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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歧者(節(jié)選)

      2014-04-29 00:00:00維羅尼卡·羅斯王明達
      芳草·網(wǎng)絡小說月刊 2014年12期

      內容簡介

      如果世界按照所有最美的特質劃歸五派,無私,無畏,誠實,友好,博學。在這樣一個世界里,還會不會有殺戮,爭端,奪權,暴亂?

      答案你知道。

      因為丑惡從未消失,它只是被深深地隱藏起來,妄圖在某一天爆發(fā)出來,沖毀這世界。

      在本書看似平靜的開頭后面,潛藏著令人驚訝的奇曲過程,我們所有人化身16歲少女“碧翠絲”,跟著她從安寧平和的無私派生活突然墜入分歧者的危境,突入無畏派基地,歷經新生訓練的血雨腥風,變身強悍理智美貌加身的“翠絲”,經歷一場未知結局卻至死不渝的戀愛,再跟著她走上解密分歧者之路,完成一次向死而生的蛻變。

      作者簡介

      維羅尼卡·羅斯,美國青春文學界涌現(xiàn)出的最亮的一顆新星。22歲時創(chuàng)作的首部作品《分歧者》讓她一炮而紅,那時她還是美國西北大學的學生,年僅22歲。隨后她創(chuàng)作了《分歧者》系列第二部《叛亂者》。這兩部作品都入圍《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超過100周,上市狂銷300萬冊,圖書版權熱銷全球38個國家和地區(qū)。憑借這兩本書,維羅尼卡·羅斯成為美國青春文學界當仁不讓的領軍人物。2013年10月,數(shù)百萬讀者翹首以待的《分歧者》系列第三部《忠誠者》磅礴上市,迅速登上美國各大暢銷書排行榜。

      第一章 無私派

      我們家有面鏡子,就掛在二樓走廊里,前面是帶推拉板的。作為無私派家庭的一員,在每隔三個月月初的第二天,我都會坐在鏡子前,等母親給我剪發(fā)。

      我坐在凳子上,母親在身后精心修剪我的頭發(fā)。一簇簇金黃色的發(fā)絲悠悠地散落地面。

      剪完后,她輕輕地把我的頭發(fā)攏起來,盤成一個髻。當我在鏡中觸到她那冷靜專注的神情時,心微微一顫:母親是一位典型的無私者,她最大的本事便是忘我,可作為她的女兒,我卻沒有這本領。

      我趁母親沒注意,偷偷瞥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絕非虛榮所致,全憑好奇驅使。三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足以改變一個人的面貌。我這一瞥,雖然看到的還是一個小女孩的面孔——巴掌臉,細長的鼻梁,大大的眼睛,但在幾個月前,我就已滿十六周歲了,今年便要面臨派別選擇。在其他派別,人們都會慶祝生日,我們不會,因為無私派把過生日視為自我放縱。

      母親把我的頭發(fā)固定好,簡單地說了兩個字:“好了?!彼惶а?,我們的目光在鏡中碰了個正著,我來不及躲閃??伤]有責備我,對著鏡子,臉上還浮起一抹笑意。我皺了一下眉,很不解母親為什么沒有訓斥我。

      “這一天還是來了?!彼届o地說。

      “是啊?!蔽覒?/p>

      “你緊張嗎?”

      我默默凝視鏡中的自己。今天注定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不一會兒,我會接受個性測試,知曉我適合哪一派別。而在明天的“擇派大典”上,我必須選擇加入一個派別,經受重重考驗。這個決定將關系我一生的走向,決定我是留在父母身邊,還是遠離溫馨的家,背棄他們。

      “不緊張,又不會影響最終選擇。”我故作鎮(zhèn)定地回答。

      “這樣想就對了,”母親笑了笑,“我們去吃早餐吧?!?/p>

      “謝謝媽?!蔽抑噶酥割^上的發(fā)髻。

      母親輕輕吻了一下我的臉,隨即拉上了鏡子前的推拉板。我心想,如果世界沒分派別,她定是一位美女?;疑拈L袍掩藏了她姣好的身材,高高的顴骨和濃密的睫毛都令她楚楚動人,尤其是在晚上睡覺前,她會披下長發(fā),那一襲波浪般的卷發(fā)打到她的雙肩,真是美麗不可方物??勺鳛闊o私派的人,母親必須隱藏起她的美貌。

      我們一起走到餐廳。在這樣的早晨,哥哥做美味早餐,父親邊讀報邊輕輕愛撫我的頭發(fā),母親收拾餐桌時,總在不自覺地哼著小曲——這原本溫馨的畫面卻擾亂著我的心。離開他們?哪怕閃過一丁點兒這樣的念頭,我都會被罪惡感籠罩。

      公車里散發(fā)著廢氣的惡臭。每當駛過不平坦的路面它都顛簸得很厲害,盡管我用力抓住座位想保持平衡,但還是搖晃得要命。

      哥哥迦勒站在公車的走道上,手抓著頭頂?shù)臋M桿以保持平衡。

      盡管是親兄妹,可我們長相不同。他繼承了父親的黑發(fā)、鷹鉤鼻以及母親的碧色雙眸和兩個酒窩。小時候,這些特征的集合的確讓他看起來有點怪,現(xiàn)在看來卻順眼了。我敢打包票,如果不是無私派出身的話,學校里一定有很多女孩暗戀他。

      說起哥哥,他還遺傳了母親的無私天賦。在公車上,他不假思索地把座位讓給一個板著臉的誠實派男子。

      那人穿著黑色套裝,系著白領結,這也是他們派的制服。顧名思義,誠實派崇尚誠信與真理,并把世事看作非黑即白,派別制服也由此而來。

      臨近市中心,空曠感漸漸消失,樓房密度增加,路面也變得平坦起來。濃霧中,從前的希爾斯大廈(現(xiàn)在我們稱它“中心大廈”)浮現(xiàn)眼前,仿佛一根直插天際的黑色柱子。公車在高架軌道下穿過。火車來來去去,軌道又無處不在,我卻從來沒坐過。只有無畏派的人才搭火車。

      五年前,無私派的志愿者重新鋪設了部分路段。由市中心開始,他們把道路慢慢往外延伸,直到用盡了所有物料??晌壹议T口的路卻依舊坑坑洼洼,車子跑在這種路上很不安全。反正我們家也沒車,也就無所謂了。

