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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里蕻

      2014-04-29 00:00:00千里煙
      芳草·網(wǎng)絡(luò)小說月刊 2014年12期

      1

      一個周末黃昏,住在辣妹子保姆公司的小云進(jìn)入周主任的視線。小云的眼睛很亮,并不張揚(yáng),她微低著頭,沒有像辣妹子其他保姆那樣眼里閃著賊光。幾年居委會工作下來,周主任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知道什么女人好打交道什么女人難纏。至少,周主任首先要為陳婆找一個不那么咄咄逼人的女人。作為居委會的關(guān)愛對象,幾個月來,周主任盡心盡力地為獨(dú)居老人陳婆物色保姆,準(zhǔn)確地說,是手腳麻利勤快的保姆。當(dāng)然,陳婆那兒面試通不過的話,再不咄咄逼人再勤快麻利都是白搭。周主任手里拿著辣妹子老板給的花名冊,看著坐在沙發(fā)上的小云,問:你是陳小云?

      小云說:是。

      周主任說:你愿不愿意照顧老人?

      小云問:什么樣的老人?

      周主任說:一個婆婆。生活什么的都能自理。

      小云不加思考地說:愿意。

      周主任說:我看你比較干凈利索,那就這樣說定了。明天你直接去大方小區(qū)6號樓1單元1樓找她,她會接待你的。

      小云說:你是她什么人?女兒?

      周主任說:不是。我是大方小區(qū)居委會的。放心,你去吧,看你這樣子,面試應(yīng)該沒問題。

      小云有些不滿,說:還面試?。?/p>

      周主任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說:其實(shí)啊,你去陳婆家還是挺好的,老太太不聾不瞎,挺利索的。她女兒在加拿大定居,老伴去世得早,你去,正好和她做做伴。

      聽周主任說還要面試,一個四川保姆說,伺候這樣的人,心里不安逸,誰愛去誰去!弄得她家好像美國大使館似的!另一個安徽保姆說:我還是做我的小時工得了,誰去受那份氣呀!

      辣妹子里住了不少保姆?,F(xiàn)在的保姆公司經(jīng)營起來都有自己的訣竅,一般都是在小區(qū)里租一套二居室或三居室,里面放上幾張高低床,保姆在公司住下來等工作,五塊錢一晚上,遠(yuǎn)遠(yuǎn)比在外面住旅館實(shí)惠。這種方式可以聚集一批保姆,也方便了前來挑選保姆的雇主。短暫的不快之后,小云問:工資多少?

      周主任說:工資2500,你看怎么樣?

      小云生怕這活兒跑了似的,語氣有點(diǎn)急,說:當(dāng)然沒問題,當(dāng)然沒問題。我明天早上就去。

      周主任說:也不要太早,老太太也許沒起來呢。

      小云說:行。

      周主任掃了一眼其他保姆,看著小云,笑著說:機(jī)會是屬于有準(zhǔn)備的人的。

      周主任走后,小云在辣妹子花五塊錢洗了個澡(住在保姆公司洗澡要另加錢),換了件淺綠色的棉襖。然后,將自己包里的東西清理了一下,看還有時間,幫老板拖了拖客廳。老板說她的職業(yè)素養(yǎng)不錯。小云不懂那些,人家表揚(yáng)她時,只是不動聲色地笑笑,算作回應(yīng)。

      2

      敲開陳婆家緊閉的大門時,小云并沒有被允許立馬進(jìn)門。一道五六厘米寬的縫慢慢裂開,等著她。這中間的幾分鐘是兩個陌生女人之間的空白,這種空白,對于兩個陌生人來說,是必要的,或者說,對于陳婆來說是相當(dāng)必要的??瞻?,意味著距離和保留遲疑的機(jī)會。小云身子壯,不可能從門縫里擠進(jìn)去,她也沒想擠。小云看來,這道縫其實(shí)不是縫,而是陳婆的眼睛,這狹長的隨時要閉上的眼睛在看她。這眼睛后面還有一雙眼睛,針頭般,像是在小云身上找出一個可供扎針的地方,想一針見血。小云哆嗦了一下,但她還是極力克制著。接著,陳婆的眼睛里又長出一把雞毛撣子,將小云上上下下打掃了一番,小云聽到自己身上的灰塵落地的聲音。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有時,有些東西明明沒有聲響,但小云還是聽到了。小云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上有這么多灰塵。聽到了就聽到了,小云站著,不急,也不惱。她無所謂。人家是雇主,自己是保姆,雇主看保姆,天經(jīng)地義。她在北京做保姆不是一天兩天,被拒絕也不是一次兩次,她承受得起。為了避免視線交火產(chǎn)生的火花,小云的頭略低著,做出心甘情愿的樣子把自己晾曬在陳婆的眼皮底下,大大方方的。過了好一會兒,陳婆終于開口了,句子金子般金貴,不咸不淡,硬邦邦的。陳婆把那坨金子扔過來:進(jìn)來吧。小云這才松了一口氣,把那坨金子撿起來。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右腳,把自己的身體從逐步放開的門縫那塞進(jìn)陳婆的家。

      家里很暖和。并不是什么顯赫的人家,陳婆的家,太平常不過了。果然,小云的任務(wù),僅僅只是照顧陳婆的飲食起居,這樣的工作,工資過得去的前提下,在保姆行當(dāng),也算是走運(yùn)了。

      陳婆走在小云的前面,把她帶到一個十平米左右的房間,說:以后就住這里。小云看見床單上刀刻一般的線條,知道是新?lián)Q上的,說:我自己有床單。陳婆瞥了一眼小云,沒說什么,轉(zhuǎn)身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說:現(xiàn)在是下午兩點(diǎn),吃飯還早,你要是餓,可以先吃幾塊餅干。餅干在客廳的食品柜里。

      走進(jìn)任何一個陌生的家,小云首先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鼻子嗅。小云的鼻尖處,抓到了一股味兒:略帶一點(diǎn)辛辣又帶一點(diǎn)青草氣息的味兒。小云腦子里搜尋著與這種味道相匹配的東西,最后,終于落到一種名叫雪里蕻的植物上。農(nóng)村來的小云知道:陳婆家里有雪里蕻,正在腌制中的雪里蕻。果然,小云看到客廳中間放著一個大紅塑料腳盆,腳盆里堆著一堆被剁細(xì)的深綠色雪里蕻,腳盆邊還有幾個陶制小罐。小云暗自吃驚自己剛才進(jìn)屋時沒看到。

      3

      小云發(fā)現(xiàn)很少有人像陳婆這樣在家里大張旗鼓地腌制雪里蕻。如今資訊發(fā)達(dá),人們的健康意識也強(qiáng),都明白咸菜好吃方便但不能多吃常吃的道理。小云昔日的雇主們最多喜歡在超市買個三五塊錢的咸菜回來當(dāng)小菜。按他們的說法,咸菜不能吃多,只能是吃膩了雞鴨魚肉蘿卜白菜之后調(diào)調(diào)胃口。雖然小云心底里不怎么同意這些話,但在人家家里,保姆就是個差使,每天吃什么,菜里放多少鹽,咸咸淡淡,都是人家主人說了算,小云從不和人爭執(zhí),主人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雖然她也喜歡吃咸菜。

      轉(zhuǎn)眼間,來北京八年了。小云像一盆花草,從大自然隱匿到了某個家庭中,外面的風(fēng)霜雨雪好像與她已沒任何關(guān)系。身在廚房、衛(wèi)生間,小云終日拿著鍋鏟和拖把,每天無數(shù)個來回,想不俗都難。保姆這一行做的時間一長,人也成了老油條。做的就是吃喝拉撒的事兒,把東家伺候好,拿自己的一份工資,兩不相欠,完事。哪有那么多高風(fēng)亮節(jié)風(fēng)花雪月呢。

      老公小春像土地公公似的從地上消失之后,小云在北京就再也沒有家了。剛做保姆那會兒,小云最怕的是換東家。換東家,意味著自己提著行李要搬家。雖然是別人的家,但小云就像一只寄居蟹,天黑之前,必須找到寄居之地?,F(xiàn)在不同了,成了老油條之后的小云,即使沒找到新東家,也不再拖著逃荒似的蛇皮袋到處顛了,她把行李暫時放在保姆公司里,等這邊工作真正敲定后再抽空回去拿,從容多了。

      當(dāng)過幾年的保姆,小云并不是菜鳥,她懂規(guī)矩。進(jìn)陳婆家后,小云并沒有一屁股在沙發(fā)上坐下,而是略顯羞澀地站立在墻壁一邊,等待眼前的新雇主發(fā)話。小云的低姿態(tài)使陳婆緊繃的臉放松下來,語氣也和緩了些,她掃了一眼小云,說:坐吧,別那么拘謹(jǐn),我又不是警察。

      小云的視線從雪里蕻挪到了陳婆臉上,她抬頭看了陳婆一眼,瞅見她的單眼皮,還有額頭上的幾層皺紋,想:有這么老的警察嗎?這么一想,小云就想笑,但又不敢笑出聲,死勁憋著。哪知,偏憋不住,小云“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很好笑,是嗎?陳婆的臉又耷拉下來。

      不是。小云收住了。

      那你笑啥?陳婆追問著。

      小云想了想,說:聽到“警察”就想笑。

      警察有什么好笑的?陳婆有點(diǎn)不依不饒。

      小云說:警察雖然沒什么好笑的,但我想象您穿上警察的衣服就好笑了,像黑貓警長。

      陳婆說:我怎么覺得一點(diǎn)也不好笑?

