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迫于面子問題,我在被幾家電視臺和地方小報前來做采訪的時候,編造了瞎話,謊稱我們前去翁州之行的一切故事都是些和創(chuàng)業(yè)有關(guān),和辛苦牽連,和夢想掛鉤,卻唯獨沒有道出我們最痛苦,也是最傷心的實情來。這讓我們連自己也實難交代。
現(xiàn)在,我作為她們里面唯一一個有點文化的女人,當(dāng)歲月在慢慢流走許多創(chuàng)傷,快要撫平我們心頭那段刻骨銘心的故事的時候,我想還是要及早地挽救它們,讓其存在并還原事實的本真,也給我們這些天真傻帽似的婆娘們一個驚險地活過的記錄,或者是宣泄一下壓在心里久久的積郁吧。
好了,還是讓我說出事情的實情,你們不要大驚小怪。這個世界什么事都會發(fā)生,尤其發(fā)生在我們這些傻逼土老帽的鄉(xiāng)村女人身上。
……
事情是這樣的,那一天,在找老公未果的時候,我心情無比沮喪地回到了出租房。田螺果蘭和萍萍早我先回了一步。還沒等我開口,她們就急切地問我,找到了沒有?我搖搖頭,就去木板床上躺下來。萍萍說,也許二妞素梅她們能找到。我們都沒出聲,心里就把希望寄托到了二妞素梅的身上。她們?nèi)サ氖俏讨莩堑谋苯己臀鞅苯?,聽說那個地方是什么開發(fā)區(qū),樓房建設(shè)搞得火熱,想必那里的民工不會少。
可是一直到了黃昏,也還不見二妞素梅她們回來。夕下的陽光,把對面高聳的樓體鍍成了金紅色,像鄉(xiāng)下一截截起地的蘿卜那樣水靈。我正想著我的草莓,田螺卻耐不住地打破了沉寂。這兩個貨招野漢子去了?還不見回來。我看著門外奄奄一息的陽光說,這可不好,她們不會走丟了人吧?我的話一出口,嚇了大家一身汗。她們也和我一樣,都不敢往那里想,卻又總是忍不住。又耐了一會,我說,要不我們分頭去找找她們?興許是迷路了,翁州城這么亂。田螺說,找她挨刀,找到找不到他們,你總該自己先回來招呼一聲,讓我們擔(dān)心,現(xiàn)在,倒要再去找她們,不找。田螺是我們的大姐,她的口氣總是有些權(quán)威,我們不敢不聽。果蘭和萍萍,瓷著眼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田螺。她們倆似乎被二妞和素梅的遲遲不歸給嚇壞了。這樣大的一個翁州城,走丟一兩個女人,大約是最容易發(fā)生的一件事了。以前我們都聽說過這樣的傳說,不僅僅是傳說,簡直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這個世界仿佛天天都會發(fā)生那么一個或者幾個人無端失蹤的事。在村里的時候,我們無聊之時,常常圍在電視機前看那些法制節(jié)目:一個女人無故失蹤數(shù)月后,已確認被謀奸殺害并拋尸野外;又一個女人被綁架出賣至數(shù)千里之遙,節(jié)目里的營救細節(jié)異常艱難。接著就是些廣告,中間自然仍有不少尋人啟事,尋找的多數(shù)還是走丟的女人。
我們都想著這些,天色就慢慢地黑下來了。二妞素梅她們還沒有回來。這一下,連田螺也忍耐不住了。這兩個王八蛋!你讓我們怎么辦才好?果蘭顫著聲兒說,要不,我們真的去找找她們吧?一起出來的,不就是為好有個照應(yīng)?田螺大聲呵斥她,怎么找?翁州城這么大,天又這么黑,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現(xiàn)在我們是四個人,分頭一找她們,鬧不好再走失一個兩個,這樣才好嗎?堅決不找!狼吃狗啃,任由她們自己的命吧。
田螺正這樣嚷嚷的時候,二妞卻土眉灰臉地回來了。但她是掛著一臉的笑回來的。她的身后卻沒有素梅。
餓死我了。你們怎么還不做飯?二妞進門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直奔那口小鋁鍋而去。她看了看我們,大概是見我們都怒目盯著她,就不好意思起來。她說,這些死不了的家伙,怎么找都找不到他們,趕巧了一個工地有點事做,一車水泥卸下去,還真他娘的累了。打工的兩個錢不好掙啊。
我看她這樣累,第一個在心里體諒她了。我想,如果自己這天也找下事做了,也一定會晚回來些的。這樣想過了,我就問她,你見沒見素梅?沒有啊。她是不是也找了事做?
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忘了咱來這里的目的是什么了?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天你這個爛婆娘,就被來翁州城的那些野男人給領(lǐng)走了!田螺又把她大姐的腔調(diào)亮了出來,奚落著二妞。不過,她說是說氣歸氣,還是又張羅著為我們做飯去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六月底了,簡陋的木板出租屋里亮著一盞40w的白熾燈。我們不知道,翁州城為什么也有和我們鄉(xiāng)下一樣多的蚊子?它們莫非是從我們的身上嗅到了鄉(xiāng)下的青草味兒?一團一團地直往這間屋里滾。二妞一邊嘟囔著大概是對不起之類的廢話,一邊用她的一件上衣驅(qū)趕著這些可恨的蚊子。
這會兒,果蘭說,外邊好像下雨了。
是下雨了,木板房的房頂上,不一會兒就起了撲啦啦的落雨聲。這個素梅,現(xiàn)在還不見她人,怕是兇多吉少。
我們焦急地等待著素梅的歸來。而越是這樣,時間越像銹住不動了似的漫長。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積水都灌到了這間屋里了。我二妞果蘭萍萍,我們都用塑料碗一碗一碗地往出去攉水。只有田螺一動不動站在那里。
這到底是遭得什么孽?田螺吼過了這一聲,把我們替素梅的擔(dān)心又拉了回來。
剛才我們清那些積水,是為了分散心理的害怕因素,現(xiàn)在,田螺這一叫,顯然已經(jīng)把一根替素梅擔(dān)心的弦繃到了極處。我們想,這個該死的素梅回來了,非把她撕裂才解恨!