      公車在路上搖晃顛簸,迦勒一臉平靜。他手抓橫桿力求平衡,灰袍從手臂上滑落。從他游移的目光我可以看出,他在觀察周圍的人——他努力只看別人以求忘掉自己。就如誠實派崇尚誠信,我們無私派視忘我為最高境界。

      公車在學校門口停下,我起身從那個誠實派男子身邊快步走過。不料被他的鞋子絆了一下,我一把抓住了迦勒的手臂??赡苣翘煳掖┑男蓍e褲太長了,不過我的舉止向來也不怎么優(yōu)雅。

      市內有三所學校:初等、中等、高等,其中高等學校建筑是最古老的。和周邊的高樓大廈一樣,這棟也是玻璃鋼構建筑。樓前矗立著一座巨大的金屬雕塑,放學后,無畏派的孩子便會互相挑釁,不斷往更高處攀爬。我去年就曾看到一個無畏派學生不小一心摔落下來,斷了腿,后來還是我飛奔到醫(yī)院找來護士。

      迦勒比我大不到一歲,因此我們在同一年級讀書,也就順道一起走?!敖裉煳覀兙徒邮軅€性測試了?!蔽艺f。

      他沖我點點頭,然后我們一起走進校門口。踏進學校的一瞬間,我全身緊繃。今天的學校彌漫著迫切渴望的氣息,這些十六歲的同伴們似乎都想竭力抓住不分派別生活的最后一天,那樣子就好像選完了派別,我們就再沒機會踏上這里的走廊。一旦選定,新派別將接管我們今后的教育。

      今天的課程減半,因此我們將在參加測試前全部上完。吃過午飯后便開始進行個性測試。一想到測試,我的心就撲撲直跳。

      我問迦勒:“對于個性測試的結果你真的不擔心嗎?”

      說話間,我們已到了走廊的岔口處,馬上要分開了,他去上進階數(shù)學課,我去另一頭的教室上派別歷史課。

      他揚起眉毛看著我:“那你擔心嗎?”

      其實,我本想告訴他,這幾周來,我一直在擔心個性測試的結果中煎熬著:究竟會是無私派、誠實派、博學派、友好派,還是無畏派?

      可我的臉上卻泛起一絲笑意,我故作輕松地說:“我?怎么會擔心?!?/p>

      他也笑了笑說: “好吧,那祝你好運。”

      我緊咬著下嘴唇,走向派別歷史課的教室。迦勒這家伙最后還是沒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腳下的走廊狹窄悠長,陽光從窗戶透射過來,從視覺上似乎拓展了空間。在我們這個年紀,各派別的孩子只能在少數(shù)幾個地方共處,這是其中之一。今天這群孩子似乎迸發(fā)出一種全新的力量,有一種末日狂歡的氣氛。

      一位長卷發(fā)的女孩突然在我耳邊大喊了一聲“嘿”,向遠處的朋友揮手,衣袖甩到了我的臉上。還沒緩過神兒來,一個穿藍色襯衫的博學派男生又使勁推了我一把,我沒站穩(wěn),狠狠地摔在地上。

      “滾開,僵尸人,別擋路?!彼厸_我吼邊在走廊上繼續(xù)往前走。

      雙頰火辣辣地灼燒著,我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剛才我這一摔,倒是有些同學駐足,但沒一人站出來幫我,只是目光追隨著我一直到走廊盡頭。最近幾個月以來,這種情況不時發(fā)生在我們派別的人身上。博學派不斷散播反無私派的言論,這已經影響到我們在學校的人際交往。我一肚子困惑:無私派身著灰突突的衣服,頭頂毫無個性的發(fā)型,舉止謙虛低調,這些原本都是為了讓我們更容易忘卻自己,也讓別人更容易忘掉我們,但現(xiàn)在這些特點卻讓我們成了眾矢之的。

      我在大樓側翼的一扇窗前停下,等待無畏派的孩子到來。每天早晨我都會來到這里,等待無畏派霸氣地“出場”。七點二十五分,他們準時從呼嘯而過的火車上跳下來,借以證明他們的大無畏精神。

      我父親稱這些無畏派為“惡徒”。他們通常會穿一襲黑衣,身上有多處穿孔和文身。據(jù)說無畏派此生最首要的任務是守衛(wèi)城市外緣的圍欄,但到底有什么好保衛(wèi)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來自無私派家庭的我應該永遠不會理解無畏派那奇異的舉止和個性的穿著,也永遠搞不懂他們在鼻子內側穿孔戴金屬環(huán)與崇尚勇氣有何關聯(lián),卻著了魔般地關注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火車汽笛刺耳地響起,我心中一陣澎湃。車前燈閃閃發(fā)亮,火車摩擦著軌道“呼哧呼哧”地從學校旁邊飛馳而過。當最后幾節(jié)車廂駛過,身著黑衣、逃難似的無畏派男生女生紛紛從火車上跳下來,有人重重地摔向地面后打了幾個滾,有人則往前踉蹌地跑了幾步后重新找到了平衡。其中有個男孩用手臂攬住一個女生的肩膀,大笑起來。

      我忽然意識到,觀察他們真是種傻里傻氣的行為,于是在窗邊轉身離開,擠過人群,走向派別歷史課的教室。

      第二章 個性測試

      午飯后,個性測試如期開始。我們坐在學校餐廳的長桌前等著,執(zhí)行測試的人每次喊十個名字,喊到的人分別去不同的測試室。我坐在迦勒旁邊,鄰居家的蘇珊坐我對面。

      蘇珊的父親要通勤上班,因此有部車,每天都會載她上下學。他提議我們一起坐車回去,但正如迦勒所說,我們更喜歡晚點出發(fā),而不想麻煩他們。

      這是肯定的。

      測試員主要由無私派志愿者組成。根據(jù)明文規(guī)定,測試員不準測試來自本派的學生,因此一個測試室安排了一位博學者,另一個安排了無畏者。規(guī)定同時還說,我們不能以任何形式為測試作準備,因此有關個性測試,我一無所知。

      我環(huán)視周圍,目光從蘇珊身上轉移到餐廳另一邊的無畏派長桌。他們悠閑地打牌,肆無忌憚地吵鬧、狂笑。在另一張桌上,博學派的同學絮絮叨叨討論書本雜志中的問題,追求知識的欲望似乎永不停歇。