      小云就不說話了。她輕輕咳嗽一聲,繼續(xù)在一邊站著,等著陳婆發(fā)落。

      小云不肯坐,陳婆沒勉強(qiáng)她,自己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后背靠在一個淺綠色的小靠墊上。小云隨著陳婆的視線仔細(xì)看了看沙發(fā),沙發(fā)上面包著一層藍(lán)白格子的床單。小云突然很想知道床單里面的沙發(fā)到底是什么顏色,便拿眼睛死勁看著。陳婆也看著她,雞毛撣子從眼睛里伸出來,又將她細(xì)細(xì)打掃了一遍,說:你叫小云?

      小云點(diǎn)點(diǎn)頭。

      陳婆說:姓陳?

      小云又點(diǎn)點(diǎn)頭。

      還挺有緣的,我也姓陳。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嗎?小云搖搖頭,但感覺陳婆既然問這話,做的事情一定很崇高。

      猜猜?

      英雄?小云腦子里實(shí)在沒什么職業(yè)概念。

      為什么是英雄?真可笑。英雄就了不起嗎?

      小云在陳婆利劍一樣的目光里頓時蔫了。

      我以前是老師,教語文的。退休了,陳婆忍住笑,退休好多年了。

      小云的后背像是被人提溜了一下,一下子繃直了,看陳婆的眼神,也有了敬意的成分。還別說,小云最敬重的,就是老師。如果說,進(jìn)門前的小云還有一絲猶疑,那么現(xiàn)在,小云特別不希望被陳婆拒絕。

      小云說:陳老師,我很想在您家做,要是您不嫌棄的話。

      陳婆甩出兩個字:原因?

      小云說:剛才,我的意愿還沒這么強(qiáng)烈,可是,聽說您是老師之后,我就堅定了留在您家的想法。

      為什么?陳婆說。

      雖然我沒什么文化,但我真的喜歡老師。小云極力討好著,也真實(shí)地表達(dá)著自己想法。

      陳婆并不是聽一兩句奉承話就找不到北的人,說起來,小云今天只是來面試的,過了她這一關(guān),才能留下來。陳婆的眼睛像X光機(jī),此時,她沉睡好多年的教師說話方式被激活,她說:喜歡老師什么?老師有什么可喜歡的?老師也是凡人。你還不如喜歡一本字典呢。買本字典回,字典可以告訴你很多知識,只要你愿意翻開。

      如果對話進(jìn)行到這兒之后小云答不上來,或者兩人什么也不再說,小云也不會繼續(xù)在陳婆家呆下去,小云覺得這老太太有點(diǎn)偏激,不好相處,陳婆也暫時打消了找一個保姆的想法,她覺得也許鐘點(diǎn)工更合適。問題是小云準(zhǔn)備離開時,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與自己的意愿相反的話來,把陳婆給驚著了。

      小云說:陳老師,我想翻開您這本字典……

      其實(shí),小云的話還沒說完,她想說的是:我想翻開您這本字典看看,看里面有啥子了不得的東西?可看著陳婆的神情,小云把后半部話給咽下去了。

      陳婆的嘴唇動了動,但話沒有以前那么順暢不加思索地滑溜出來。本來,陳婆打算不把小云留下來的,可聽到小云說出這句話,她的興趣來了。她說:你……真的沒念過書?

      小云說:念過幾年小學(xué)。

      那你很有悟性啊。陳婆看小云的目光里有了一絲欣賞的成分。你是從豐臺那邊過來的?

      小云說:是的。

      怎么來的?陳婆接著問。

      坐公汽過來的。小云說。

      陳婆說:怎么不坐地鐵呢?地鐵多方便。

      小云說:地鐵貴。公汽只4毛錢,比坐地鐵便宜一塊六。

      要是公汽漲價呢?陳婆是個惜時如金的人,特別是年輕的時候,見小云愿意為了節(jié)省一塊六而不惜花費(fèi)大把時間在路上,有些鄙夷,但她不想就這個雞毛蒜皮的小事說下去,她掃了一眼小云有些紅腫的手,面無表情地說:好吧,留下吧。

      4

      小云本來打算說出那句翻字典的話之后就離開的,這種老太婆不好伺候。沒想到陳婆叫她留下,雖然有些意外,還是感到渾身一陣輕松。留下就留下吧,到哪里也是做保姆。渾身輕松的小云因?yàn)榉畔掳ぃ陀辛耸共煌甑膭艃?。她放下書包,從書包里拿出一對袖頭,麻利地套在左右胳膊上,從衛(wèi)生間找出干得沒有一滴水的拖把,開始忙活起來。

      陳婆看在眼里,嘴角浮現(xiàn)一絲稍縱即逝的微笑。從小云身上,她發(fā)現(xiàn)一些與自己似曾相識的東西。小云年輕,充滿活力,身上好像有著使不完的勁。這是陳婆喜歡看到的。小云的到來,至少可以給這個家注入新鮮的空氣。陳婆覺得自己的家關(guān)閉得太久了。

      家里其實(shí)并不臟。小云仔細(xì)觀察了一下客廳書架上的書,一本本擺得端端正正的,書脊柔和,沒有灰塵。書架旁邊是一張有些老舊的餐桌,桌上擺放著一些瓶瓶罐罐,大概是腌雪里蕻用的。

      小云最想弄清的第一個秘密,是陳婆家里為什么要腌那么多的雪里蕻。

      做衛(wèi)生的時候,小云仔細(xì)觀察了一下,除了廚房里有幾罐雪里蕻,次臥里還有一個大壇子,口封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小云蹲在地上在瓶口嗅了半天,大概也是雪里蕻。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太,有退休工資,不至于這么節(jié)儉成天吃雪里蕻吧。不過,雪里蕻在小云的記憶中,一直是一份充實(shí)的回憶,小時候家里窮,沒菜吃,母親也是腌幾大壇子雪里蕻,隨時挖出一碗來。小云記得讀小學(xué)的時候,甚至從碗柜里挖一把雪里蕻來放兜里當(dāng)做零食吃,酸酸的,現(xiàn)在想起來嘴里都生口水。

      八年前,小云和自己新婚不久的老公小春一起來到北京,老公在天通苑附近的工地上干活。日子雖說沒有在家里那么方便,但因?yàn)閮煽谧釉谝粔K兒,也有不少樂趣。小春眉眼之間看上去很是英武,就是沒有好衣服去打扮,所以,一身灰塵地在工地上,不細(xì)看,也就是一平常人。小春好不好,只有小云知道。她是他最親近的人。小春身上哪里有胎記,哪里有痣,她小云可是一清二楚。當(dāng)時,他們住在工地未裝修的毛坯房里,幾個草墊子一摞,就是他們的床??丛谒麄兪欠蚱?,小春當(dāng)包工頭的遠(yuǎn)方表哥倒很是照顧,給了他們小夫妻一個小間住?,F(xiàn)在想來,那段時間,是小云最幸福的時光。小云一直想給小春生個孩子,小春說:等咱們賺錢了,以后在老家做了樓房,再要孩子。現(xiàn)在條件還不成熟。孩子生出來了,可不能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養(yǎng),不落忍。小云覺得小春的話很有道理,從了。每天白天,小春在工地干活,小云便在周邊找活兒干,她給小餐館洗過碗,給狗市老板清洗過狗舍,在一個寫字樓當(dāng)過保潔。工作都還不錯,但不知為什么,就是固定不下來。一是小春他們的建筑隊(duì)經(jīng)常流動,二是那些雇主也是隨機(jī)的。有一次,小春他們要搬到廊坊的工地上去,小云實(shí)在不愿意離開保潔公司,便留下了。她說自己休息的時候去廊坊和小春匯合,反正,也不是太遠(yuǎn)。小春雖然有些不舍,還是答應(yīng)了。也許是為了離小云近一點(diǎn)吧,小春后來又從廊坊回了,他暫時留在天通苑的工地做一些掃尾工作。沒想到,兩天之后的一個下午,一臺施工電梯升至120米處時鋼繩斷裂,電梯失控墜落,小春從空中摔下,幾乎成了肉醬。后來,警察從升降機(jī)殘骸中找到一只螺栓,從螺栓的螺紋看,看不出有摩擦痕跡。警察說:升降機(jī)安裝時,根本就沒有上螺母。

