業(yè)都安排在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根本不用考,咱有哪個特權(quán)嗎?叔,你天生的就是個做光棍的料,我啊,命也和你差不多。天生的,找不到合適的工作。
你狗日的西瓜皮砸鞋掌,就不是那塊熊料,小青年,干點什么還不小老虎似的,弄雞巴啥都得哞哞叫才是,看你那熊樣,一天到晚,有空就看手機,玩手機,手機上的游戲能吃還是能喝?不長進的貨,真拿你沒辦法。既然這樣,你就死心踏地跟我捻船吧,王鯰魚這貨雖說黑,但江湖,跟他干,最大的好處是不缺咱的工錢,只要踏下身子,不想邪的,我們爺倆一月六千多呢,省些花,兩年下來,咱家回遷房就能交上首付。住進樓房后,給你說上一門親,讓你成家立業(yè),我就沒啥毬心事了。到時候,你混你的,我去給人看個大門,攢幾個養(yǎng)老錢,往敬老院里一蹲,死毬蛋之后,你不要給我發(fā)大喪,咱不花那一道子錢,人死如燈滅,一把火燒毬,隨便找個河溝一撒,既簡單又省事。聽到?jīng)]有,我喵嗚(死)之后,就這么辦。
你說的啥叔。你活早哩,最少也能活九十多歲。
天天讓你小子氣個半死,我活毬九十多歲。
好啦,叔,咱爺倆談點開心的,咱村也不算小吧,千把號人的大村子,你年輕的時候,有沒有小媳婦大閨女什么的喜歡你?有人議論你和咱村的王寡婦有一腿,你老實坦白是不是真的。
滾,二十四把壺,就那一把壺是漏的,你專提它是不?我看你狗咬石匠想挨錘哩。李老鬼這樣說著,幾滴老淚呱唧呱唧掉在木船上,像是摔死了幾只綠色的青蛙。
本來想拍拍叔你老人家的馬屁,沒想到戳到你的疼處,沒看出來,叔是個重情的人哩。好啦。不說啦。晚上,我陪您喝上一杯。
你小子,不要陪我啦,放你的圈,愿上哪玩上哪玩。
我去找老梅。
敢!惹急我啊,砸斷你的腿。
老梅不知道去了哪?她可能是出發(fā)了。
你還提誰?別沒出息。
兩人正說著,李叔和的手機就響了,是一條短信,付玉發(fā)的,她說已經(jīng)到了碼頭的入口。
李叔和接到付玉的短信,方寸立馬亂了。是見付玉還是不見,他又猶豫了。鋪在木船上的晚霞,被海藻的腥味驅(qū)逐著。付玉的影子小星星般在海灘上跳動,巨浪滾滾而來,帶著海底的吼聲,在他記憶里像沙漠里奔駛的一群野馬,又像是一窩黃蜂,密密匝匝地在他思緒里涌動。他對付玉既愛又恨。愛時想和她天長地久,照顧她一生一世;恨時,總想著找機會殺了她。他想從心靈最深的角落里把付玉趕走,最終,付玉的影子像是在他腦子里生了根,發(fā)了芽,長出了滿世界的野蒺藜,讓他走一步都扎的腳疼。半年前,他認識了老梅。只有在這個老女人身上做愛時,付玉的影子才像是一朵云,在海面上飄忽著,像海鷗一樣,消失在茫茫大海里。
一條豪華游艇從海灣里開過來,嘟嘟聲,像一道海浪,卷走了他所想的一切。
游艇上站著王鯰魚。他站在艇艙里,操縱著船舵,嘴里吃著一根煙,他在碼頭下面喊,李老鬼,干完捻船的活兒,有空幫我往海里的大船上送一批貨。他們需要新鮮蔬菜和煙酒。
我是沒空兒。
你侄兒。
他沒在船上呆過,下不了海的。
他要想干的話,我找人帶帶他。出一次海,少不了你們的錢。
不是錢的事,這個活他干不了,還是讓他跟我捻船吧。
瞎毬日的,還怪護犢子哩,好吧,你隨便李老鬼,活要快一些。抓緊把這批船捻完。
王老板,到海里送貨的事,我可以考慮,甭聽俺叔的。我想試試。