      一些穿著紅黃顏色衣服的友好派女孩坐在地板上做游戲,她們圍成一圈,玩一種穿插押韻歌曲的擊掌游戲,不時爆發(fā)出一陣大笑,那是因為又有人被淘汰出局了,輸了的人要坐到圓圈中間去。在她們旁邊的桌上,誠實派的男生狂打手勢,好像在爭論什么,不過有人臉上還掛著微笑,可見分歧不嚴重。

      在無私派這一桌,我們只是安靜地坐著等待測試。派別準則不僅左右我們的一舉一動,還約束著我們的喜好。我有時會想,是不是有些博學派的人并不喜歡追求知識,會不會有些誠實派的人并不喜歡雄辯,可即使我們內心千萬般不情愿,也絕不能違犯派別準則,我當然也不例外。

      下一組,叫到了迦勒的名字,他信心滿滿地走向測試室。我不必去祝?;驅捨克麤]什么好緊張的。他知道自己所屬何派,至少在我們相處的這些年,他一直如此。我最早的關于他的記憶,是在我們四歲時,他因為我沒把跳繩讓給一個在操場上沒東西可玩的小姑娘而責怪我。迦勒并不經常教訓我,但我一直都記得那次他那種不以為然的表情。

      我試過向迦勒解釋,我和他天性不同——比如那天在公車上,我就完全沒想過要給那位誠實派的男子讓座,可是迦勒不理解。他總說: “做你該做的事就對了?!边@對他而言再簡單不過了,好像對我來說也理應如此似的。

      我的胃一陣痙攣。我閉上眼睛沉默著,直到十分鐘后迦勒又坐回我身邊。

      他臉色蒼白如石膏,抖動的雙手不停地在大腿上來回搓,就像我想拼命地擦掉手心冒的冷汗時那樣。我張張口想問他,卻欲言又止。我不能問他的測試結果,而他也不能告訴我。

      一位無私派志愿者喊了下一輪要測試的名字:兩人來自無畏派,兩人來自博學派,兩人來自友好派,兩人來自誠實派,接著是“無私派的蘇珊·布萊克和碧翠絲·普勒爾”。

      我站了起來,我本來也該站起來,可是如果有別的選擇,我就寧愿一直坐到最后。

      我感覺有氣泡在胸中快速膨脹,越脹越大快要把我炸開。我跟在蘇珊身后,來到測試室。人們可能很難分清我們誰是誰。也難怪他們會犯迷糊,因為我們穿著同樣的衣服,同樣都是金發(fā),發(fā)型也盤得一樣。唯一的分別,可能是蘇珊不會像我這樣緊張得想吐??吹贸鰜?,她的手雖然也在抖,但還不至于像我這樣必須緊緊抓住衣擺才能穩(wěn)住它們。

      等待我們的是餐廳外面一字排開的十間測試室。這還是我第一次來到這里,因為測試室專用于個性測試。學校里其他教室都是用玻璃隔開的,但這些隔間全是用鏡子。我望著鏡中蒼白無力、緊張害怕的自己,慢慢地走向六號測試室,聽說測試員是一位無畏派的女子。我望了一眼蘇珊,她也異常緊張,邊走向五號測試室邊沖我擠出一個極不自然的微笑。

      走進六號測試室,等著我的果然是一位年輕的無畏派女子。與我見過的其他年輕無畏者不同,她不那么面目猙獰,身著牛仔褲和類似男款的黑色運動上衣,偏小的深色眼睛棱角分明。當她轉身關門時,我看到她脖子后面紋有一只鷹,那鷹黑白相間,一只眼睛是紅的。若不是緊張得心提到嗓子眼兒,我肯定會問她那代表什么,其中定有深意。

      在鏡子的包圍中,我望著里面無數(shù)個自己:灰袍下身影模糊、脖子細長、指節(jié)粗大、雙手通紅。燈光下,天花板白得發(fā)亮。屋子的中央,擺著一臺類似牙醫(yī)拔牙用的躺椅,旁邊放著一臺機器。這地方看起來好像會發(fā)生什么恐怖的事。

      “別害怕?!彼f,“不會疼的?!?/p>

      她頭發(fā)烏黑亮直,但在燈光照射下,我看見了其中夾雜著的絲絲灰發(fā)來,坐這里,放輕松。”她說,“叫我托莉好了?!?/p>

      我笨手笨腳地坐上椅子,輕輕躺下來,頭靠在椅子上的頭枕上。白光打向我的雙眼。托莉正忙著整理機器上雜亂的插線,那些纏繞在一起的線讓我頭昏腦漲,我克制著不去看,把注意力轉向托莉。

      托莉把一個電極片貼在我額頭上。“為什么選擇鷹?”我不由得脫口而出。

      “還從沒遇過這么好奇的無私派呢。”她對我揚了揚眉毛。

      我緊張得渾身顫抖胳膊上的雞皮疙瘩瞬間起了一層。像我這種出身的人不該有好奇心,更何不該有任何違背無私派標準行為。

      一面輕聲哼唱,一面把另一個電極接妻我頭上,托莉解釋說:“在上古時代某個地域,鷹代表太陽。當選擇這個圖案是想:假如身上刺著太陽,我永遠也不再怕黑暗?!?/p>

      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多問,可還是脫口而出:“你怕黑?”

      “我以前怕黑?!彼m正我,邊說邊把另一個電極接到她自己的額頭上,接著開始插線,“這只鷹時刻讓我想起那克服了的恐懼?!彼柭柤?。

      她站在我的背后,拖過電線連接到我額頭的盧極片上,又把電線連到她身上,還有身后的機器上。我緊緊地扶住躺椅的扶手,關節(jié)有些泛白。這時,她遞給我一小瓶透明的液體。

      “喝吧?!?/p>

      “這是什么?”我感覺喉嚨腫了起來,吞咽很困難,“喝了會怎么樣?”