      現(xiàn)在上沒上螺母已經(jīng)晚了。小春不會再回來了。小云把小春的賠償費(fèi)給了婆婆和他的兩個兄弟,自己一分沒留。后來,施工隊(duì)去東北,小春的遠(yuǎn)房表哥問小云去不去,小云說,從今往后,她哪里也不會再去了,就留在北京陪小春。

      一開始,小云在離原來建筑工地不遠(yuǎn)的一個露天菜市場賣菜。后來,臨時菜場撤銷,一鍋端了,小云就失去了賣菜的營生。小云不可能拿出一大筆錢在新建成的菜場里弄得攤位,那不現(xiàn)實(shí),她需要的是低成本完全不投入資金的工作。后來,不知怎么的,也許是經(jīng)人提醒吧,就想到做保姆的事情上去了。當(dāng)保姆有很多好處,一個是吃住不愁,在主人家大樹底下好乘涼;二是不用每天在路上來回奔波,少了交通費(fèi)的支出不說,還節(jié)省了體力,比每天擠地鐵的白領(lǐng)強(qiáng);三是只要勤快點(diǎn),這份工作根本費(fèi)不了力氣。

      小云在北京當(dāng)保姆不是太固定,一直在保姆公司之間漂著。東家做了去西家,西家做了去南家,南家做了去北家。一開始,小云還不是太適應(yīng),覺得一家一家地去熟悉,去寄人籬下,真是太難了。后來,和雇主打的交道多了,經(jīng)驗(yàn)也就豐富起來。比如,遇到照顧老人的,小云變得特別有耐心,煮飯也煮爛一些,老人往往很滿意;遇到照顧小孩,小云特別講究衛(wèi)生,月母子和嬰兒吃的喝的,小云特別注意,盛飯的碗,那是燙了又燙,自己在桌上,也是從來用公筷夾菜,菜也只是在筷子尖上,從不死勁夾;遇到?jīng)]老的也沒小的,小云也有自己的經(jīng)驗(yàn),特別注意伙食,將飯菜燒得好吃一些。反正,各有各的側(cè)重點(diǎn),幾年下來,小云也算是一個資深保姆了。小云認(rèn)為,在北京當(dāng)保姆,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只要能找到不太挑剔的雇主,小云覺得自己就走大運(yùn)了。

      5

      小云的上一個雇主是范伍雪。范伍雪三十歲,老公華子在順義開著一家工廠,幾個月前,范伍雪在香港生了第二個女孩貝貝。范伍雪不上班,每天在家照顧貝貝,后來,一個人弄實(shí)在吃不消,便在保姆公司找到小云,將小云帶回了家。范伍雪生孩子時將頭發(fā)剪得很短,看見小云的一頭長發(fā)油亮油亮的,很是羨慕,問小云洗發(fā)水用的什么牌子。小云說不出,說自己是在夜市地攤上買的。范伍雪很吃驚,說那是水貨怎么能買。小云笑笑,說反正洗完就用水沖了,不礙事,只要能把頭發(fā)洗干凈就行。范伍雪很無語,嘆了一口氣,從此不信廣告上推廣的洗發(fā)水了。小云到范伍雪家后,范伍雪不再抱貝貝,貝貝每天都在小云懷里,小手軟乎乎地搭在她臉上,小云很是受用,覺得貝貝就是一個可愛的洋娃娃,每次抱著貝貝,小云的心軟得像團(tuán)棉花。范伍雪喜歡上網(wǎng)聊天,小云趁貝貝睡著的時候趕緊做飯,飯熟后,貝貝就醒了。小云便抱著貝貝下樓去遛彎,讓范伍雪清清靜靜地吃飯。一兩個小時之后,小云猜范伍雪的飯吃完了,這才上樓回來自己往嘴里扒幾口。菜碗里有時只有一點(diǎn)菜湯,小云也不計較,將湯到進(jìn)碗里和米飯一攪合,就著一塊腐乳幾口就吃完了。時間一長,范伍雪也習(xí)慣了。范伍雪每個月給小云1200元工資,小云也沒嫌少。反正,自己夠吃夠花就行。自己沒個家,也沒孩子,沒老公,要那么多錢也沒處花。自己這輩子,反正就是在別人家里討生活,小云沒想著以后再怎么著,不是不敢想,是覺得不太現(xiàn)實(shí),一想起來就覺得累。

      本來,在范伍雪家好好的,小云也覺得自己挺穩(wěn)定的。沒想到,范伍雪的老公華子不安分,和廠里的銷售女經(jīng)理搞上了。華子幾乎不回家,據(jù)說,和銷售經(jīng)理在外面租了個一居室,過起了家外有家的日子。范伍雪那個氣呀,不吃不喝好幾天,躺在床上蒙頭睡覺。小云抱著哇哇大哭的貝貝,忙出忙進(jìn),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怎么辦。范伍雪有天在飯桌上曾問小云,說從十一層上跳下去會是什么結(jié)果。小云的心當(dāng)時就慌亂起來,連聲說:什么結(jié)果,那還能是什么結(jié)果?摔個稀爛。說完這句話,小云一臉悲傷,她想起小春來。范伍雪就不吭聲了,悶頭吃花生米,專揀炒糊的吃。小云瞅了一眼范伍雪,沒化妝,頭發(fā)散亂著,變成了一個稀里糊涂的女人。

      小云說:伍雪,男人一出事,咋就變成這樣了?

      范伍雪說:那還能咋樣?

      小云不做聲。范伍雪說:你怎么會明白我?你老公對你肯定很好,看得出來。你錢包里還擱你老公的照片。

      小云沒接范伍雪的話茬,說:看你想要什么?

      范伍雪說:我要人!要家產(chǎn)有啥用?

      小云說:那不就結(jié)了?去跟著他就行了,抱著孩子。他去哪兒你就去哪兒。

      范伍雪抬頭看著小云好半天,用筷子指指小云,說:高明!我咋沒想到呢?我就這么和他耗下去,他在哪兒吃飯我就在哪吃,他在哪兒睡覺我就在哪睡覺,長期作戰(zhàn)。

      小云笑道:這就對了。

      范伍雪說到做到,飯一吃完,就收拾一包衣物抱著貝貝離開家,去了順義。范伍雪還有個女兒,一直在外婆家沒回來。所以,范伍雪和貝貝一走,家里就剩小云一個人。一開始,小云覺得還挺愜意的,每天給自己做飯吃,渾身輕松。一個星期之后,范伍雪打來電話,說她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計劃也在順利進(jìn)行中,那小三沒處呆,搬走了。范伍雪叫小云如果愿意在她家里,就繼續(xù)呆著;如果不愿意呢,也可以先回老家休息一段時間,以后如果需要她繼續(xù)幫忙,反正有電話,可以再聯(lián)系她。小云一聽,心里清楚了,其實(shí),人家的意思已經(jīng)很明白:她可以離開了。眼前的這個結(jié)局,小云有些后悔給范伍雪出那個主意,但是,想到人家有和好的可能,她心里又坦然了。她陳小云又不是不勤快,有一雙勤勞的手,還怕找不到保姆工作么。

      6

      小云拖地拖到主臥的時候,發(fā)現(xiàn)陳婆靜靜躺在床上,面部朝著房門口,眼睛睜得大大的。小云猛然抬頭看到,嚇了一大跳。她還以為陳婆死了。她定神鼓起勇氣喊了一聲陳婆,陳婆的眼睛眨了一下,說:喊什么喊。

      小云說:我以為您……

      陳婆說:以為我什么?死了是不是?