我又開始在心里對我們這次荒唐的行為自嘲上了。你這些不要臉的騷貨,想男人也不至于這樣,非要千里迢迢地夾著尾巴追到翁州城來,這樣要是有一個出了點什么事,那我們可是出名了。村里人會說,你有男人養(yǎng)著,不好好在家呆著,莫非真的想那個事想得架不住了?真丟臉。我想到這里,臉皮就熱得像一團火,恨不得隨了這雨水滲入地下去了。
晚上的十點左右,這個該死的素梅可算是終于一身泥水地滾回來了。那會兒,我們這間出租屋里的空氣,仿佛都氣球似的要憋破了。她一進屋,我們幾個就不約而同地將她擒著按倒在床上。
你們干什么???你們知道我多辛苦嗎?好心給你們找到了人,你們卻這樣對我?
一聽素梅這樣說,我們的氣一下又泄了,心都怦怦地跳著,七嘴八舌頭地問,怎么,你這個爛貨還真的找到他們了?
找到了。
真的嗎?
誰還有心騙你們。
他們在哪兒?
你們先別著急嗎,讓我歇口氣,換件衣裳。
素梅確實被雨淋成了落湯雞。外邊的雨這一會反而小了些。
我們?nèi)紘孛?,看著她把一件件貼在身上的衣服扒下去,又換上干凈的。
見到今生了嗎?我一邊幫她拉展衣領(lǐng),一邊急切地問。素梅笑笑低聲說,怎么你就性急?當(dāng)然見到了,他可是還向我問起了你呢。
我興奮著,心里一下踏實了許多。我不再去管這個素梅賣多少關(guān)子,只耐心地看著她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追問她。田螺沉穩(wěn),把她們都給按住了。你們是做什么?讓素梅定定心再說不好?一夜的時間長著呢。顯然我們都把素梅當(dāng)成了這次行動的大功臣,來翁州城還就是她運氣好,一下就把他們給逮住了。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沙啦啦的聲音。霎時間,我們又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動靜上。我們租住的這間小木板屋,附近有幾個建筑工地,那些工地都住著四面八方來這里打工的人。這么晚了,會不會是他們來這里搗亂?一時間,我們想起了前天初來時那些人們用很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們的情景。這樣糟糕又雜亂的建筑工地,是少有我們女人前來的。他們不會盯上我們吧?
田螺說,會不會是大平他們跟著你過來了?我們大家都愣著坐在床上,心里期待著會是他們,更害怕不是他們。惟獨田螺的手里,不知道從哪兒摸到了一根壯實的木柄,虎視眈眈地提溜著,耳朵卻緊緊地貼在那方門板上,屏氣聽著外面。
外面安靜如初。我想,大約是樓房上的哪個地方被雨水沖坍垮了些泥土,那種東西滑落的聲音大概就是這樣。這間小木板屋的周圍,可都是高高低低的樓房。我突然覺得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來的女人,就像野外幾只跳來跳去的松鼠一樣膽小并可笑,偏偏還敢跑來偌大的翁州城。
田螺為我們煮好的一鍋面早砣成了一塊。這一夜的晚飯,我們都無心去吃,手中的筷子胡亂朝嘴里扒拉著,心里卻仔細聽著素梅尋找他們的經(jīng)過。其實素梅找到他們的經(jīng)過再簡單不過,無非也和我們一樣,像一只沒頭的蒼蠅亂撞。只不過讓她給撞上了。
素梅說,她見到劉偉的時候是中午,他們正吃午飯,村里六個人都在一個工地上做,老板是山東人。劉偉看到自己的老婆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一時間竟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再細看確實是素梅,他竟丟下手中的碗筷就直奔素梅過來,還緊緊地把她抱了起來。素梅說,劉偉他瘦了,像一根面條兒似的。他在那里做小工,鏟灰,搬磚。
劉大平做什么?田螺說,我們家大平他不會也是做小工吧?