      “不能告訴你,但相信我就是了?!?/p>

      我長長地吐了口氣,把瓶里的液體倒進嘴里,隨后閉上了眼睛。

      眼睛再度睜開時,感覺只過了一瞬間,而我已不在原地。我又來到了學校晚廳,里面所有的長桌不見了,玻璃墻外,雪花正飄飄灑灑。我面前的長桌上放著兩個籃子,一個盛著一大塊奶酪,另一個是一反我小臂那么長的刀子。一個女人的聲音:“選一個吧。”

      “為什么?”我問。

      “快選?!彼貜偷?。

      我向身后望了一下,并沒有人,又轉回頭望著籃子: “我要用這個做什么?”

      “快點選?!彼鹬?。

      恐懼感被這一聲怒吼驅散了,我反而來了膽子,皺起眉,雙臂交叉,站在原地。

      “隨便你?!彼f。

      這時,籃子消失了。一陣開門的吱呀聲響起,我轉過身去看是誰,看見的卻不是人:一條尖鼻子的狗站在離我?guī)酌走h的地方,咧著大嘴,齜著尖利的白牙,發(fā)出一陣“嗚嗚”的低吼,匍匐著朝我逼過來,像隨時要把我撕成碎片。我害怕起來,這才明白奶酪和刀子能派上的用場,可為時已晚。

      我下意識想逃,可這狗跑起來速度肯定比我快多了,和它硬碰硬我肯定沒法制服它。我的頭一陣抽痛,必須得想個辦法才行。我看了一下旁邊的桌子,要不跳到桌子后面,用桌面擋住狗的進攻呢?不行,我打了一個激靈:我這么矮,怎么可能跳到桌子后面呢?再說,我那點力氣也沒法子把桌子翻倒。

      狗依舊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并步步逼近,我更加害怕,似乎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生物學課本上說,狗能嗅出人類的腺體在極度恐懼時分泌的化學物質,這和它們的獵物所分泌的相同,它們靠著嗅出的這種恐懼感發(fā)動攻擊。它爪子抓撓著地面,慢慢地向我移動,顯然已覺察到我在害怕。

      我不能逃,也不能反抗,就呆呆立在那兒,忍著狗的臊臭,克制著不去想它到底吃了什么,怎么會那么臭。我盯著它的雙眼,眼睛只有一道黑色的微光閃動,沒有眼白,透著兇殘。

      我拼命去想有關狗的習性。對狗而言,直視它的雙眼是挑釁。小時候,我曾經央求父親領養(yǎng)一條小狗,可盯著眼前這只怪物腳前的地面,我想不起當時為什么想養(yǎng)這物種。它依然發(fā)出惡狠狠的嗥叫,并向我逼近。如果直視狗的雙眼是一種挑釁,我該怎么辦才能向它表示屈服呢?

      我呼吸加速,卻異常平穩(wěn)。我慢慢地跪坐下來,趴到了這條狗面前,和它保持一致的高度,盡管我萬般不喜歡這種方法,但別無選擇。

      我伸開雙腿趴在地上,雙肘著地,看著它貼近我的臉,嘴里喘出的熱氣噓在我的臉上。我撐地的胳膊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它還是發(fā)出嗚嗚的進攻聲。我咬緊牙,差點沒尖叫出來。

      這時,我突然感到有種濕潤粗糙的東西觸著我的臉,周圍也恢復了平靜。我抬起頭再看時,狗正伸著舌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原來,剛才是它在舔我的臉。我無奈地皺了皺眉,坐直身子。它抬起前爪,搭在我膝蓋上,舔著我的下巴。我往后縮了一下,大笑起來,擦了擦它滴到我身上的口水。

      “你其實也沒那么兇,對吧?”我沖它說道。

      我慢慢站起來,生怕又一次激怒它,但它現(xiàn)在似乎不是幾秒鐘之前和我對峙的那條狗了。我向它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已預備好躲開它隨時可能發(fā)起的攻擊,可很顯然我多慮了,它友好地用頭頂了頂我的手。這時,我突然感到釋然,沒有選擇匕首再正確不過了。

      我眨了下眼,再睜開時,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站在屋子對面。她張開雙手,激動地喊著:“小狗狗!”

      她邊喊邊跑過來,可這條狗并不是一條溫順的“小狗狗”,我正想警告她,但一切已太遲了,這只狗已經轉向她。這次,它不再是嗥叫,而是嘶吼著、狂吠著、咆哮著,肌肉瞬間層疊隆起,宛如盤在一起的線圈。它準備攻擊了!當它朝小女孩飛撲過去時,我想都沒想就撲了上去,把它壓在身下,雙手緊緊地抱住它粗壯的脖子。

      我的頭重重摔向地面。當我再去找小女孩和那條狗時,它們卻消失了。我還是一人站在原地,測試室空空如也。我慢慢地轉了一圈,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任何鏡子中都看不見自己的身影。我推開門,逃進走廊里,可又呆住了,這不是在走廊里,而是在一輛公車上,而且已滿座。

      我站在公車的過道里,抓住一根扶桿。一個高舉著報紙的男人坐在我旁邊。報紙遮住了他的臉,但我能看見他的手,一雙帶有燙傷疤痕的手。他的雙手狠狠地攥著報紙,好像隨時會把它揉成一團。

      “你認識這個人么?”他彈了彈報紙頭版印的一張照片,問我。上面的大標題寫著:“殘暴殺人犯終于落網(wǎng)!”我死盯著“殺人犯”幾個字,好久沒看到這幾個字了,但是光看字就已經讓我心生恐懼了。

      我看了一下標題下的照片,是個相貌平平有一撮胡須的年輕男子。我總感覺認識他,但具體是怎么認識的,卻想不起來。可同時我又覺得,和旁邊這個男人說這事可能不明智。

      “怎么樣?認不認識???”他的聲音帶著怒氣。

      不明智,沒錯,非常不明智,絕不可以告訴他實話。我心跳加速,緊緊抓住扶桿,以免雙手抖個不停露出馬腳。如果我說出認識這個人,肯定有麻煩。所以,不如說我不認識照上這個人。我大可以清清嗓子,聳聳肩膀,盡管那樣就是在說謊。

      我還是清了—下嗓子。

      “你到底認不認識?”他又問。

      我聳了聳肩。

      “怎么樣?”