這才像個爺們,就要有個闖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沒點冒險精神咋掙錢哩?你說是吧李老鬼。
我就這一個侄兒,我可不想讓他弄險,船上的活,他干不了,他不是當水手的料。還是當旱鴨子吧。
好啦,大車拉驢屌全載你啦。想通了找我也不遲。王鯰魚說完,駕駛著游艇嘟嘟著繞到碼頭那邊去了。
一想到是這個王鯰魚要包養(yǎng)付玉做小,李叔和就覺得厭惡,他決定去見付玉摸摸底。
金石灘碼頭入口附近有兩棵老榆樹,都一摟粗細,一些到這兒旅游的人正忙著在樹下拍照。付玉穿著一身杉杉牌的西裝,挎著一個大包,站在那兒擺弄手機。她比三年前更有風度,有魅力。
付玉看見李叔和,跑過來撲在他懷里。
真的沒想到,你能回大連。今天,我請,說說想到哪兒去吃。
我對大連不是太熟,隨便找個地方吧。
這時,正好來了一輛出租,付玉招下手,出租車停在他們跟前,付玉坐在前面。去北京路上一家韓國面館。她說。韓國面好吃。她又說。
李叔和坐在后面不說話,下了出租車,付玉挽著他一起進了二樓一個包間。
幾個韓國服務員給他們鞠躬,拿著菜譜,用生硬的漢語問他們,吃什么。
李叔和朝付玉笑笑。我對吃不講究,揀你喜歡吃的要。他說。
付玉看著菜譜,首先點了一份韓國泡菜、韓式燉雞,燉了一條秋刀魚,又要了兩份韓國拉面和八瓶青島啤酒。
能吃完喝完嗎?
幾年沒見了,好想你,慢慢吃,不急。她說。
你真的想我嗎?
這是什么話,不想你,我會約你嗎?
李叔和低著頭,他給付玉倒上滿滿一杯酒。兩個人碰完杯一飲而進。我覺得你找我,需要我給你做點什么吧?
你是說我求你?
這時候,服務員把菜端上來。李叔和夾一塊雞肉填嘴里。他兩眼盯著付玉,心里看不起她,感到她裝什么熊傲慢?再裝也是一只雞。但付玉已經(jīng)比原來豐滿許多,她的臉色流淌著和田玉一樣的光澤。一種久違了的欲望又從他骨頭里泛起,像湖灘上的水蔥和金昌蒲一樣瘋狂地生長起來。這個念頭持續(xù)了數(shù)秒,李叔和就迅速掐死了它,像點燃的一根蠟燭被拋進大海,瞬間,光亮便沒了蹤跡。
我想知道,三年前,派出所的人突然闖進宿舍,把我們?nèi)チ耍敃r,你在哪?
我今天請你吃飯,就是覺得那時虧欠你,我們都上了老田的當。你還能想起老田嗎?那個天殺的老田,咱們是讓他給害苦了。
我如果不跟著你做傳銷,我二叔的八萬塊錢就不會被人騙走。
這都是老田這個騙子干的好事。
付玉這樣一說,氣氛緩和下來,兩人連著干了數(shù)杯。
我見了老田,非弄死他狗日的不可。
殺人是要償命的,這事咱可不能干。
當初,要不是你說嫁他,我就想揍他一頓。他現(xiàn)在什么熊樣啦?
誰知道他在哪?也許還在監(jiān)獄里蹲著吧。
他老死在監(jiān)獄最好,免得出來禍害人。
別提這不開心的事了,咱換一個話題好不?不管怎么說,咱倆也算是他鄉(xiāng)遇故知,多喝杯。
最近怎么樣?老同學,啥時喝你的喜酒。
早著呢。
別騙我了。
還沒影呢。
前些日子,我看到你在海灘拍婚紗照呢。
啊。是嗎。我是要嫁他。
你嫁他,還和我約會?
這一點,你太土老帽了吧。我的生活觀是,嫁一個愛我的老公,找一個我愛的情人。
你現(xiàn)在住哪?
我租了套公寓。
能帶我看看嘛。李叔和怪笑著問。
當然。
兩個人說著,吃完喝完之后,打的來到付玉的住處,這個小區(qū)并不靠海,在金牛嶺的后面。付玉住在一棟樓的八樓。
你為啥老在金牛嶺附近住呢?