素梅說,大平也是小工,他們都是小工,做一天五十塊錢。
我問,今生也瘦了吧?素梅說,劉偉說今生做工的時候不小心把腳崴了,老板還不錯,算他工傷,一天發(fā)三十塊。
天還不大明,我們就亟不可待地趕去他們做工的那個地方。
那是一連片的建筑樓群。在太陽還沒有升起來的黎明下,那些正欲拔地而起的樓房黑黢黢的沉在晨霧中,仿佛一個個沒有了面皮的骷髏,陰森森地好可怕。我們早沒有了對他們在外邊不放心的一絲念頭,我們的男人都是從農(nóng)村來的,他們這些在翁州城靠做小工賺錢的人,辛苦折騰一天也就三五十塊錢,哪里會是那些去逍遙快活的料?他們不配。
可是讓我們沒想到的是,他們并不在這里了。前來接我們的是一個大胖子和六七個高高低低的男人。他們的身邊還停放著一輛銀灰色的小型面包車。我們霎時間都警覺起來。素梅說,對了,忘記跟你們說了,這個胖點的人就是他們的老板,昨晚老板說今天他們倒地方,他要我們來這里,然后老板送我們過去的。田螺說,他這人怎么不像個老板,倒蠻像是個做工的?二妞說,我也覺得這事奇怪。果蘭卻說,管他呢,反正一會兒都見到他們了,有車送我們不正好。萍萍也嘟囔,就你們疑性大,別想那么多了。
還沒等我們走到跟前,那胖子就樂呵呵地過來說,你們早,快上車吧。
一個人打開了車門,果蘭和萍萍先頭就鉆了進去。她們還笑我們,干嘛你們磨磨蹭蹭不快點上來?猶豫什么?我問這些人,我男人劉今生是在你們這里做工嗎?胖子說,是啊,要不我怎么過來接你們呀?你們這么多同伴在一起,還信不過我?我說,那倒不是。
我們上了這輛面包車,那些人也都擠了進來。車子本來就不大,一下子上來十幾號人,我們都被擠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田螺說,怎么他們也要去?那胖子已經(jīng)上了駕駛的位置,他坐下來,回頭同我們說,他們都是工人,去那邊做工的,你們就將就點。
我們還能說什么,人家老板好心接我們過去,總不能要求是一輛專車吧?
車子發(fā)動了,不一會就出了翁州城,全速行駛在我們來翁州城時的那條路上。
我的方位感好,我發(fā)現(xiàn)這條路的兩側(cè)那些房屋和設(shè)施都十分熟悉。沒錯,這會兒我們正是走在回去的那條路上。
田螺又問,難道他們不在翁州城?你的工地不在翁州城?
這時候,那胖子不耐煩了,說,你們他媽吃什么干飯?把她們這些爛貨的×嘴都給老子堵上!
車上的幾個男人就開始動手了。他們都從衣服兜里掏出一截細細的麻繩,把我們的手反剪著捆起來。我們一下都懵了頭,覺得是被素梅給騙了,一個個都狠狠地盯著素梅的臉。田螺第一個質(zhì)問她,你給我說清楚!他們這是怎么回事?
胖子又回過來一句,你這個騷貨,還想要個狗屁的清楚?要怪只能怪你自己離不開男人,來找男人嗎?我給你找一個。
素梅始終低杵著頭,說話的聲音像在腚子下壓著。本來我就沒找到咱們的人,卻撞上他們了,我是被他們逼的,他們說要不這樣做,就會殺了我。我不想死。
完了,這回我們是徹底的沒救了。到了這種地步,我們才深深感到了后悔。原來往日在一起的好姐妹,到了關(guān)鍵時刻她竟然會出賣我們?我們突然又想起了來的時候劉二憨的那句話,不幸被他給言中了。當(dāng)初是什么魔法使我們那樣單純地做出了一個既無聊又愚蠢的決定,來翁州城找自己的男人?忍耐不住了?還真是那胖子剛才罵的那句好,我們就是些騷貨!十足的不要臉!荒唐透頂!這叫自作自受!活該!
王素梅!你個賤貨!昨夜那么長的時間為什么不告訴我們一起跑?!你不得好死!
我們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唾罵著面前這個背叛了我們的女人,恨不得把她給撕了。
救命啊——
我們不約而同地沖著車窗外面喊叫起來。
把她們的臭嘴都堵上!胖子說,快,你們他媽手腳利索點好不好?
后來,我們這些鄉(xiāng)下的女人就被他們堵了嘴,蒙了眼,兩只胳膊和一雙腿都綁得死死的動彈不得。我們只聽著他們一路上說著那種混賬話,他們還時不時地在我們哪個的身上摸來摸去。我們成了真正的待宰羔羊,任由這些流氓們侮辱。
不知道過去了幾個小時,行駛的車子戛然剎住了。我憑著聽力感覺到其中的一個被他們給拖下了車。他們似乎車上留了幾個看守,又下去幾個。我想他們是在和買家討價還價。一個時辰后,他們又上了車。那胖子還用手機和哪里哇啦啦地通著話。
我們就這樣,隔幾個小時被放下去一個。我是第五個被他們拖下車的。
一個中年男人的話音傳入我的耳朵。
就這個?那人問。
怎么樣?對得起你了吧?瞧瞧這條子,你再看看娘們兒的臉,真是嫩,不錯啊。
我的眼布擦啦被撕開,外面的陽光很扎眼。其實估計是到了黃昏,可我被他們蒙得太久了。
算你小子有艷福,花兩萬塊錢買個小媳婦一點不虧。我是看著車上還有一個,不然,這個我還留著舍不得給你呢。那胖子這樣說著,就去我的胸脯上使勁摸一把。
我拼命撤了撤身子,看著面前那男的。我尋思,這個中年漢子也許就是花錢把我買下的人了。
這人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好吧,他說過好吧后,就領(lǐng)著這些拖著我的人進了一間屋。我的嘴始終被他們用一塊毛巾堵著,要不然我非每人咬一口。
我留心觀察了一下,這家人似乎住在村子的邊上,這個村子仿佛也不大,院子外邊有一片小樹林??傊芷?。進了屋也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小農(nóng)家。和我們劉家坳的那些農(nóng)家沒有什么區(qū)別。屋里的陳設(shè)很簡單,我不屑地掃了一眼。我把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個男人的身上。他很老,大概有四十五六歲了,一臉的赤疙瘩,還有點駝背。他正給胖子點錢,枯樹枝似的那種手指頭一張一張地點了好一陣。我想他攢這些錢也不容易,可他還是很痛快地交給了胖子。我是決計要逃的,失足落入他們的陷阱是我們姐妹的無知和愚蠢。我真想勸他不要上這個胖子的當(dāng),可我沒有這個能力。一路顛簸而來,我的整個身子都被他們捆木了。
我心說,你等著瞧吧,只要你把我放開,我就會逃。讓你的兩萬塊見鬼去吧。
可恨的胖子一伙走了,帶著賣我的那些錢從這個村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錯了,這個駝背的男人原來有妻子,他的妻子不育,把我買下來就是為了借腹生子。
我被他們關(guān)進了一個深深的地窖里。這個地窖就在他們這間屋的腳下幾米處,里邊也有一間房子那么大,布置得倒也很規(guī)整,應(yīng)有盡有的。他們除了不給我自由,待我倒是和善。他們一日三餐把飯按時給我送下來。我絕食,我大聲地哭鬧,我甚至想到了死??墒菬o濟于事,在這個有限空間的地窖里,我成了與世隔絕的人。這地方,他們連死的機會也不會留給我。到后來,我已經(jīng)不知道過去的是白天還是黑夜了。我想今生,想我的女兒草莓,想故鄉(xiāng)劉家坳。我靠孤獨的回憶捱度一分一秒。那男人來了,他要和我做那種茍且之事。我抓他咬他。他把手揚了起來要扇我耳光,然而,他舉得老高的手又軟了下來。那男人的女人來了,她給我端來香噴噴的飯菜,一臉愧疚的樣子。那飯菜還騰著熱氣兒。我把這些飯菜一把推到了地上,女人嚇得倒退了幾步。她也有四十幾歲了,蓬頭垢面的,身上的衣服也樸素。她低聲說,你就吃點吧。我說我不餓!你給我滾!