      我突然感到一陣寒意襲遍全身。這恐懼沒道理啊,這只是個性測試的一部分,又不是真的?!安徽J識,”我漫不經心地說,“他是誰?我不知道。”

      他猛然站起,我終于看清了他的模樣。那張臉也和手一樣滿是疤痕,戴著一副墨鏡,嘴巴歪斜扭曲。他慢慢靠近我的臉,呼吸里有股香煙的味道。

      這不是真的,我提醒自己。不是真的。

      “你在說謊,”他說,“你說謊!”

      “我沒有?!?/p>

      “我從你的眼睛里就能看出來?!?/p>

      “你不可能。”我挺直身板。

      他低聲說:“如果你認識他,你就可以救我了,你就能救我啊!”

      我瞇起眼睛,“可是,”我說,“我真的不認識。”

      第三章 分歧者

      我醒來時手心直冒汗,內心一陣愧疚,依然躺在全是鏡子的測試室的躺椅上。我把頭向后仰,看見托莉在身后。她緊緊抿著嘴唇,把貼在我額頭上的電極片一一取了下來。我等著她說點關于測試的東西,比如“結束了”或者“你表現(xiàn)得不錯”什么的,這種測試怎么可能表現(xiàn)不好呢?但她一言未發(fā),只忙著拉掉我頭上的線。

      我坐起來,在褲子上蹭掉手心的汗。盡管一切都發(fā)生在頭腦中,我總覺得自己一定做錯了什么事情。難道托莉臉上出現(xiàn)古怪的神情,只是因為她不知該怎么告訴我“你是一個多么糟糕的人”?我希望她有話直說。

      “你的測試結果,”她說, “有點復雜。抱歉,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p>

      復雜?

      我雙手抱膝,把頭埋了進去。此刻我希望自己有大哭一陣的沖動,

      只有淚水才能給我釋放的感覺,可我并不想哭。怎么可能通不過一場根本沒法準備的考試呢?

      時間一分一秒劃過,我愈加忐忑不安。每隔幾秒鐘,我都要抹一下手心的汗,也可能是這么做,能讓我平靜點兒。我心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果他們告知我不屬于任何派別,那該怎么辦?難道我要和其他無派別的人一起睡在大街上?我做不到。我很清楚,無派別不僅僅意味著生活貧窮困頓,還意味著我會徹底脫離社會,和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社區(qū)隔離開來。

      母親曾告訴我,我們無法獨自生存,即使可以,我們也不愿意過那種生活。沒有了派別,我們就沒有了目標,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想到這里,我不禁搖了搖頭。不能想這些,我必須保持冷靜。

      終于,門開了,托莉走了回來。我緊緊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抱歉,讓你擔心了?!蓖欣蛘f。她站在我腳邊,雙手插在口袋里,臉色看起來緊張又蒼白。

      “碧翠絲,你的結果是,無法定義,”她說,“通常情況下,每場情境模擬都能夠排除一到兩個派別。但你的情況不同,我們總共只能排除兩個派別?!?/p>

      我瞪大眼睛望著她:“兩個?”我突然感覺喉嚨發(fā)緊,以至于說不出話。

      “在第一場情境模擬中,如果你本能地厭惡刀子而選擇奶酪,情境模擬會帶你進入另一種情境,測試你的友好派傾向,但很顯然,這種情況沒發(fā)生,所以我們排除了友好派?!蓖欣蜻呎f邊撓了撓她的后脖頸。

      “測試采用線性法,凸顯一個派別排除其余的。你做的一系列選擇幾乎排除了誠實派這一可能性,我就轉換至公交車情境,以驗證這個假設。你說了謊,這樣就可以徹底排除誠實派?!彼龥_我微微一笑,“別擔心,只有誠實者才會完全說實話?!?/p>

      心里的疙瘩終于解開了一個,或許,我不算個太糟糕的人。

      “我想這話也不完全對,會說實話的人除了誠實者,還有無私者?!彼蝗徊辶艘痪湓?,“所以,我們遇到一個問題?!?/p>

      聽到這話,我驚訝得張大了嘴。

      “一方面,你寧愿自己撲到狗身上,也不讓狗攻擊到小女孩,這是無私派的反應,但另一方面,在公共汽車上,你對那個人的求助無動于衷,拒絕說出事實,這又不是無私派的反應?!闭f到這,她嘆了口氣,“面對狗的進攻,你沒有躲開,這是無畏派的反應,但你卻沒有選擇刀子,這又不是無畏派的反應?!?/p>

      她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說道:“你能夠靈活機智地應對狗的進攻,這是博學派的特征,但在第一個模擬場景中卻猶豫不決,這點又讓我很費腦筋??墒恰?/p>

      “等一下,”我打斷了她的話?!澳闶钦f,你還不知道我的結果是什么?”

      “是,也不全是,”她解釋道,“我的結論是,你的測試結果是無私派、無畏派和博學派個性各占三分之一。得出這種測試結果的人……”她回頭看了下,好像期待有人能來救場,繼續(xù)說道,“……我們稱為……分歧者?!闭f到最后三個字“分歧者”時,她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臉色又變得緊張蒼白起來。她繞到椅子另一側,俯身向我。

      “碧翠絲,”她神情凝重地對我說,“無論如何,你絕對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這點非常重要。”

      “我們不應該分享測試的結果?!蔽尹c點頭,“這我明白?!?/p>

      “不行。”托莉在椅子旁跪下,手臂靠著扶手,臉貼近了我的臉,“這不一樣。我的意思不僅是你現(xiàn)在不能告訴別人;我是說你永遠不能告訴任何人,永遠,不管發(fā)生什么事。異于他人是極其危險的。明白了嗎?”