      小云的心驚了一下,這陳婆簡直是鉆進(jìn)人家肚子里的蛔蟲,什么事情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小云尋思著以后該怎么和陳婆這樣的人打交道。這種人,心思埋藏得很深,馬虎不得。

      第一頓飯是小云做的,小云的手藝不錯,她趁陳婆睡覺的時候,做了一個西紅柿炒雞蛋、一個燒茄子、一個青椒炒雞蛋。三個菜放在桌上顏色分明,看著人立馬有了食欲。小云等陳婆起來吃飯的時候,自己從包里拿出十字繡一針一線地繡著。說起來很好笑,人家繡十字繡是為了裝飾家里或者賣錢,小云繡十字繡純粹就是為了繡,沒有任何目的。在繡十字繡的時候,小云可以一心一意地回憶和小春生活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那一刻,她覺得無比滿足。

      陳婆窸窸窣窣地起來,刷了牙、洗了臉,還在臉上抹了一點(diǎn)雪花膏,這才在餐桌旁坐下。見陳婆拿起筷子,小云這才拿起筷子,慢慢吃起來。小云的飯量不大,每餐只吃幾口飯。自從小春走后,小云感覺自己的嗓子眼好像被什么東西縫上了,什么東西都咽不下去。陳婆埋頭吃飯時,偶爾掃一眼小云,沒有喜悅,也沒有不滿。淡淡的。

      小云說:菜的口味還行吧?

      陳婆說:還行。

      小云有些無趣,陳婆吃飯的樣子就好像流水線上的工人一樣,麻木地將菜往嘴里送。幾分鐘后,小云放下筷子,起身拿拖把,準(zhǔn)備把臥室拖一拖。

      陳婆說:拖把放著。

      小云說:等您吃完我再洗碗。

      陳婆說:叫你放著你就放著。

      小云固執(zhí)地說:剛才做飯,地還沒拖完,陳老師,還有十分鐘,我就拖完了。

      陳婆說:為什么一定要拖完呢?

      小云說:這是我的工作呀,陳老師,我來您家里,就是幫著做事的,做飯、掃地、拖地、做清潔……一切家務(wù)活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

      陳婆放下筷子,說:誰說的?

      小云說:我一直都是這樣做的,不需要老板說。

      陳婆說:好,那我問你,現(xiàn)在,誰是老板?

      小云說:……您,您是老板。

      那并不就結(jié)了?我是老板,所以說,你,得聽我的。

      小云立馬將拖把靠在墻壁上,有些賭氣地笑道:那還不簡單,我不拖就是了。

      陳婆說:好,現(xiàn)在,你坐下,聽我布置工作。

      小云便坐下了,靜靜地看著陳婆。房間里的光線不是很亮,窗簾半掩著,窗邊還擱著一盆半黃半綠的文竹,好些日子沒澆水了。

      陳婆說:小云,陳小云,你的工作,聽著啊,你在我家的工作,就是——不工作。

      小云不明白,耳朵根子頓時豎起來,說:什么?我的工作就是不工作?啥意思?

      陳婆說:還要我怎么說?我還說得不明白嗎?你的工作,就是不工作。

      那我洗碗嗎?小云問。

      不洗。陳婆說,我洗。

      那我拖地嗎?小云問。

      不拖。陳婆說,有必要拖的時候我自己會拖的。

      那……我洗衣服嗎?小云在腦子里搜索著一些家務(wù)活。

      不洗。陳婆說,我又不是沒手,我會洗。

      小云絕望了,她怒氣沖沖一身正氣地站起來,說:陳老師,那您這不是侮辱人嗎?把我請來,又不讓我做事,您到底想干什么?

      陳婆的語氣還是淡淡的,但又那么堅定,她說:不干什么,什么也不干。

      小云渾身無力地坐下,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也不想再說。

      晚上,小云躺在床上默默流淚,她覺得這是她到北京之后遇到的最大難題。以前,從沒碰到過這種事情。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走,意味她違約,違反了合同;留,留在這里吃喝等死,這是她不愿意的,何況,工資2500,對她的要求來說,也不低了,她一走,這塊大粑粑就沒了。小云從心底里恨陳婆,她覺得這個老太婆簡直就是個魔鬼。引誘她犯罪的魔鬼。她是從小勞動著長大的,現(xiàn)在叫她不勞動,禁止她勞動,這不是叫她犯罪是什么?小云陷入的兩難而且還沒處訴說。對保姆公司的那些保姆們說?她們會說她生在福中不知福;對保姆公司的老板說?她會馬上換掉她,派一個親信來頂替她的好差事。小云想:要是小春還在就好了,給他打個電話商量商量,可陰間也不通電話,她沒處可打。這一切,她只能憋在心里邊。

      沒有了做事情的壓力,小云醒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這在過去是沒有過的。以前做保姆的時候,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忙老人忙小孩忙家務(wù),現(xiàn)在,家里的事情完全不讓她插手,她也落得個清閑自在。小云起床后,瞌睡的影子沒完全跑掉,她打了個哈欠。走進(jìn)客廳,發(fā)現(xiàn)桌子上放了一盤雪里蕻炒雞蛋,一盤清炒藕片,兩碗白米粥。陳婆坐在桌邊戴著老花鏡在看報紙。聽見動靜,她扭頭瞥了一眼小云,努努嘴,說:吃飯吧。說著,自己也放下筷子開始喝粥。小云一時半會兒還反應(yīng)不過來,說:您做的?陳婆也不看她,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說:是啊,怎么啦。小云說:怎么不叫我起來做?陳婆說:我做還不是一樣?再說,我能動,就動一下。小云在桌前坐下,端起白汪汪的白米粥,差點(diǎn)落下淚來。她覺得有什么東西堵在喉頭,哽咽著,白米粥根本咽不下去。

      雪里蕻不是昨天的雪里蕻,這個是已經(jīng)腌好的。小云夾了一筷子,吃出了里面的姜末,咽下去之后,齒間有股清香味兒。在老家的時候,小云最喜歡吃的就是雪里蕻。小云從沒有這么精致地吃過一次早餐,她將雪里蕻用筷子均勻地灑在白米粥上,然后,用嘴巴打開著滿天星的缺口,就像做一個有趣的游戲。陳婆一直有意無意地在觀察小云,偶爾,嘴角浮起一絲微笑。吃完后,小云下意識地站起來收碗,陳婆的一雙手很是有力,一把奪了過來,說:一邊去,我來!

      小云木頭一樣坐著,看著陳婆將碗收進(jìn)廚房,又用抹布將桌子擦干凈,她的眼神又變得冷起來,心想:繼續(xù),請繼續(xù),看你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7

      陳婆每天的生活習(xí)慣很固定。早上七點(diǎn)起床、電飯煲里煮上白米粥,然后拿著不銹鋼飯盒在小區(qū)外面裝兩個火燒,到家時,白米粥也快好了。小云起床后,雪里蕻和炒藕片端上桌,有時會有一盤小紅粒的花生米,兩個人坐在桌前靜靜吃著。這期間,小云只要習(xí)慣性地拿拖把拖地或者洗碗,都要招來陳婆的嚴(yán)厲批評,有時甚至是大發(fā)脾氣。小云不想惹老太太生氣,過了些日子,便不再堅持了。

      這天早上,陳婆買了火燒回,將白米粥盛好放在桌上喊小云吃飯,小云便打著哈欠坐在飯桌前。突然,她發(fā)現(xiàn)雪里蕻中多了一樣?xùn)|西,原來,陳婆在雪里蕻里面加了肉末,大概有一斤二兩的分量。肉末炒的雪里蕻殺去了雪里蕻里的辛辣,空氣中流動著一絲醇香,但這香味,卻像潘多拉盒子里放出的惡魔,刺激了小云。小云哭嚎著,一揮手,將雪里蕻一下子掃到了地上,盤子在地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雪里蕻在地上炸開,綠色碎末被一股力量噴濺到了墻上,又滾落到地上。陳婆站在一邊,這一幕收進(jìn)眼里。她的上下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說出罵人的話來。