田螺二妞素梅果蘭萍萍她們現(xiàn)在都好嗎?我突然恨起二妞來,這次遭劫,都是她起了這樣的念頭,要不我們怎么會落到這種地步?那些平素在家里享清閑的日子多好啊。男人在外面打工掙錢,自己不守著那份清閑安分守己,非要跑出來尋自己的老公?簡直是吃飽了撐得沒事干。我又恨起了那個賤人素梅,你為什么要出賣我們,咱這些姐妹對你可是親如同胞啊,難道你就忍心自己的姐妹被人蹂躪糟蹋?假如那天晚上你告訴我們真相,我們是會一起逃脫他們魔爪的。你就那樣被他們的幾句話給嚇住了?我想起了那夜雨后木板屋外的動靜,素梅難道真的被那些家伙們監(jiān)視?要是那樣素梅也是出于無奈的啊。想著想著,我嗚嗚地哭了。我又想起了為我?guī)畠旱哪?。六十多歲的老娘常年有病,老父親走得早,她一個人還要料理十幾畝地,如今草莓也只有她帶了。娘,女兒對不起你。
不行,我得出去,我一定要逃出這個森嚴壁壘的“家”。我要回到外面的世界,回到我的家人身邊去??墒乾F(xiàn)在的情況看來,我很難實現(xiàn)這個愿望。這地窖的四面都是堅硬的石頭,要是粘土就好了,我會挖個洞逃出去。我用手去試著摳過,像鐵一樣硬。地窖的上邊,唯一的出口被一個厚厚的木板門封堵著,除了他們進來,那門從不打開。有一次,我聽到上邊似乎有外人來了,我抓住這個機會就大聲地喊叫:來人啊——他們私自關(guān)人啦——救命啊——可是這個村子里的人們似乎對這些事不大關(guān)心,難道他們的耳朵是木頭做的?又或許是司空見慣,所以視而不見,聞如未聞。我失望了,精神徹底垮了。我不是沒有試過采取智取的方法:用心理攻勢乘著男人不在的時候軟化那個女人,可是無濟于事。我真的沒救了。我唯一的選擇就是和他們合作,給他們生個一兒半女,等一年后再離開這個可怕的鬼地方了。
這一天,我破例在地窖里的那張床上脫得一絲不掛,那女人給我送飯的時候見我這樣,似乎驚訝了一陣。我說,去叫你男人過來,我有話和他說。
駝背男人很羞澀地進來,站在我的面前像個錯事的孩子。他輕輕咳了一聲,仿佛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他來了。
我說,要我給你生個孩子也行,你必須答應(yīng)我三個條件,第一,孩子滿月后必須放我走。第二,孩子的名字由我來起。第三,不論是男女都要付我一萬補償費。你答應(yīng)我就算達成協(xié)議,不答應(yīng)我就繼續(xù)絕食。
我應(yīng)!我全應(yīng)!他說完,就給我跪下了。
老實說,我提的三個條件前兩個對他都好說,甚至他還求之不得,只是第三個那一萬塊錢,他就有點困難了。剛剛為買下我,他已經(jīng)花去了兩萬,再要拿出一萬來,一個靠種地過日子的農(nóng)人家,確實不容易。我并無心賺這種錢,提出這樣的條件純屬女人的小伎倆。我當(dāng)時這樣想,雖然我落在你們手里了,可也不能太便宜你,我的貞潔是無價的,給你要一萬塊錢,太低了。女人是好耍些小伎倆的,即使到了這種時候,還擺脫不掉這個臭毛病。
那男人每次與我行事都給我跪。我說你哪來那么多套子,要干就干,別浪費時間。可是他不聽,總是這樣,仿佛我是個住在地下的魔鬼,這讓我渾身不自在。他只在我的身上爬了一個月,確證我不來那個了,就再不見他過來。我問他女人,他呢?她說,去掙錢了。一年以后要給你帶一萬塊錢呢,家里還有些,可是不夠。
活該!我在心里咒罵著他。
我的生活明顯好起來,菠菜雞湯、蘑菇燉豬排,白面饃是那種最細的精粉做的。女人每來伺候我,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我不高興。她輕輕地邁著步子來,開鎖下到地窖里,再反手把鎖子帶上。和她的男人一樣,她每次來了必先給我下跪,然后才起身把飯菜端過來。有一次,我真想把她殺了,然后奪命而逃??墒强粗莻€蒼老的身影,來來去去地做著這些,我的心軟了。更要命的是,我確實有了那個男人的種,像我這種帶肚子的女人即使跑出去了,又能去哪里?回家嗎?怎么和劉今生去說?還不如就在這里安安靜靜地呆著,這里是這個世界的另一面,仿佛就是專門為了包裝我的不幸的遮羞布,況且有人每天精心伺候著,神不知鬼不覺,一年以后再回去,這樣對誰都好。殺人遲早是要償命的,我連只雞都殺不了。
幾個月以后,我漸漸習(xí)慣了這種生活,反而覺得這里很安全。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里邊那小孽畜偶爾也很頑皮地踢著我的肚皮。我就獨自在地窖里躺著,小聲罵他,你這小雜種,好好再在里邊呆上幾個月,我就放你出來。你一出來,你那畜生老子也就放我走了。
那女人見我明顯地腆著肚子的模樣,不無羨慕地過來給我捶捶背。她甚至說,里邊悶得慌,要不你去外面散散步吧?