      不明白——測試結果沒有定論怎么就會有生命危險?——可我還是點點頭。反正我也不會把結果告訴別人。

      “好?!蔽覐囊巫臃鍪稚夏瞄_雙手,站起身,感覺有些眩暈。

      “我建議,”托莉說,“趕緊回家去。你還有很多事情要考慮,和其他人一起等對你沒好處?!?/p>

      “我得先告訴我哥?!?/p>

      “我會告訴他?!?/p>

      我摸著自己的額頭,低著頭走出房間,不敢直視托莉的雙眼,也不敢去想明天的選派大典。

      不管測試結果如何,現(xiàn)在該我自己選擇了。

      無私派。無畏派。博學派。

      分歧者。

      我決定步行回家。父親在晚上會例行檢查家庭出行記錄本,檢查我們的出人情況,如果我坐車提早到家的話,他就會發(fā)現(xiàn),我還得解釋怎么回事。走回去吧。當然,我還必須在迦勒向父母提起任何事情以前截住他,我信得過迦勒,他可以保密。

      我走在馬路中間。汽車遇到路口轉彎經常橫沖直撞,所以這樣走安全些。有時,在我們家附近的街上,我能看見一些曾標過黃線的地方,現(xiàn)在也不起什么作用,畢竟沒幾輛車經過。我們也不需要交通信號燈,而在有些地方,它們搖搖欲墜地吊在那里,好像分分鐘鐘都會掉下來。

      市容改造工程漸漸地在城市鋪開,干凈的新大樓和搖搖欲墜的舊房子交錯著。新建的高樓大廈大多靠近沼澤,而在很久以前,那里本是一灣湖水。我母親工作的無私派志愿者機構負責大部分的改建工作。

      每當我以一個局外人的眼光來看無私派的生活方式,就覺得非常美好。當我眼見家人相處和諧;當我們一起參加晚宴時,餐后,大家自覺地一起收拾清理;當我目睹迦勒幫陌生人搬重物:我就再一次愛上這種生活??稍捰终f回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卻不是一個合格的無私者,心里總覺得太過無私等同于虛偽。

      但是選擇別的派別就意味著我棄絕自己的家庭,永遠回不了家,一生一世不得反悔。

      當我穿過無派別區(qū)域的外圍時,看到的是滿目的斷壁殘垣,破舊的建筑物就快散架,腳下的路面殘破不堪。有的路段甚至全部坍塌,污水管道與廢棄的地鐵軌道都暴露在空氣中。我捂住鼻子,頂著下水道和垃圾散發(fā)出的惡臭,小心地快步前行。

      無派別的人生活在這里,因為沒有通過各個派別的考驗,他們生活窘困,從事那些別人不愿做的工作。他們有清潔工,建筑工,以及拾荒者;還有人制作布料,開火車或者開汽車等。工作的回報是食物跟衣服,不過,就如我母親說的,他們吃不飽,也穿不暖。

      這時,我看到一個無派別男子站在前面拐角處,穿一身破爛的棕褐色衣服,下巴上的皮膚松弛下垂。他盯著我看,我也回望過去,目光一時沒法移開。

      “打擾一下,你有什么可以吃的嗎?”他沖我說,聲音有些嘶啞。

      我突然感到喉嚨哽咽,一個堅定的聲音回響在腦子里:低下頭,別理他,向前走。 .

      不。我使勁搖頭否認這個自私的聲音,我不該害怕眼前這個人,他需要幫助,應該盡我所能地幫他。

      “嗯……有?!蔽一貞?,把手伸進書包。父親告訴我包里要隨時備些食物,確切地說就是這個原因。我拿出一小袋蘋果干給了那個人。

      他伸過手,沒接過蘋果干,反而抓住了我的手腕,沖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個很大的牙縫。

      “天哪,你眼睛真美,”他說, “不過其余地方長得太普通了,真可惜啊?!?/p>

      我的心怦怦地跳,忽然害怕起來。我用力往回抽手,但他抓得更緊了。還有一股辛辣刺鼻的口臭味撲面而來。

      “親愛的,你看起來太小了,不該自己到處亂走?!彼f道。

      我不再反抗,挺了挺身板,我知道自己看起來顯小,用不著別人來提醒。“我比看起來大多了,我已經十六歲了?!蔽曳瘩g道。

      他突然吃驚地咧開嘴,露出了灰白的臼齒,一側還有個黑洞。我也分不出那是微笑還是嘲笑?!澳敲词遣皇菍δ銇碚f今天是個特別的樣?擇派前一天?”

      “放開我,”我突然聽見了耳朵里振蕩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清晰而嚴厲——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感覺不像我自己說出來的。

      我已盤算好了,知道該干嗎。我想象自己胳膊肘向后擊中他,好像看見那袋蘋果干飛了出去,我還聽到了自己奔跑的腳步聲。沒錯,我已準備好揍他一頓。

      可是接下來他松開了我的手腕,拿走了蘋果干,還說了句: “小姑娘,選擇要明智?!?/p>

      第四章 彷徨

      看了一下表,我比平時早五分鐘走到家門口的街。表算是無私派唯一允許佩戴的飾品,只因為它有實用價值。表帶是無私派一貫的灰色,表盤則是玻璃的。只要我把手表傾斜到一個角度,就能越過指針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們這條街上的房子大小和樣子全都一樣:清一色的灰色水泥建筑,帶幾扇經濟實用的長方形窗子。房前屋后的草坪都種滿了一種馬唐草,信箱是金屬材質的,毫無生氣地立在房前。對很多人而言,眼前的景象陰郁沉悶,但對我來說,它們的簡樸令人感到安心。

      之所以簡樸,并不是鄙棄個性,就像其他派別有時解讀的那樣。我們的房子,我們的衣服,還有我們的發(fā)型,每一樣都意在讓我們忘記自我,遠離虛榮、貪婪和妒忌等一切自私行為。如果我們擁有不多,所要又很少,大家都是平等的,我們就不用羨慕任何人。

      這些年過去,我一直逼著自己愛上這種生活。

      我坐在門前臺階上,等著迦勒回來。沒等很長時間,一分鐘過后街上出現(xiàn)了幾個穿灰色長袍的身影,我聽見了笑聲。在學校,我們都會保持低調,淡化自己的存在,一旦回到家便是另一幅景象:歡聲笑語,嬉戲打鬧。我天性喜歡諷刺挖苦別人,這點還是不受歡迎。這天性總會傷到很多人。無私派希望我壓制這種本性也許很有好處?;蛟S我沒必要非得離開家人。如果我逼著自己做一個合格的無私者,也許就會成為真正的無私者。

      “碧翠絲,怎么了?你還好吧?”迦勒問我。

      “挺好的。”他和蘇珊,還有她哥哥羅伯特在一塊兒。,蘇珊疑惑地看著我,就好像和她早上見到的我是不同的兩個人。我聳聳肩,故作輕松:“測試完以后感覺不舒服,肯定是他們給的那瓶藥水的事兒,不過我現(xiàn)在好多了?!?/p>