我喜歡這兒的山。
兩個人進屋。付玉打開客廳里的燈。李叔和看到有臺電腦,問,能上網(wǎng)嗎?
可以的。她說。
李叔和想從電腦上探尋她的秘密。他打開電腦。
付玉說,讓你來,可不是讓你玩電腦,去衛(wèi)生間洗澡吧,今晚住這兒。
半夜會不會有人來敲門?
誰來敲門?
王鯰魚。
你認識他?
我現(xiàn)在給他捻船,他的小媳婦可不少。
別妒忌,有錢的男人,誰不三妻四妾?
一個老熊,床上的活兒還管嗎?
廢話。他要行,我還找你?
李叔和洗完澡,付玉早在臥室里等他了。兩個人像一對中年夫妻,一點也沒有著急的意思。有一段日子,李叔和與老梅有些縱欲過度,對男女之間的事,他有些煩,所以見到付玉,一是沒了那份激情,二是不知道付玉葫蘆里賣的啥藥,是不是又給他設(shè)套。其實,設(shè)套也沒什么可擔心的,他除年輕和體力之外,一貧如洗。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有避孕套嗎?
不用。
懷了孕可不是玩的。
我要拴住王鯰魚,就必須懷上孕。王鯰魚女人不少,但都沒給他生兒,我想給他生兒,王鯰魚說只要生兒,就帶我出國定居。我之所以要嫁給王鯰魚,就是想跟著他出國定居,現(xiàn)在的有錢人,老婆孩子不都在國外生活嗎?
你找我,原來就是這個目的,付玉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對不?
行了吧,李叔和,如果你覺得吃虧,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
我憑啥要走?
不走,就給我認真做,別偷工減料。我之所以找你,是一因為上大學那陣子欠你個人情。
李叔和不再說什么了,爬在付玉身上開始耕作。他耕作了幾次也說不清楚,迷迷糊糊的,總是聽到海浪啪打暗礁的聲音傳來。他感到海面上,眼梭魚和金鯧魚在跳。
這個晚上,付玉在他耳邊說了很多話,她哭泣了一陣子又一陣子。李叔和一句安慰她的話也沒說,這些年的歷練,他的心已經(jīng)硬了,冷酷了,他沒哭過,更不相信女孩子的眼淚。他和老梅在一起的時候,也見過老梅哭,開始的時候,他心還軟軟的,見老梅流眼淚的次數(shù)多了,他反而有些幸災樂禍,有些開心。有時候,他故意把體液射在老梅眼睛上,他怪異地笑笑,說這樣能治療你的悲傷,不讓你再哭了。他想用同樣的方式對付玉,只是付玉哭泣之后,掏出火機咔嚓點上一根雪茄。他囡囡個頭,愛咋的咋的。她說。像老梅一樣,付玉說了一筐子莫名其妙的話。她說要殺一個女人。殺誰?這個熊貨,啥時候?qū)W毒了。
李叔和對她說的話,有些仗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也不愿意去想,第二天,一大早起來,發(fā)現(xiàn)一個老頭正蹲在樓梯口。這老頭禿腦殼,腦門上有白白的幾塊斑,看樣子是得了白癜風。一開始,李叔和認為他是收破爛的,仔細一看卻是當年的老田。
李叔和立馬想到那八萬塊錢,其實那八萬塊錢和老田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不過,付玉跟他在大連搞傳銷,罪魁禍首還應當是他。李叔和心理產(chǎn)生了一股怒火。他拳頭握得緊緊的,幾乎要攥出水來,只要付玉一發(fā)話,他隨時可以打掉老田一顆牙。
不過,付玉沒發(fā)話揍老田。她挎著李叔和的胳膊,偎依在李叔和懷里。我快要結(jié)婚了,你還找我做啥?
李叔和有些得意,數(shù)年前,也是在金牛嶺附近的小區(qū),那天,老田從付玉的住處摟著她出來,他西裝革履,衣冠楚楚,他躲在暗處,憤恨、羞愧,恨不得殺了他們??山裉?,正好翻過來,老田躲在樓道里。他哆哆嗦嗦,一臉惶恐。
老田,你這個騙子,你也有今天?