我說,不去,里邊很好。
我想我就在這里邊了,生他的時候也就在里邊了,外面是另一個世界,是我以前的世界,現(xiàn)在的我不是以前的我,我正在承受著地獄的懲罰,就像是一個服刑的人,期滿了自然會釋放出去的。我羞于見到以前的那個世界。
大概是某一天,或者是某一夜,我這里沒有白天和黑夜。那男人回來了。他帶進了一股冷颼颼的風(fēng)。他的身上穿著棉大衣,頭上戴一頂棉帽子,那上邊還殘留不少的雪花。他的那一臉赤疙瘩上掛滿了冰渣,喘氣的時候還噴著一股股的白氣團兒。
哦,是冬天了,現(xiàn)在都是冬天了嗎?
他來到地窖的第一件事還是給我跪。接著,他就上來想摸我的肚子。臉上堆著憨憨的傻笑??墒撬咽稚斐鰜?,卻又縮回去了。我想不通,他既關(guān)著我,卻又這樣怕我。他興許懷疑我是個氣泡,生怕一觸到就會化得沒了蹤影兒。
你回來了?我把他伸出又要縮回的那只粗糙的手拉過來,放到我的肚子上。
他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笑,一直傻呵呵的。
我突然覺得他其實不是個怎么壞的人,不就想要個兒子嗎?這點要求其實人人都有,一個中年男人身后希望有個繼承的,這是最起碼的奢求,可是他卻必須得付出如此大的代價才能做到。他和我一樣,我覺得他也是個不幸的人。
你是怎么搞的?還不快叫她到上面去?底下陰冷。
我說,不冷,是我叫她不要扶我上去的。何況她每天還有一個火盆給我。
我決計不上去,這是我內(nèi)心堅定了的一個決心??墒俏覅s多么思念上邊的世界啊。
他說,再過幾天就是年了。鐵石礦放了假。
是嗎?年不年的無所謂,倒是冬天覺得新鮮。上邊下雪了?
是的,下雪啦。大嗎?大。
我這樣和那個陌生男人說著話,心里卻再次勾起了對今生的思念。每年的這個時候,也該是他回家的日子了。他總是為我和草莓買些喜歡的衣服,或者年上需用的東西。今年,他回去以后我卻不在了,他會多么難過啊。我心里默默祈求著今生的原諒,再過幾個月我就回家了??墒?,我還能回去嗎?
那男人安撫著我睡下來后就出去了。我聽到他在上邊驢叫似的一聲喊:
天??!我劉家終于有后啦!
真是怪了,這家人竟然也姓劉?這就是我的宿命啊。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的肚子鼓凸凸的像一個懷里抱著的大倭瓜。我一整天都那樣用手抱著他。我就穿著一個大褲衩子,上身是個汗褟兒。我的那兩個乳房就款款地袒露在那倭瓜上。我想起了懷草莓的時候并不像這樣夸張。草莓是正大光明的,反而縮頭縮腦的不夸張,這個小孽畜是偷偷摸摸的,他卻竟然敢去張揚自己?我不承認是他的母親,我只是盛放他的一個容器,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他偏要苦苦地折騰我。真是我命中的冤家。地窖本來就不大,里邊的空氣確實沉悶。這一段時間那女人早已經(jīng)沒有了對我的戒備,她也許覺得我就是她養(yǎng)的一只丟蛋雞,這里是我唯一可以下這顆蛋的地方。她把窖子的那個門板大大地敞開著,我覺得還是沉悶,熱辣辣的沉悶,里邊還彌漫著一股重重的臊味,這難道就是一個本不該到來的生命卻偏偏要到來之前的一種氣息和征兆?是這個世界最不該拓寬的那一塊的氣味兒?我的頭頂仿佛都快要被這種氣息給憋炸了。
那個男人早又去他的鐵石礦做他的工了,我不管他做工到底為了給我籌夠那一萬塊錢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我顧不了那么多了。我就知道那個男人大概四十五六歲,還是個羅鍋兒,那女人很邋遢,鼻子總往下滴著清鼻涕。我不想更多去了解他們的家事,我是他們眼前的一個過客,說白一點就是個生育的工具。他們這樣拘禁我又細心地款待我,無非是想讓我替他們添這個幼犢子。我要做的是盡量縮小對他們的認知。我想把自己變成一縷清風(fēng),只是曾經(jīng)在這里逗留了一下,然后就輕輕地吹走了。我把這地方叫那地方,把這個男人女人叫那個男人女人,就是想在心里和他們有些距離,最大限度地減少擦痕。我不屬于這里,我的心在別處,在我的丈夫今生那里,在女兒草莓那里,在過去那些屬于我的所有的細微處。我盼著,肚子里的那個小孽畜能夠快些出來,你快些出來,你快些出來快些出來……你一出來,我就又重新獲得自由了。
我啊了一聲。忽然,這個小東西似乎體恤我似的,竟然在我的下邊抓了一下。他難道真的要來了?我用手去下邊試了試,一片潮濕給了我一個信號。我急忙大聲叫著,來人啊,你們這些個死豬!