      小云趴在桌上,不管不顧,惡人先告狀似的嗚嗚大哭起來,聲音越來越響。陳婆蹲在地上一點(diǎn)點(diǎn)收拾殘局。她不明白,今天她在雪里蕻里加了新鮮的肉末,咋就惹惱了小云。本來,她想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罵小云一頓,可話到嘴邊,又縮回去了。小云呢,也毫不顧及陳婆的感受,自顧自地孩子似的大哭,哭得路過一樓窗邊的人伸長脖子朝屋里看。陳婆猜小云一定有心思,而且是不能觸摸的傷疤。她心平氣和地在廚房又炒了一盤雪里蕻,素的,端出來,叫小云吃。小云不抬頭,還在嗚嗚地哭。陳婆嘆了口氣,自顧自地吃起來。

      哭了半小時,小云清醒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雇主家里,剛才的行為也太撒潑了??粗惼牛≡撇缓靡馑计饋?。陳婆沒事人一般,還是坐在沙發(fā)上要么看電視,要么看報紙,忙自己的事。小云希望陳婆大罵自己一頓,可陳婆的平靜就像千年深潭,不起一點(diǎn)波瀾。

      活到三十歲,小云從陳婆這里體會到人世間還有這樣一種血緣關(guān)系之外的情感,除了她與小春擁有的。

      陳婆從小云的手機(jī)里看小春的照片,臉上浮著笑,說小云有福氣,找了個這么帥的男人。小云又準(zhǔn)備哭,陳婆哄小云說,你更漂亮。

      小云說:小春啊小春,陳老師,小春不在了。

      陳婆說:我知道。

      小云說:您騙人,我沒告訴您您怎么知道?

      陳婆說:我是老師,有什么不知道的?

      小云不看陳婆,看著窗外的桃樹,喃喃地說:要是我去廊坊也好了。小春就不會在北京了。小春不在北京,就不會從升降梯上掉下來了。

      陳婆說:也許。

      小云說:……說不定,我們的孩子都幾歲了。

      陳婆的手放在小云的頭上,然后,慢慢滑落下來,她語氣還是像過去那么平靜,說:都過去了,會過去的。我們只需要守著自己的日子,慢慢過下去。

      小云望著陳婆,從她眼里,她發(fā)現(xiàn)她干澀的眼眶,眼眶邊緣鍍上了一層銀邊。小云隨口說:陳老師,您老伴呢?

      陳婆笑笑,說:他去享福了。死老頭子,和我在家里說笑話,笑著笑著,就去了。

      小云沒想到人生還有這種離開的方式,很是羨慕,她嘆了口氣,說:咱們家小春,咋就沒這種命呢。

      陳婆說: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

      8

      周六,是小云的生日,陳婆很早就起來了。她拖著紅色小拖車去菜市場,轉(zhuǎn)了大概半小時,拖車?yán)镅b了十幾樣,有雞翅、鴨脯、牛肉、羊肉、五花肉末、西蘭花、茄子等,當(dāng)然,手搟面是少不了的。她想給小云做點(diǎn)老北京的炸醬面吃。老伴在的時候,陳婆每天都要做兩碗炸醬面。老兩口面對面的,邊吃邊夸面的味道好。老伴對陳婆的夸獎從來不留有余地,他將面攪在筷子上,面送到嘴里之前,他說:老陳哪,你說,我吃了你一輩子炸醬面,要是哪天吃不上了,可怎么好?陳婆說:我的炸醬面哪,不是誰想吃就能吃到的。老伴笑道:王顏想吃呢?陳婆一撇嘴,頭往旁邊一歪,笑道:那也不給她吃。其實(shí),老伴已經(jīng)從陳婆的神情知道了答案:要是女兒王顏想吃炸醬面,陳婆怕是更忙得屁顛屁顛的呢。

      這個早晨,陳婆在廚房里給小云做炸醬面,心里有一種別樣的滋味。這種滋味,一直伴隨著她整個做炸醬的過程中。小云這孩子,這么走進(jìn)她的生活她的家庭,說明她們之間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存在的。對于執(zhí)拗的小云,她隱隱覺得有點(diǎn)兒心疼。她喜歡和自己較勁的女人。人活著,就是提著一口氣,那口氣沒啦,整個身子骨也就軟了,就會活得沒有章法。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陳婆已經(jīng)將小云這個保姆當(dāng)做了自己的女兒王顏。雖然王顏比小云有出息得多。從小到大,女兒王顏就沒讓她操心過,三好學(xué)生、優(yōu)秀學(xué)生干部,讀的也是名牌大學(xué),自然而然,考研讀博,出國留學(xué),這一路下來,真的是暢通無阻。王顏剛出國那陣,陳婆心里除了一絲牽掛,更多的是為女兒驕傲。那個時候,陳婆喜歡在小區(qū)里健身器材旁的長木凳上坐著和鄰里街坊聊天,聊得最多的,是兒女的工作以及婚姻大事。再后來,王顏嫁給比她大二十多歲的導(dǎo)師,陳婆心里就不太愿意談兒女的家常了。她心里甚至有點(diǎn)兒恨女兒,天底下這么多男人,為何偏偏選這么大年紀(jì)的?這不是給自己難堪嗎?

      老伴走后,陳婆漸漸地不再出門,除了買菜買報紙。特別是看到一幫老頭老太太抱著孫子在花壇邊曬太陽,她的心就更痛。結(jié)婚七八年,王顏那兒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一次打電話,陳婆提起生孩子的事,王顏的一句話差點(diǎn)把陳婆氣得半死,她說他們是不婚族,沒想過要孩子。只要自己活著簡單快樂就行了,也算給擁擠的地球做一份貢獻(xiàn)。陳婆當(dāng)即掛了電話。

      一開始,王顏還偶爾提提叫陳婆到加拿大定居的事,陳婆一再拒絕之后,王顏也不再提及了。母女之間的電話接通后,有時好半天沒聲音。陳婆不知道說什么。

      王顏問:媽,您身體還好吧?

      陳婆說:好。

      王顏頓了頓,說:媽,在家別刻薄自己,做點(diǎn)好吃的。

      陳婆說:好。

      王顏還想說第三句,陳婆大聲朝門口說:好,來啦來啦!然后陳婆對著話筒說:收廢品的來了,我去賣報紙啊。

      王顏說:好。慢點(diǎn)兒。媽,那再見啦。

      其實(shí),門口靜靜的。壓根沒有收廢品的來。陳婆希望用一種假想中的忙碌來麻痹女兒和自己。掛電話后,陳婆坐在沙發(fā)上,頭向后仰,看著泛黃的天花板。日子就像這個顏色,煙熏火燎的,掩蓋了最初的純潔和純粹?,F(xiàn)在能夠做的,就是吃喝等死。很多時候,陳婆也想盡自己的能力,做點(diǎn)有意義的事。可在經(jīng)過幾次實(shí)踐之后,這些還未成熟的打算,被扼殺在了搖籃里。什么叫有意義呢?自己當(dāng)了一輩子的中學(xué)教師,為何換了號碼掐斷與學(xué)生的一切聯(lián)系?陳婆心里明白,自己是想徹底放下一些東西。她不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但對于過去,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她確確實(shí)實(shí)有些厭倦了。她想換一種活法,哪怕在家里這方寸之間,說不定也會變成精彩的道場。有一次,陳婆真的叫來了收廢品的,她指指書架上王顏以前買的書說,這些,這些,都賣掉!陳婆現(xiàn)在想開了,這些書,一年年擱在書架上,不再會有人去翻動它。

      9

      小云和陳婆過著平靜的日子,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陳婆為她提供的一切,自己的十字繡也繡了三四個了。偶爾,小云和陳婆提起她的上一個保姆,陳婆說,上一個保姆在她家呆了好幾年,后來因?yàn)橐乩霞規(guī)O子,這才不得不離開。小云開玩笑說以前是不是也這樣對那保姆,陳婆說,不該你問的,就別問。

      小云在陳婆眼里的地位只有她心里最清楚:陳婆已經(jīng)拿她當(dāng)親閨女看待了。而且,是被嬌慣的親閨女。這天,小云竟然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要求,說想和陳婆一起去天安門看升國旗。沒想到陳婆竟同意了。陳婆說:說真的,在北京住了這么多年,我還真沒專門去看一次升國旗。這機(jī)會,都讓給那些來北京旅游的人了。

      小云說:那么早,地鐵也沒開,咱們怎么去呢?