      說著我故意擠出一個自信的微笑。蘇珊和羅伯特好像被我說服了,看起來不再擔心我的精神狀態(tài),但迦勒還瞇著眼盯著我看,一如他懷疑別人口是心非時那樣。

      “今天你們兩個是坐公車回家的嗎?”我問蘇珊和羅伯特。我當然不關心他們是怎么回家的,只想轉移話題罷了。

      “是啊。我們老爸今天得工作到很晚,沒時間接我們。他也讓我們在明天的選派大典前花時間好好想一想?!碧K珊說。

      一聽到“選派大典”四個字,我的心就狂跳了起來。

      “如果你們愿意的話,歡迎你們晚點兒過來玩。”迦勒有點殷勤地說。

      “謝謝你。”蘇珊給了迦勒一個微笑。

      羅伯特挑著眉毛看了我一下。似乎有一年了,每當迦勒和蘇珊以無私派才懂的那種試探性的方式調情時,我和羅伯特都會交換一下目光。迦勒的眼睛似乎長在了蘇珊身上,就這么目送她離去。每當這時,我就得扯著他的胳膊,把他從呆呆的凝視中拽回來。我把他拉進家里,關上身后的大門。

      他轉頭望著我,筆直濃黑的眉毛凝在一起,擠出一條很深的皺紋。他皺眉時的樣子,我覺得更像母親。也就在那一瞬間,我仿佛看見他和我們的父親過著一樣的生活:選擇留在無私派,學一門手藝,娶蘇珊為妻,組建新家庭。那應該非常美好吧。

      我應該看不到了。

      “現(xiàn)在他們都走了,你可以把實話都告訴我了嗎?”他輕聲問道。

      “實話是,我不應該告訴你,你也不應該問?!蔽艺f。

      “所有那些規(guī)則你都破壞了,唯獨這個不行嗎?即使這么重要的事也不行?”他的眉毛又皺在一起,還咬著嘴角。盡管他的措辭是在責問我,可聽起來像在打探消息,實際上是想知道我的答案吧。

      “那你呢?你會告訴我你的測試結果嗎?”我瞇起雙眼。

      四目相對。我似乎聽到了火車鳴笛,微弱得像風吹過小巷時的呼哨,但當我聽見時我知道就是它,聽起來像無畏派在召喚我去跟隨他們。

      “求你……求你不要告訴爸媽我的事,好嗎?”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后點了點頭。

      我只想趕緊上樓,然后躺下來。先是接受測試,接著步行回家,路遇無派別男子,這些讓我感到筋疲力盡,想好好休息一下。但今天輪到我做晚飯了——父親做了昨天的晚餐,哥哥負責今天的早餐,母親準備了今天的午餐。我深深吸了口氣,站起來走進廚房。

      大約過了一二分鐘,迦勒過來幫我。我咬了咬牙,心里很不爽。他總是什么事都幫忙,那種天生的善良和本性的無私最讓我惱火。

      我們誰都沒理誰。我負責在爐子上炒豌豆,迦勒從冰箱里拿出四塊雞肉,等著它們化開。農場距我們很遠,我們吃的食物大多是冰凍或罐裝的。記得母親曾經提過,在很久以前,人們很少買轉基因食品,因為覺得它們不是天然的??涩F(xiàn)在,我們只能吃轉基因食物,別無選擇。

      爸媽到家時,晚飯準備好了,餐桌也已鋪好。父親進門后丟下包,親了親我的額頭。很多人覺得我父親性格固執(zhí)——或者說太固執(zhí)了——不過他也很慈愛。我努力讓自己只看他的優(yōu)點,很努力。

      “個性測試怎么樣?”他問我。我正把豌豆倒進上菜的碗里。

      “還不錯?!蔽掖鸬馈N矣肋h做不成誠實派,我太容易撒謊了。

      “我聽別人說,有個測試結果出了岔子?!蹦赣H插了一句。和父親一樣,她也是政府人員,既負責城市拆遷改造工程,也負責招聘個性測試的測試員。不過她主要的工作是組織人幫助無派別者,給他們提供食物、住處,還有工作機會。

      “真的嗎?”父親問道。說實話,個性測試很少出狀況。

      “我不太清楚具體是什么情況,我朋友艾琳告訴我的。她說其中一個測試者的測試出現(xiàn)了小問題,所以他們不得不口頭宣讀測試結果?!蹦赣H邊說邊優(yōu)雅地把餐巾擺到每個盤子旁邊。 “好像是一位同學不舒服,提前回家了?!彼柭柤?,“希望他們好起來。你們倆聽過這件事嗎?”

      “沒有。”迦勒說。他沖母親笑了笑。

      我哥哥也永遠做不成誠實派。

      大家在餐桌邊坐下來,我們家習慣于把菜向右傳,而且得等所有人的食物都盛好才能吃飯。父親把手伸給母親和哥哥,他們又把手遞給父親和我。我們手拉著手一起做禱告。父親感謝上帝賜給我們食物、工作、朋友,還有家庭。不是所有無私派家庭都信耶穌,但父親經常說,我們應該忽略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因為差異是產生分歧的根源。其實,我到現(xiàn)在還不太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那么,”母親沖著父親說, “說說吧?!?/p>

      她拉過父親的手,拇指輕輕地撫著他的指關節(jié)。我盯著他們那緊握的手,一時思緒萬千。父母很相愛,可他們很少在我們面前表露太多愛慕之情。他們常常教育我們,肢體的接觸會產生巨大能量,也正是這個原因,我自小對它都小心提防。

      “告訴我,你在苦惱什么?!彼旨恿艘痪?。

      我什么話都沒說,默默地盯著自己的盤子。母親那敏銳的洞察力有時會讓我大吃一驚,可現(xiàn)在它們刺痛了我。為什么我總這么關注自我,竟絲毫沒有覺察到父親雙眉緊鎖,神情沮喪。

      “今天工作上遇到了些麻煩,”父親應道,“確切地說,是馬庫斯遇到些麻煩。”

      馬庫斯是父親的工作搭檔,他們都是政治首領。這座城市由五十人組成的議會管理,他們全部來自無私派。因為我們這一派以不逢迎偏私、無私奉獻著稱。這些領導者也全部通過推舉制度選出,他們全都為人正派、堅忍不屈,也具備非凡的領袖特質。其他四大派別也分別推舉各自的代表。在特殊問題處理上,各代表的意見也會歸人考慮范圍,但最終決定權還是在議會手中。議會決議雖然由大家共同做出,但馬庫斯在其中影響巨大。

      自五大派別形成的“大同之日”起,這種體系一直延續(xù)至今。在我看來,這種體系一直存在的根源在于人們害怕它若崩解可能造成的結果:戰(zhàn)爭。

      “是有關珍寧·馬修斯寫的文章嗎?”母親問。珍寧·馬修斯憑著極高的智商當選,也是博學派唯一的代表。父親對她滿腹怨言。

      我抬頭問: “什么文章?”