那女人急忙趕來。她是個沒有生育經(jīng)驗的石雞,在我們的家鄉(xiāng)還叫這類女人菜貨。她哪里懂得女人生孩子,其實就等于過一次生死關(guān)。我說你這個蠢豬!快給我拿個盆子來!她就去了。
可是那個該死的去了老半天,卻還是不見她人回來。我實在疼得受不了了,就哭,就喊。我終于失態(tài)地嘶叫著:啊……后來,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陽光。那大約是幾天之后的一瞬間,我努力睜開了膠著的眼皮,又看到了它。久違的陽光??!這是我醒來后的第一個感覺。一切因了陽光而新鮮和生動起來。我已經(jīng)被抬出了那個深深的地窖,結(jié)束了近一年的地獄生活。我下意識地摸摸肚子,像一抹平川。那個暫住于我的腹地的小生靈,悄悄地撤離了。就像帶著暫住證在那個翁州城打工的今生們一個樣,到了年終的時候總是要撤離的。我竟然會突然間產(chǎn)生一股莫名的痛楚和失落的感覺?
孩子不在我的身邊,這是自然的。我聽到了屋外幾聲鳥的嘶鳴,又從那里邊撿出了些嬰兒的微弱的啼呢。他就在我的隔壁。
醒了。那個男人和女人見我醒來,就低聲地嘀咕,總算是活過來了,謝天謝地。
我的喉嚨很干,我沒有一絲力氣和他們答話。
他們急忙去為我做好了一餐飯。一碗熱騰騰的雞蛋臊子面捧到我的面前。那男人把飯放到我的身邊一個小桌上,接著就拉他老婆又齊秫秫地給我跪下來。
我很討厭他們這樣,仿佛我是一個死去的人,非要這樣跪咒我。我把臉別過去,不想看到他們。
那個男人這時候卻抽搐著哭了。謝謝你!我們劉家老祖宗八輩都謝謝你!
我覺得他們夫妻倆很滑稽,也就不去管他們。
什么時候放我走?
這可不行的,你體虛,最好滿月起來才能離開。
我想知道他是男的還是女的?
阿彌陀佛,是兒子。我們劉家有根了。
我本來想和他們提出要見見這個孩子,可是我忍住了。我的眼角滑下兩行熱淚。
我提出的條件,你們可還記得?
一樣都不少。你先給他起個名兒吧?
我遲疑了。這算哪門子事?我對此前向他們提的這個所謂的條件產(chǎn)生了懷疑。我是在給自己的小兒子起乳名嗎?可他并不是自己的兒子,現(xiàn)在不是,將來也不是。然而,他又確確實實是從我的體內(nèi)分離出去的一個人,若干年以后,還可能是一個頂天立地很有作為的人。比如:有人夸獎他:×××同志,你的工作干得很棒。再比如:×××,你也老大不小了,給你介紹個對象怎么樣?……這個貼在他身上的標簽×××,有誰會知曉竟然是一個曾經(jīng)供他寄生的毫不相干的女人給命名的呢。
我想想,我說,你們?nèi)菸蚁胂搿?/p>
夜,來了。我躺著。
他們說我已經(jīng)是月子的第十天。
我再次暗暗下決心,早日離開這里。
我急切地想回到自己的村莊。
我真希望這一年的時間,像一個漂浮在水面上的氣泡,破了也就不復(fù)存在。
現(xiàn)在,那個屬于我的村子里,一定還和以前一樣安詳,一樣樸拙,那些人們,也一定還和以前一樣憨實,可親,沒有絲毫的猜忌和狡詐。我想他們。
夜來了。我并不能夠平靜地躺著。來自自身的騷擾,使我徹夜難眠。我的兩個乳房,脹得就像一潑肚子里的尿,告急地直想撒出來。那個隔壁貓叫似的嚶嚶聲,總是往我的耳鼓里鉆。我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折磨。
我拿定主意:臨走之前,一定要弄清楚這鬼地方,到底是哪里?
我恢復(fù)得很快,可以下地去到院子里稍作走動了。這是他們特許的。那男人和村子里的人稱,我是他家女人的一個姨妹,這次來,是專為他老婆伺候月子的。我心生著無名的怒火,覺得自己過去的一年,已經(jīng)徹底被他們竊取一空。
又是五月了,我立在院子前,遠遠眺望著一個山坡,那里生長著綠瑩瑩的小樹林。有一群悠然棉白的羊羔,正在林子里啃吃著那山坡肥嫩的鮮草。那女人說,他已不去鐵石礦做了,給你的錢已經(jīng)夠了。近來,那男人確實每天都下地去伺弄那些莊稼,女人在家里門也不出地照看著孩子。我想,他們對我如此放松警惕,無非是達到了一個目的,而更覺得我會惦記他們那一萬塊錢。你們是狗眼看人低,我劉珍再窮,也不會是哪種人。
我終于在一處桌布的下面看到了一張購買種子的收據(jù),上面有我想要的全部信息:××省××縣××鄉(xiāng)石碾子村劉云。我乘他們不備,找了一截鉛筆和小紙片快速記下了這個地址。明天已經(jīng)是十二天,我的身子完全硬朗起來,連乳房也很可憐我似的不怎么折磨我了。我覺得這天,就是我出逃的一個最好機會,于是又在另外一張紙片上寫下:
孩子叫“今生”,那一萬塊臭錢不要你的。我有遺傳病,錢留著以后給孩子治病吧!