付玉,跟我回吧,我會對你好。咱們的孩子都會跑了,他想媽媽。
不要提孩子的事,我告訴你,那個孩子也不是你的。付玉喊道。
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是孩子哭著鬧著要媽媽。是孩子讓我來找你的。
我再說一遍,那個孩子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我也要養(yǎng)。付玉,看在孩子的份上吧,跟我回家吧。
你說得輕巧,你許給我的一千萬呢。
我的錢,讓別人給騙走了,我的生意賠了。
生活在狼群里,就應該去做狼,這句話是你說的,他們騙了你,你就應該去騙他們。像你這樣的窩囊廢,就該戴一百頂綠帽子。還想讓我跟你回去,做夢去吧。你這個大騙子。
沒想到你這么狠心。老田說完,蹣跚著向街上走去。
李叔和看著他的背影,老田走到一棵烏桕樹下,他擠上了公交車。
這時候,李叔和看到付玉掏出衛(wèi)生紙擦眼睛,付玉的眼有些紅,她哭了,她給老田生過孩子。這一瞬間,他發(fā)現(xiàn)付玉老了許多。她這一輩子圖個啥?
李叔和原諒了她的過去,并開始同情她。
5
李叔和最近越來越煩老梅,他對老梅無休止的要求產(chǎn)生了恐懼。自從和付玉續(xù)上舊情之后,他更不愿理老梅了。老梅有些不甘,打手機問李叔和,好好兒的,為啥不聽使喚了?
李叔和說,我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不想再和你有那種事了。
想斷是吧。
嗯。
嫌我給你的錢少是嗎?
不是。
我可以帶你到國外去旅游。
沒這個必要。
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找到屬于自己的生活。
好吧,隨便你,但你不能在大連混了。老梅說完這些,便掛死了電話。
李叔和并沒把老梅的話當盤菜,他仍然跟李老鬼在碼頭上捻船。
日子平靜如水,三個月后,李叔和咋也沒想到,老梅這天出事了。一大早,幾個警察圍住老梅住的那棟樓。有人說,老梅死了,她被人毒死了。有人在她喝的湯藥里下了砒霜。她不是自殺。她家的東西被翻了個遍,值錢的東西被弄走了。
李叔和聽到這個消息,有點心驚肉跳。捻船的時候,李老鬼對他說,我早就知道,這個娘們屬是非窩子,我不讓你給她有來往,是看她面相上有殺氣哩,還好,你早給她斷了,這事兒粘不到咱身上。
是誰害她?其實,她只是一個老女人,并不是一個富婆。
關(guān)于她的話,一句也不要提。免得惹上麻煩。
二叔怕麻煩,我們搬走就是。
這可不成,我們一走,是怕,為啥怕?我們又沒做虧心事,要堅持租她家的儲藏室。以后,還不知道誰是房東哩。
老梅出事后,一連幾天,李叔和都心里蔫蔫的,他像霜打的茄子,渾身沒了一點兒精神。走到那兒,都感到有警察的影子。
這天,付玉突然給他打電話,讓他去趟。在電話里,付玉露出一股哭腔,像是帶刺的爬藤,纏住了他的脖子,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開始折磨他。
他猜得一點也不錯,來到付玉的住處,付玉還在抽泣著,房子里狼籍一片,很顯然,付玉把很多東西砸壞了。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付玉將一張照片丟地上,照片是前些日子,她和李叔和在海邊烏桕樹林里的合影,那天,他們碰上了老梅,老梅好像有事,只打了個招呼就匆匆離去。除了遇上老梅,他們沒有遇上任何人。付玉跟老梅是老朋友,她做傳銷的時候,還有拉保險的時候,老梅都是她的客戶,她和老梅是每個月都在一起吃上一頓飯的朋友。
是咱倆的照片,誰拍的,是偷拍的。
你想還有誰?
那天能有誰?
老梅。那天,咱們只遇上了老梅。
她為啥偷拍咱倆?
付玉一巴掌打在李叔和臉上。我以前一直認為你是個男人,沒想到你和他們一樣,是個下踩爛貨。你和她是啥關(guān)系?
我和她。只是有個來往。
她包養(yǎng)了你,是不是?
沒影的事。我咋能給她好?