      陳婆說:頭天晚上約好出租車,到時候打的去。

      打的?那要多少錢???小云吐了吐舌頭,那神態(tài)有點(diǎn)像調(diào)皮的小女孩。

      多少錢?我又不是沒錢!我的退休工資留著就是花的。陳婆很淡定。

      當(dāng)天晚上,小云和陳婆早早睡下了。半夜,小云聽到隔壁主臥傳來陳婆均勻的呼吸聲,她看著窗外的光亮,內(nèi)心里也平靜下來。不是像以前那么掏心掏肺地思念小春了。窗外的光亮,攜帶著小春的氣息,她閉著眼,周身被小春柔和的眼神包圍著。漸漸的,小云又一次進(jìn)入夢鄉(xiāng)。

      剛來北京那會兒,有一天,小云凌晨三點(diǎn)起床去天安門廣場看升國旗,寒意像個魔鬼伸出長長的利爪緊箍著她,感冒半月有余的她一時喘不過氣來,但國歌一響,國旗在風(fēng)中清清爽爽地往上走,一切混沌、糟粕,全部逃遁無形,偌大的廣場,好像就剩下她一個人。凜凜風(fēng)中,小小女子,佇立在祖國的心臟,安靜神圣地聆聽它的跳動。那種感覺,小云覺得很好。小云絕對沒有把看升國旗與愛國聯(lián)系在一起。只是,她很享受這種神圣感。

      第二天凌晨兩點(diǎn)半,出租車果然停在陳婆家門外。車前燈開著,在小區(qū)的便道上劈開一道鵝黃的亮光來。陳婆提了一個小布袋,布袋里裝著果凍、礦泉水等,她在小云身后鎖上門,兩人一前一后出了門棟鉆進(jìn)出租車。車,一路暢通無阻,在京沈路上飛馳著。小云和陳婆臉上浮現(xiàn)著久違的笑,她們像兩個淘氣的孩子,有一種終于逃脫城堡的快樂。陳婆甚至將車窗搖下,感受著夜半的風(fēng),小云一路不停地和司機(jī)師傅說著話。司機(jī)師傅說:來北京旅游的吧?住親戚家還是挺便宜的??瓷龂??說明你們挺愛國??!

      到達(dá)天安門廣場時,小云和陳婆看到了許多和他們一樣的人。臉上被廣場的燈光鍍上了一層好看的光暈。升旗的時間還沒到,陳婆從布袋里拿出果凍和礦泉水,遞給小云,又將布袋在地上鋪好,叫小云坐下。

      升旗的時候,小云的手被陳婆緊緊攥著,她們的視線纏繞在國旗上,頭慢慢上仰,當(dāng)最后一個休止符停止時,小云看到天漸漸露出的一絲青色。她感覺渾身上下好像被一股清泉澆洗過一樣。

      果凍吃了,礦泉水也喝了。小云和陳婆回到大方小區(qū)時,小區(qū)里只是出現(xiàn)零星的幾只狗,遛狗的大爺在草地邊打著哈欠。

      10

      日子每天平平靜靜地過著。在陳婆家里,小云甚至感覺不到時間的變化了,一天天的,過成了一天。吃著陳婆做的飯,喝著陳婆燒的水,小云不再感到別扭。她漸漸覺察出她的價值:陳婆需要她的陪伴。一個黃昏,陳婆從外面回來,手里拿著一張白紙,興沖沖地告訴小云,說這是婚介所的登記表,不管找不找得到,先登記著,說不定會有合適的,成了那就是一樁好事,總比就這么漂在北京強(qiáng)。小云將登記表推開,看著陳婆,說:陳老師,您是不是嫌棄我了?陳婆見小云一臉認(rèn)真,知道她沒有說假話,便拿過登記表,撕成兩半,說:得,和我一個樣,倔。

      每天只言片語的聊天,陳婆已經(jīng)將小云的人生經(jīng)歷拼接起來,成為一個完整的故事。她知道小云的老公把命丟在建筑工地了,也知道小云賴在北京不走的原因,心里隱隱有些心疼,只是沒有很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

      小云的手機(jī)一兩個月都不會用一次,這天,躺在床上的小云被電話吵醒了。

      電話是范伍雪打來的。范伍雪確認(rèn)這邊是小云之后,在電話那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開了。小云問她哭什么,范伍雪說她已經(jīng)和老公離婚了,現(xiàn)在生活一團(tuán)糟,一個人在家沒心思帶貝貝。小云說你不是和老公住一起么,怎么還是離了婚。范伍雪抽泣著,說要一個空殼有啥用,人家胸口上的紋身都是那女的名字。小云問范伍雪有什么打算,范伍雪說,現(xiàn)在貝貝沒人帶,她還是想要小云回去,自己好騰出手腳做生意。小云有些猶豫,說自己要考慮一下。兩人寒暄幾句,小云掛了電話。

      小云打電話的時候,陳婆一直在旁邊。范伍雪的話陳婆不知道,但小云說的什么,她聽得一清二楚,陳婆是個明白人,她心里清楚小云是在和前雇主打電話,而且,是前雇主要她回去。小云轉(zhuǎn)過臉,看了陳婆一眼,陳婆也看了小云一眼,兩人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感覺。

      陳婆說:你打電話她,說我們?nèi)?。只是不住家,做鐘點(diǎn)工。

      小云糊涂了,說:我們?

      陳婆說:是,我們。我和你。

      小云說:???那怎么行?

      陳婆責(zé)怪說: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不是,不是,真不是。小云忙不迭地說,這個范伍雪,和老公離婚了,想讓我去給她帶小女兒。

      陳婆說:小事一樁,咱們一起去她家,有什么事情可以一起做,我也湊湊熱鬧。

      小云說:這……

      陳婆說:放心吧,工錢你一個人得,我不會要你半分錢的。我有退休工資。不差錢。

      聽說兩個人幫她只用付一個人的錢,范伍雪當(dāng)然求之不得。很快,陳婆和小云就去了范伍雪家。范伍雪聽說陳婆以前是中學(xué)老師,很是滿意,說自己的貝貝能被知識分子抱著,是她的福氣。陳婆抱貝貝的樣子有些生澀,可能是多年不抱孩子了,動作丑陋而笨拙,貝貝在她懷里大哭。小云忙扔了拖把接過貝貝,貝貝立馬就止住了哭。陳婆笑道:這丫頭,真會欺負(fù)人!

      來到范伍雪家,小云又恢復(fù)了以前的活力。她拖地的時候,脫掉了笨重的衣服,卷起袖子,大刀闊斧地拖著,就像一個德高望重的書法家在巨幅宣紙上寫草書;陳婆和貝貝和混熟了,貝貝嘴里清晰地喊著奶奶,奶奶,一聲奶奶,把陳婆喊得熱淚盈眶。她總是把自己的一張皺紋累累的臉貼在貝貝吹彈可破的小臉上,嘴里哼著一些無名的歌謠。陳婆在范伍雪家又腌了滿滿一壇子雪里蕻,雪里蕻端上桌的時候,滿屋清香。范伍雪說:加點(diǎn)肉末就好了,更好吃。陳婆拿眼睛死勁地瞪范伍雪,那意思叫她閉嘴。范伍雪也不明就里,只好埋頭吃飯,不再說話了。她倆的細(xì)微動作,小云看在眼里,第二日,小云在廚房親自炒了一碗加了肉末的雪里蕻,陳婆看著小云神態(tài)自若地吃,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范伍雪永遠(yuǎn)是那么忙碌,早上六點(diǎn)出門,晚上六點(diǎn)到家,這中間的十二個小時,小云、貝貝和陳婆三分天下。范伍雪家里除了貝貝的事情,其他倒沒什么事,更多的時候,是小云和陳婆坐在沙發(fā)上逗貝貝玩耍,比如,開動一列小火車。

      做完家務(wù),小云靠在沙發(fā)上,看著陳婆,有時覺得恍惚夢里。這個人,如何走進(jìn)了她的生活?真是奇怪,太奇怪了。小云突然對陳婆感興趣起來。這個人,這么做的動機(jī)是什么呢。小云心里這么想,嘴上卻冷不丁地說了出來,小云說:陳老師,您這光做事,不拿錢,覺得虧不虧?

      陳婆的笑并無做作,她說:我覺得挺好的。沒有什么虧不虧。再說,我也不需要那么多錢。

      小云說:我知道您有退休工資,可萬一生病,去醫(yī)院還是要花很多錢的。

      陳婆說:不礙事,我不去醫(yī)院。

      小云又奇怪了,說:不去醫(yī)院?為什么?