我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很順利地從那個村子里逃出來了。
我的身上還有些去年出來時縫進衣角里的零錢,足夠我回去的花銷,因為我現(xiàn)在才知道,這一年來把我囚禁起來的那個地窖,原來還在我們本省這塊土地之上,那地方離我的家鄉(xiāng)不是很遠,就幾百里。
我回頭看著那個令我咬牙切齒的村子,眼淚泉涌似的下來。
今生!——你這個孽畜!——
我哭夠了,慢慢爬起來。我很想找個地方發(fā)泄,想報仇!可是,找誰報?那胖子一伙嗎?世界大得像一汪海,去哪兒找他們?何況我這個軟弱的女人,即使找到他們了,又能奈何得了他們嗎?找素梅?這賤人想必也不會幸免我們的遭遇,或許比我還要不幸。
“我有遺傳病”。想起了留給那家紙片上的這個詞,我輕輕地冷笑了一聲。這算是惡作劇嗎?“我有遺傳病”這幾個字是我臨時的一個靈感。我健康得很,卻偏偏要讓你們的后半生時刻都為那小孽畜生發(fā)著不安。
我對自己的這一小小報復(fù)而自慰地平衡下來。我一點不同情可憐他們。即便他們身上到處都流露著善,可骨頭里卻深深埋藏著惡。和毀了我清白的這世界所有的惡比,我那簡直是一粒土塵。
我顛沛了整整一天,換乘了幾個車,終于又滾爬著回到了劉家坳。五月中旬的家鄉(xiāng),迎接我的是夕陽西下的靜默,和團聚在屋頂上的那些漫散出的炊煙味兒。家鄉(xiāng)的房舍和一年前一樣,還像穿著褪色衣服的母親那樣慈祥。不過這一刻,我覺得它們都板著一張面孔,我邁向它們的腳步有些遲鈍。我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面對著一步就可以跨進的屬于自己的家,竟然猶豫起來。
我想到了母親。在我年幼的時候,每當(dāng)我做錯了什么事,第一個原諒我的當(dāng)然是我的母親。我在一個長著茂密玉米的莊稼地里藏起來,像一個在逃犯似的,期待著天色會快點黑下來。我的肚子一天沒有進東西,渾身披滿了粘稠的汗。我順手撕下一個才剛剛抽穗的嫩玉米,使勁將它劈剝了。五月的玉米,像一個早產(chǎn)的嬰兒,里邊只有一團紅乎乎的發(fā)須,我試著啃一口,就將它丟了。我又記起剛才路過的一片菜地,那里有鮮嫩的蘿卜,我就摸索著去那里拔了幾叢蘿卜啃了。
天色終于黑了,我顫抖著手指,敲開了那方門。那個蒼老的身影給我牙開一道縫,放我進去了。我能感覺到,是很不情愿地,滿懷抱怨的。我在那個小院兒里頓了一下,環(huán)視著。那小院兒是我來到這世界的第一個驛站,那熟悉的亮著微弱燈光的窗口兒,那株站立在當(dāng)院的老梨樹……
草莓,來,媽媽回來了。
草莓往后退身子,很害怕地看著我。草莓長高了些,臉兒更圓了些。我鼻子一酸,一把將她緊緊攬在懷里,她卻使勁地要掙脫我。
我吃了娘為我煮的圪垯面,吃了整整一鍋。完畢就倒頭呼然睡了。
劉今生又去翁州城打工了。村子里出去打工的人,今年又比去年多了。這些都是我催著攆著從母親嘴里掏出的信息。她不想和我多說話,她說我把她的臉給丟盡了。
我現(xiàn)在才知道,在村里人的心里,我早已經(jīng)成了個自己跑出去找野男人的主兒。我曾經(jīng)試著去村里的街上轉(zhuǎn)悠,探著和村里的人說話,可是他們都把腔調(diào)變了,變得怪里怪氣,甚至拒絕和我說話,眼光也是怪里怪氣地在我的身上瞄著,仿佛以前并不認識我,現(xiàn)在才徹底認識了。娘說今生走的時候,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變賣了,還把我以前的衣服和用品一把火給點了。
我錯了,錯在一個無聊的念頭上,也錯在了輕信別人的慫恿上,從此,便落入無盡的罪孽深淵,永世不會超生了。我再也祈求不到村子里的原諒,更得不到劉今生的原諒,我成了個卑鄙下流受人唾棄的壞女人,一個水性楊花隨便哪個男人都能上的亂破鞋。
嗥——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我的肚里憋屈得慌,老想這樣長長地把氣吐出來。
萍萍先我而回來的,我們那六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就回來我們兩個。得到她在村的消息后,我就想去和她說說話,打聽打聽那些舊日的姐妹們現(xiàn)在怎么樣?她們大約都還活著吧?