死不認賬,是吧?你知道這張照片是誰給我的嗎?是王鯰魚。他已經(jīng)把我給甩了,是老梅毀了我的幸福。王鯰魚還知道你是老梅的鴨子。老梅每個月給你兩千塊錢,對不對?
我早就給她斷了。再說,老梅已經(jīng)死了。
我知道她死了,死了好。這個瞎包女人。害人精。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走一步說一步唄,知道叫你來的意思嗎?
不知道。
你是真憨,還是假憨?我肚里懷上你的種,你讓我怎么辦?
我承擔這個責任,娶你,我不歧視你,對你好。
你把話給我說清楚,我不需要你同情,你也沒資格歧視我,是不是?你要真心愛我,就娶我,沒真心,你走你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把孩子打掉,照樣找男人。付玉這幾句話,像冰塊一樣砸在李叔和跟前。
你別這樣想,我以后對你好還不成嗎?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付玉說完,撲倒在李叔和懷里。
都過去了,咱倆從頭開始吧。
我像在夢里一樣。
這個晚上,付玉又留下了李叔和。兩人草草地吃了碗方便面,又草草做了一次愛。如果你今天不來,我原打算是要喝藥自殺的。生活得太累了,沒啥指望,還好,有個傻瓜喜歡我。她說。
好啦,這話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要再說了,也不要這樣想。天塌下來,我給你撐著。
也許,說不準哪一天,天就會塌下來。付玉說完,眼睛有些紅紅的。
為什么這樣想?
你不會愛我的。
會。
不要騙我了。
我咋騙你。
我是個殺人犯,老梅是我殺的,我在她喝的湯藥里下了砒霜。
李叔和的嘴張得像捕魚的魚鷹。不會吧。他說。你開什么玩笑。為什么要害她?
她毀了我的指望,我就不能讓她活著。
是因為她偷拍了咱倆的照片嗎?她又把照片交給了王鯰魚。我知道老梅不想和我斷,她威脅過我。說只要給她斷,就不要在大連混了。
我殺老梅,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她騙了我五十萬一直不還。
你殺了她,她更沒法還。
她喜歡玉,收藏了很多玉。我殺了她,把她收藏的玉全弄來了,也差不多五十萬,這樣,我就夠本了。
聽到這些,李叔和有些怕。你跑吧。他說。
我往哪跑,肚里還懷著孩子。要跑也必須先打掉孩子,你的壞種。
別打,把孩子留下吧?
為啥?
從今天起,咱倆就再不分開了,如果警察抓住咱倆的話,給老梅下毒的事,我就攬過來。
這怎么能成?
不要多想,因為你肚里懷著我的孩子。
付玉緊緊地抱住李叔和。我咋報答你。
李叔和擦下她臉上的淚花。咱倆,別說這些,是我上輩子欠你的。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敲門,李叔和一開門,沖進來幾個警察。警察帶走了他們。
李叔和被押下警車的時候,一縷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笑笑,想到今生今世,能為一個自己所愛的人做件大事,值了,當初,他追付玉的時候,就有過這樣的想法,覺得有朝一日就該替付玉去死。
到審訊室,李叔和說,人是我毒死的,和付玉沒有關(guān)系,你們放了她吧。
他把如何與老梅有染,又如何想和老梅分手,老梅不干,為了擺脫老梅,自己對老梅就下了毒。然后,拿走了她一些值錢的東西。
啥東西?
玉。
玉呢?