      頭疼腦熱的小病就在藥店買點(diǎn)藥,大病的話,我就不想折騰了。反正我拿定主意了。陳婆說。

      小云有些心酸,看陳婆的眼神也有了憐愛的成分。她說:陳老師,要是您不嫌棄,您就把我當(dāng)您閨女,我一輩子伺候您。哦,不對,您什么時候要我伺候過?我的意思是您將來動不得的時候,我來伺候您。

      小云突然想到愛情。她決定斗膽問陳婆一個問題。小云說:陳老師,您有沒有過轟轟烈烈的愛情?

      剎那間,小云感覺陳婆的臉上飛過一朵紅云,很淡的,很快又消失了。陳婆說:這么大年紀(jì),還談什么愛情,還不讓人笑掉大牙!

      可是,您也年輕過啊。小云說,我就有愛情,我愛我家小春。其實(shí),現(xiàn)在,我心里并沒有多少悲傷的成分,因?yàn)槲矣X得小春一直活著,活在我心里。我走在北京的胡同里,走在每一條街道,都能夠感覺到他的存在。

      陳婆的眼神很柔和,說,真好。陳婆沉默了好久,說,心里有個人,真好。

      對于小云和陳婆的關(guān)系,范伍雪也覺得有點(diǎn)兒奇怪,廚房里,范伍雪私下提醒小云要注意陳婆這個人。小云說注意什么,范伍雪說陳婆是不是有點(diǎn)精神不正常?不然,怎么會好好的老板不做,卻和保姆出來做保姆?小云笑笑,說你要是說別人精神不正常,我信,陳婆絕對精神正常。范伍雪還是有點(diǎn)疑神疑鬼,她擔(dān)心貝貝。說要不以后就別來她們家做了,因?yàn)樗郎?zhǔn)備回娘家一段時間。小云說好。

      日子又恢復(fù)了以前的平靜。在大方小區(qū)的日子里,好一段時間,陳婆對貝貝念念不忘,小云勸陳婆說,人家的孩子畢竟是人家的孩子,咱們再怎么著,也是外人。陳婆說,你真這么想的?小云沒心沒肺,大聲說:那可不。陳婆就沉默了。

      11

      小云最喜歡聽陳婆講她當(dāng)老師時候的事兒。

      陳婆教了一輩子書。退休前一年的冬天,陳婆給學(xué)生們上《茶花賦》,陳婆說,你知道《茶花賦》嗎?小云搖頭。陳婆說,《茶花賦》沒什么,是我上這一課很有意思。記得那天下大雪,進(jìn)教室前,我在花壇里折了一個裹滿雪的枯樹枝。小云說,上課就上課,折枯樹枝做什么!陳婆說,我也不知道,反正當(dāng)時就想折這個枯樹枝。進(jìn)了教室,講壇上剛好有一個空汽水瓶,我就將那個枯樹枝插在里面,然后,用給學(xué)生批改作業(yè)的紅鋼筆,將枯樹枝上的雪花染紅了……小云說,陳老師,你真調(diào)皮。陳婆說,然后,我開始講《茶花賦》。在講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學(xué)生不時地看那個枯樹枝,看著那像茶花一樣的雪慢慢融化。小云好像也真切看到那朵茶花,嘆道:啊,真美!陳婆說,課上完了,講臺上那朵花不見了,只剩下枯樹枝和汽水瓶。這是我這輩子最喜歡的一節(jié)課。小云說:陳老師,我好像也在教室里聽你講課呢。聽你講課真幸福。

      陳婆久久看著小云,嘆了口氣,說:小云,你應(yīng)該去找你的幸福。

      小云笑道:我現(xiàn)在很幸福啊。

      陳婆沒有再說什么。

      這天,小云從外面溜達(dá)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一個女人。陳婆說是她女兒王顏,這次回國開一個什么國際會議。王顏的脖子上系了一條長絲巾,翹著腿坐在沙發(fā)上,漫不經(jīng)心地和陳婆說話,見小云進(jìn)來,警覺地問她是誰。陳婆說是家里的保姆,王顏看了看臟兮兮的地板和堆得老高的垃圾桶,說這保姆太懶,不合適,叫陳婆趕緊退了。陳婆不置可否,朝小云做手勢,意思是叫她到房里回避一下。

      小云不想回避。她對這個硬闖進(jìn)家門的女人懷有深深的敵意,她必須在今天把一切該說清楚的東西都說清楚。

      王顏看小云面無表情地坐著,說我想吃飯你能不能去做點(diǎn)吃的。小云說,我不做,過去都是你媽做飯我吃。王顏張大了嘴巴望著陳婆,陳婆將頭轉(zhuǎn)向窗外。

      王顏說:那你在我家做什么?

      小云說:我什么也不做,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

      王顏的臉氣得都變了形,她站起來,指著小云的鼻子,說:你真是欺人太甚,你看我媽身邊沒有人,是不是?好欺負(fù),是不是?我媽都沒有這么伺候過我呢,倒還伺候你起來了!憑什么?

      小云說:我又不稀罕。

      什么叫不稀罕?你不稀罕你走哇!王顏簡直要瘋了。

      小云說:我倒是想走啊,可你媽和保姆公司簽了一年的合同哇,我想走,走得了嗎?不信的話你可以去問居委會的周主任。

      王顏說:我就是我們家的居委會主任!你們這種人,我算是看透了。好好的家不呆著,都跑到北京來,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堵我們的車,把咱們北京人的生活弄得一團(tuán)糟,害得我們只好躲到國外去。現(xiàn)在倒好,你們一點(diǎn)感恩都沒有。

      小云也很生氣,站起來,說:你跑到國外去是你自己想去!別扯那些野棉花!我沒跑到外國去我就是感恩,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你還好意思說!

      王顏說:你說,我媽快七十了,你有臉吃她做的飯菜么?

      小云說:你去問你媽,看到底是誰不讓我做的?我也憋悶得慌呢,她這樣做,不是把我給廢了嗎?

      王顏又看著陳婆,說:媽,您這是何苦呢?您是沒吃的還是沒喝的?偏要找這么一個人來,我看,她不會是想霸占咱們家房子吧?得,這次我回來,咱們把房子賣了,您跟我到加拿大去定居算了。

      陳婆說:我不去,哪兒也不去。

      王顏說:這人的用心您還看不出來嗎?到時候別被她害死在家里。您要記住:我才是您的親閨女!

      小云說:你是她親閨女那你就呆在她身邊照顧她呀,干嘛跑那么遠(yuǎn)?

      王顏說:那是我的事兒,與你有什么相干?

      陳婆說:求求你們,別吵了!

      小云此時已經(jīng)在收拾著自己的東西,她不想再吵下去了,這種生活,也不是她想要的,她沒有那個福氣受用??匆娝炎约旱耐闲惖耐镅b,陳婆的臉上分外緊張,小云感覺到了,她想,人家的親閨女畢竟是親閨女,自己在他們家啥也不是,別自作多情了。小云說:陳老師,我要走了,您以后多多保重。

      陳婆攔在門口,說:小云,能不能不走?王顏明天就回去了。

      小云看了看滿眼怒氣的王顏,說:不行,我就要走,北京這么大,我到哪里都能吃出飯來。我要是再不走,變成好吃懶做的,就真把自己給廢了。

      見陳婆這么挽留小云,王顏更加生氣了,說:媽,是的,我是明天就回去,但我還是想讓您做道選擇題,在這個鄉(xiāng)下女人和我之間,您必須選擇一個:是要我,還是她。

      陳婆的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王顏的聲音變得尖銳,說:如果要我,我明天就和您去中介,把房子賣了,咱們?nèi)ゼ幽么螅覀兗覄e墅泳池應(yīng)有盡有;您要是選這個鄉(xiāng)下陌生女人,那對不起,我現(xiàn)在就走,咱們娘倆兒從此就當(dāng)不認(rèn)識。

      這個選擇題倒把小云唬住了。她想:要是她是陳婆,該怎么選呢?小云想,這道題很容易,選擇女兒這邊,陳婆不會失去什么,除了離開北京,但是,憑感覺判斷,陳婆絕對是不愿意離開北京的。果然,小云聽陳婆說:閨女,以后我要是想吃火燒,想吃雪里蕻,怎么辦?