我去找萍萍的時候,不巧又遇到了往翁州城送菜的劉二憨。那是個清晨,和我們?nèi)ツ甏钏囎叩哪莻€時間差不多。車子還是那輛白色的四輪農(nóng)用車,只是這一回,他車上拉著一袋袋碼得整整齊齊的脫水蘿卜。在他的門前,車子停下來,剛跳出來就被我迎上了。
我笑著,二憨早?
早。
我說,謝謝你的順風(fēng)車。
什么順風(fēng)車?
劉二憨的眼睛莫名其妙吧嗒了好一陣,像是忘記了,又似乎根本沒有那回事。我一下理解了他,這個劉二憨,壓根就在村里不敢承認去年我們是搭他的車出去的這個事實。這事怨不得他??纱遄永镆幌律倭肆鶄€女人,有十幾戶人家上百號人對這事心急上火,事態(tài)太嚴重,他怎么會承擔(dān)得起?
我又笑笑,他也笑笑,我們就走過去了。
萍萍正要生火煮飯,見我來了就急忙拉我進屋。我和她相擁而哭。我向她打聽那幾個姐妹的下落。萍萍說,她只知道些二妞的消息?,F(xiàn)在,她過得很好,那個男人是個花匠,在自己家里養(yǎng)著一大棚的花,二妞也常常過去和他照理,日子還算好過。他男人劉玉香,本來就不學(xué)好,她看樣兒是因禍得福了,已經(jīng)不愿再回咱們這個劉家坳了。田螺呢?你知道她嗎?不知道。萍萍說她和我一樣,那天走開后,就再沒有了田螺果蘭和素梅的消息了。
田螺是一個好大姐,觀音菩薩會保佑她的。她一定和二妞一樣找到了更好的去處,以后我們也許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了。我又想起了我們曾經(jīng)天南海北閑扯斗嘴的情景,不禁又潸然淚下。
現(xiàn)在,就連自己的村子,都嫌棄排斥著我們。我和萍萍說,我還想再出去。萍萍問,去哪里?是啊,去哪里呢?我稍稍猶豫了一下,說,還去翁州城,我們也去打工吧。萍萍說,能行嗎?我說,有什么不行的,天下不只是給他們男人準備的,也有我們的份兒。
萍萍的男人劉波知道她回來后,專門趕回家差點把她給揍死。他們結(jié)婚幾年都沒個孩子,我不知道她是否像我一樣被買去當(dāng)作生育機器??傊?,鬧出了這場事后,現(xiàn)在的這個家,也不怎么讓她過分去惦記了。
我們這次光明正大地去翁州城打工,還到鎮(zhèn)上辦好了蓋著紅色公章的“外出務(wù)工人員介紹信”。我們依然搭乘劉二憨的順風(fēng)車,只是這一次,我們沒有和他正面招呼,不用領(lǐng)情,何況有了前車之鑒,他也再不敢拉我們。我們早偵察好了,扮演成一袋脫水蘿卜,鉆入他車的苫布里,這樣,翁州城就到了。
臨走的那天,我起了個大早。我來到娘和草莓睡著的屋門口,跪了足足一個時辰。
我們?nèi)ノ讨莩亲隽艘患屹e館的服務(wù)員。這里的服務(wù)員每月工資只有500元,可她們個個都肥得流油。她們其實還有另外一份工作,就是在做城里人稱的那種“雞”。我不屑于去做她們那種茍且齷齪的事,想起來就有些惡心。萍萍說,都成現(xiàn)在這樣兒了,你還干嘛那樣死心眼兒?我不去理她。我就這樣了。
讓我預(yù)想不到的是,我竟然會在翁州城見到我的丈夫劉今生。不是偶然而遇,是他專門找到我的。他現(xiàn)在在一家私營的小軋鋼廠里工作。得知我回來了,還打聽到了我在這里做服務(wù)員,他也就過來了。
他已經(jīng)使我很陌生。我們都不說話。
現(xiàn)在我是他的一個服務(wù)員,他是我的顧客。我立著,很規(guī)矩地站在這個顧客的背后。好一會,他說,我們離吧。我說,離吧。
我專程和劉今生回鎮(zhèn)上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回來后就大病一場。不過很快就好了。
我現(xiàn)在很輕松,自在。一個沒有家的女人,就這么自在。除了把我?guī)У竭@個世界的那個老人,和我留下的那一陰一陽一男一女兩條小命,他們偶爾或許叫我遙不可及地牽掛牽掛,其它什么也沒有。
幾年以后,我還試著和他們聯(lián)系,有點厚顏無恥。
我把靠自己體力換來的錢,按著那兩個地方的地址寄出去。我想這可能是我以后經(jīng)常要做的唯一一件事。
我還給他們寫信。我希望他們能給我女兒草莓和兒子小今生的照片。他們并不吝嗇,我果然不久就收到了。他們一個在南方的小樹林旁,一個在北方的玉米地畔。他們是這個世界留給我的兩個小小的環(huán)扣兒,死死地把我套住了。秋日的傍晚,我常常借著夕陽的余光,看著他們憨笑傻態(tài)的那兩張小臉。他們都在一年年地成長著。我看著孩子成長在照片中的樣子,覺得這個世界依然充滿著生機和希望,于是我就會心地笑了。
萍萍說,你傻逼啊,辛苦掙來的錢,硬往死胡同里塞。你的將來怎么辦?
我想過,可是我怎么都想不清楚自己將來會怎么辦。我因此干脆不去想將來,只有現(xiàn)在。我知道,這個世界現(xiàn)在的一切,最終都會被將來所代替的,當(dāng)然也包括我。
我說,我只希望他們將來能夠記得,有個他們不爭氣的母親,曾經(jīng)在城里打工。
(圖片選自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