后來我害怕,都扔到了大海里。
李叔和承認是自己做的案,警察便放了付玉。
出了這事,李老鬼一下子就變老了,他的頭發(fā)一夜之間幾乎全白。這天,他在捻船的時候,一下子啄破自己的手指頭。血像一條黑色的蚯蚓蠕動在木船上,他瞅一眼遠處的海,一臺頭,發(fā)現(xiàn)王鯰魚就站在身邊。
李老鬼抓了把沙土撒在傷口上。得閑了?他說。
談談你侄兒這熊貨的事吧。
我沒管好他。
他真該死,付玉是我的人,他也敢動。正好,還沒等我動手,他就有了人命案子。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估計著,李老鬼你這老家伙準備著給你侄兒收尸吧。
李老鬼看看海,說,命該如此吧,我咋勸,他都不聽我的。
好好給我捻船,我一分錢都不虧你,從今天起,每天給你加一百。王鯰魚說著,嘴里刁著一顆軟中華,腳下喀嚓喀嚓幾聲,就消失在碼頭那邊的陽光里。
李老鬼想哭,但他沒哭,他想跳海,又擔心沒人給他侄兒收尸,他犯下殺人的死罪,哪還有活路?李老鬼胡思亂想著,突然覺得他侄兒不會是兇手,老梅又沒怎么逼他,他沒理由殺老梅。李老鬼這樣一想,就開始琢磨每一個細節(jié),他越來越覺得蹊蹺。晚上,他回到住處,翻看李叔和的東西,有個日記本,李叔和是喜歡做日記的,上面記載著去年的9月16日:今天是我最痛苦的日子,在金石灘,我見到付玉和王鯰魚拍婚紗照。李老鬼又翻了翻,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段日子李叔和與付玉來往不斷。日記里還有付玉的幾個手機號碼。
李老鬼認定,他侄兒落到這一步,全是付玉害的。這天,他決定給付玉聯(lián)系一下,打了幾個號,終于有一個是通的。他說,我是李叔和的叔,有個大人物想見你。另外,我有一包東西要送你。
他是誰?在哪?
他在金石灘這邊的游艇上。你能來趟嗎?
那包東西是啥?
我侄兒李叔和的一包東西,他說讓我轉(zhuǎn)給你。是啥?不清楚,像是錢。我侄兒千囑咐萬囑咐,說一定要讓我親手轉(zhuǎn)給你。
好吧。我去。
李老鬼打完電話,一個小時后,付玉出現(xiàn)了,她打扮得有些花枝招展。她見過老鬼,并不客氣,急著問,東西呢?
不急,急啥?還是先去見個人吧。
是誰要見我,啥樣的大人物?
李老鬼吃著一顆煙,手里的錘子在木船上敲了幾下。那艘游艇在這兒晃悠了一圈,見你沒來,開到對面的小島啦,島上有家大飯店,可能是想請你吃海參鮑魚什么的。你想見嗎?
我見的大人物多了,還怕多見一個。
你多等會,那個人會來接你的。
我不想等,你能用漁船送我過去嗎?
可以啊。李老鬼說著便領(lǐng)付玉下了碼頭。他們上了木船。李老鬼不說話,馬達嘟嘟著,木船駛向深海。
天一下子暗下來,幾只海鷗鳴叫著從他們身邊飛過。
付玉有些怕了。你想干什么?她問李老鬼。快停船,要不我喊人了。
她說著掏出手機,要對外聯(lián)系,李老鬼開足馬力,木船迅速劃了個圈,付玉沒坐穩(wěn),手機掉到海里。
我能把你騙上船,你就別想活著上岸。說說這些年,你是咋欺騙李叔和的?
我沒騙他,他毒死情婦,蹲監(jiān)坐牢,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嘴硬是吧?你做了王鯰魚的小老婆,就該好好跟著王鯰魚。為啥還纏住我侄兒?你不說實話,我就把你推海里。
我曾經(jīng)騙過李叔和一萬塊錢,覺得對不住他,才跟他好。付玉怕了,她一臉哭腔。
你現(xiàn)在后悔已經(jīng)晚了,是你害了他。你這個人渣。他對你一片癡情,你卻利用他,害他,讓你活著,天理不容啊。
付玉哭了。我求你饒了我吧。她說。
你毀了我的指望,我就不能讓你活著。
付玉突然想到,她也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馬上一陣嚎啕大哭。
你哭也沒用,我是不會心軟的。自己跳吧。
付玉不跳,李老鬼走過來,他手里握著刀子。
木船晃動著,付玉掉入海中,李老鬼把刀子扔海里,開著船,圍著付玉轉(zhuǎn)了一圈。
付玉兩手抓撓著,她努力地想抓住什么。我肚里懷著李叔和的娃。她喊。
你說什么,我也不會相信。雞的話有幾句是真的?
李老鬼看著她,一個巨浪撲過來,卷走了她。他點上一顆煙吃了一口,突然又想要救付玉,海上灰茫茫一片,再也看不到付玉的影子……
責任編輯:李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