      王顏覺得這根本不是個問題,鼻孔里發(fā)出一聲笑,說:媽,你都吃了一輩子火燒和雪里蕻,還沒吃夠哇?

      沒吃夠。陳婆淡淡地說,語氣里透著不可更改。

      那……我就沒轍了。王顏聳聳肩,您自己看著辦吧。

      突然,王顏說了這么一句話,把小云嚇了一跳,王顏說:媽,恕我直言,別以為我不知道您的心思。您不就是不愿意離開您的初戀情人嗎?

      陳婆的聲音有些哆嗦,說:放屁!

      王顏說:我看過你們以前的信,他是不是叫王小康?他是不是最喜歡吃雪里蕻?媽,不是我說您,您這樣做,對我死去的爸公平嗎?

      陳婆的話帶著哀求:顏顏,別說了!

      王顏還不依不饒,她從后背拿開那個淺綠色的小靠墊,一把掀開包著沙發(fā)的藍(lán)白格子床單,然后指著深紅色的沙發(fā),大聲說:您所有的書信和日記都在這里面,以為我不知道?

      陳婆不再做聲了。空氣是死一般的寂。

      小云想馬上逃走,可腳板好像涂了膠水,掙脫不開。小云低下頭,看見門邊的垃圾桶果然堆得高高的。小云為想為陳婆做最后一件事情:將垃圾桶里的垃圾提溜出去扔掉。小云俯下身,耳朵卻出奇的靜,她聽到陳婆這樣一句話:我這本字典,你又翻了幾頁呢?

      這句話,絕對是說給她聽的,小云明白。小云陡然想起自己初到陳婆家時最想弄清的一個秘密:她在家里為什么要腌那么多的雪里蕻?,F(xiàn)在明白了。小云聽王顏說:您的字典,該翻的我都翻過了。北京空氣污染這么嚴(yán)重,您就死守在這兒,害得我兩頭牽掛不得安身,您說您這樣對我公平嗎?這樣,我知道您現(xiàn)在也不可能立馬攆走這個女人,我給您時間,我去酒店住了。等您想明白我再回來接您。

      王顏說完這句話之后,就再也沒有踏進(jìn)大方小區(qū)的大門。

      王顏?zhàn)吆蟮囊粋€星期,小云躺在沙發(fā)上休息。她上廁所時,額頭撞在玻璃門上,流了血。陳婆給小云炒了一大盤雪里蕻,叫她起來就著稀飯吃。小云說:不想吃了,吃膩了。

      小云的筷子挑著稀飯,稀飯真的變得更稀了。陳婆說:這雪里蕻,能抑制細(xì)菌毒素的毒性,促進(jìn)傷口愈合,你不知道吧?乖,快起來吃,吃了我講初戀故事給你聽。

      小云聽陳婆突然說出這句話,樂了:敢情您老人家也有初戀哪?

      王小康是我的初戀。陳婆說。陳婆并不看小云,王小康是我同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戀過一陣,可他不講信用,背叛了我。

      娶了別人?小云問。

      去世了。陳婆的語氣淡淡的。好長一段時間我無法走出來,后來,遇到王顏的爸爸。

      那……您愛王顏的爸爸嗎?小云很好奇。

      愛。都愛。陳婆說,可這兩個死鬼都拋棄了我。他們雖然拋棄了我,可我不能不義,我得守著他們。

      小云說:那您說,一個人能不能同時愛兩個人?我就做不到,只能愛我們家小春一個。

      陳婆嘆了口氣,說:這兩個男人一前一后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我真的都愛。

      真的?小云不太明白。

      都這個年齡了,還有必要說假話嗎?

      嗯,我信。小云點(diǎn)點(diǎn)頭。

      對了,丫頭,該發(fā)你工資了。陳婆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起身,準(zhǔn)備去臥室。

      小云忙制止:別,別,放您那兒存著。您給我記著就行。

      陳婆笑道:好,那我給你存著。等以后給你辦嫁妝。

      小云有些不滿,說:陳老師,您這是趕我走?我可不要出嫁。就這樣挺好的,和您過日子。

      傻丫頭,這樣過日子是挺好,我挺好的,但我不能太自私。你年紀(jì)輕輕不能守著我這個老太婆過日子,你有你的生活。如果這樣,是害了你。

      小云嗚嗚地哭起來,有點(diǎn)撒嬌的模樣,說:陳老師,您為什么不相信我?我現(xiàn)在就是最幸福的,我有小春。不信,您摸摸我的心!

      小云眼里閃著淚光,那光和眼珠一起轉(zhuǎn)動著,好像在全方位地證明著自己,陳婆只好投降,說:好,我信,我信!

      12

      轉(zhuǎn)眼又到了冬天。陳婆這天起得很早,她站在小云臥室門口說:小云,起來,起來,咱們出趟門。

      小云還在床上翻身,嘟囔著:這么早,還睡會兒。

      陳婆神秘地說:快起來,跟我去買點(diǎn)兒東西。

      小云和陳婆到了八里橋批發(fā)市場,七彎八拐,來到了一輛大卡車前,滿滿一車綠。雪里蕻。十元錢一大捆,一捆大概有三十斤。陳婆付了錢,小云將裝著雪里蕻的袋子扛在肩上,兩人朝公交站走去。

      陳婆家客廳的窗正對著一大塊草坪,草坪邊上是零星的大柳樹。陳婆拿著繩子,小云提著塑料桶,里面是洗好的雪里蕻。只需兩個日頭,這雪里蕻曬蔫之后就能下缸腌制了。

      陽光很好。繩子在兩棵樹之間緊繃著臉,好像一個強(qiáng)硬的媒婆,狠狠拉扯著原本不相干的兩個人。小云將雪里蕻從桶里拎出來,讓它們一株株騎馬一樣騎在繩子的脊背上。

      遠(yuǎn)遠(yuǎn)的,走來一個人:居委會的周主任。周主任站在路邊朝小云招手,小云指指自己的鼻尖,見周主任點(diǎn)頭,便從自己晾曬的雪里蕻下鉆了出來。

      這是小云第二次見周主任。大方小區(qū)居委會是一個三居室,周主任單獨(dú)一間辦公室。小云站在門口,周主任說:小云坐,坐。

      小云走進(jìn)周主任的辦公室,并沒有在那個淺黃色的布藝沙發(fā)上坐下,她說:周主任,您找我什么事?

      周主任說:你坐呀!

      小云說:不坐,您有什么事,就直說吧。我還要曬雪里蕻呢。

      是這樣說的,你呢,在陳婆家里做的時間也不短了。其實(shí),我對你印象挺好的,說話隨和,做事勤快。不過,我想,你最好是不是再換一家……

      換一家?什么意思?是陳婆找您說的嗎?小云的臉有些變形,當(dāng)初您是怎么說的?你說,她女兒在加拿大定居,老伴去世得早,你去,正好和她做做伴。

      是……這樣,我就直說了吧。陳婆對你印象挺好,但這是陳婆女兒的意思。她昨天打電話到居委會投訴你,說你好吃懶做要她母親伺候你,還破壞她們母女倆的關(guān)系。你呢,是我介紹來的,這件事我有責(zé)任,所以……

      小云說:周主任,您了解事情的真相嗎?假如我不走呢?

      周主任笑道:陳小云,在我印象里,你應(yīng)該不是個難纏的女人,當(dāng)初就是因?yàn)檫@一點(diǎn)我才選中你來這兒。現(xiàn)在,跟你說實(shí)話吧,陳婆的女兒已經(jīng)把房子賣了。她說,不把這根拔了,她母親是不會走的。所以,現(xiàn)在可由不得你不走。

      小云吃驚之余心里涌出一絲悲哀,她笑道:房子是根嗎?我沒有房子,可我有根。也許是受陳老師的熏陶,小云腦子里突然閃出一句話,她怕這句話跑掉,忙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周主任,您知道嗎?有的人,注定老死不相往來;有的人,注定一輩子相愛。

      周主任說:什么意思?

      小云并不回答,她轉(zhuǎn)身離開了居委會。小云在腦子里久久回味著剛才的這句話,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一只小吉娃娃從腳邊跑過,小云不覺加快了腳步。走近陳婆家所在的門棟,小云抬頭看見草坪旁她和陳婆曬在繩子上的雪里蕻,一面長長的綠旗在風(fēng)中飄著,舒展優(yōu)雅,像仙女的裙裾一樣。

      (圖片選自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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