      迦勒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按理說,吃飯時,我們不能隨便講話,除非父母直接問我們問題,可惜他們一般不會問。就如父親所說,我們的傾聽是他們的福氣。飯后,在客廳里他們也會聽我們講。

      “正是。”父親說。他瞇起了眼睛:“這高傲自大、自以為是的狂徒……”他停下來,清了清嗓子,“抱歉,但是她發(fā)表了詆毀馬庫斯人格的文章?!?/p>

      我揚了揚眉毛。

      “她怎么說?”我問。

      “碧翠絲?!卞壤蛰p聲警告我。

      我低下頭,把手里的叉子翻過來翻過去,直到羞紅的臉上余熱退去。我討厭別人嗔責我,尤其是我哥哥。

      “文章說,馬庫斯對兒子的暴力和殘忍,是他兒子背叛無私派、選擇無畏派的原因?!备赣H答道。

      很少有生在無私派家庭的人選擇離開,一旦有人離開,我們都能記住他們的名字。兩年前,馬庫斯的兒子,托比亞斯,離開無私派轉入無畏派時,馬庫斯極為震驚。托比亞斯是他唯一的孩子,也是唯一的親人——他的妻子在生第二個孩子時死去,嬰兒也在幾分鐘后離開這個世界。

      我從未見過托比亞斯。他很少參加社區(qū)活動,也從未跟他父親來我們家吃過飯。關于他轉派這件事,我父親一直覺得那很不正常,不過現(xiàn)在都無所謂了。

      “殘忍?馬庫斯嗎?”母親搖搖頭,“可憐人,他的傷疤被人一次次揭開?!?/p>

      “你是說他兒子的背叛嗎?”父親冷冷地說,“這點我其實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博學派握著這個把柄攻擊我們已經好幾個月了。我敢保證,事態(tài)還會嚴重下去?!?/p>

      我不該再次插嘴,但實在忍不住,話脫口而出:“他們?yōu)槭裁催@樣做?”

      “碧翠絲,為什么不能趁此機會好好聽你父親說?”母親溫柔地說。這措辭更像建議而非命令。我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對面的迦勒,他眼中是那種不以為然的神情。

      我盯著碗里的豌豆,沒把握還能忍受這種生活多久。是我自己不夠好。

      “這你知道,”父親繼續(xù)說道,“因為我們有他們想要的東西。知識凌駕于一切的結果就是對權力的迫切渴望,這會讓他們誤入黑暗空虛的歧途。無私派能夠看到這點,我們應該感到慶幸?!?/p>

      我點下頭。盡管個性測試結果顯示我也具有博學派的特性,但我不會選博學派,因為我是我父親的女兒。

      飯后,父母親忙著收拾碗筷。迦勒想去幫忙,但被他們拒絕了。今晚,他們希望我們獨處,而不是一起待在客廳里,這樣我們就能好好考慮一下明天的選派大典。

      如果我把分歧者的結果告訴家人,他們也許可以幫我做出選擇。但我不能這么做。每當我守口如瓶的決心動搖時,托莉的警告就清晰地飄蕩在耳邊。

      我和迦勒一起上樓,就在爬到最后一級臺階,準備回各自的臥室時,他把手搭在我肩上攔下我。

      “碧翠絲,”他看我的眼神異常堅定,“明天的選派大典,我們要考慮爸媽的感受?!彼穆曇粲悬c尖銳,“但是……但是我們也要聽一下自己的心聲?!?/p>

      聽到他的話,我的心微微一震,只說了句這情景下該說的話:“個性測試又左右不了我們的選擇?!?/p>

      他微微一笑:“是這樣嗎?”

      他捏了捏我的肩膀,轉身走進他的臥室。我往里瞥了一眼,床鋪沒整理,桌子上雜亂無章地擺著幾摞書。他關上了門。我多希望自己告訴他,我們正在經歷相同的困惑,我多希望對他說出我的心聲,而不是客套話??墒浅姓J自己需要幫助的念頭實在難以忍受,想到這里,我轉身走開。

      進了房間,當我關上身后的門,突然意識到明天的選擇再簡單不過了。如果我夠無私,那我會選擇無私派;如果我夠勇敢,我就選擇無畏派。選擇哪一個,就證明我屬于它。明天,這兩種特質將在我內心交戰(zhàn),只有一方可以勝出。

      第五章 選派大典

      選派大典的日子到了。我們乘公車前去,車上擠滿了灰色襯衫配灰色寬松長褲的無私者。車窗外,一圈淺淺的陽光穿過云層,如同點燃的煙頭。我自己永遠一支煙也不會抽——它們跟虛榮心緊密相連——可在我們要下車的樓前卻有一群誠實者在那里吞云吐霧。

      我得頭向后仰才能看見中心大廈的樓頂,它高聳入云,頂端在浮云中若隱若現(xiàn)。這是這座城里最高的建筑,我坐在家中的臥室就能透過窗子遙遙望見兩個尖塔上閃動的燈光。

      我跟在父母親后面擠下車。迦勒看起來神情鎮(zhèn)定,沒有一絲焦慮,

      我也想如此,假如我知道怎么做的話??晌业母杏X截然不同,心臟好像隨時要跳出胸膛,走上臺階時我緊緊抓住迦勒的胳膊,好穩(wěn)住自己。

      電梯里人擠人,父親主動讓出我們的地方給友好派,而我們毫不遲疑地跟著他爬樓梯。我們給無私派的人開了先例,不一會兒,我們三人就在半明半暗的燈光里湮沒于一大群爬樓梯的灰壓壓的身影中間。我并人他們一致的步伐。聽著爬樓的腳步聲,看著周圍行為一致的無私派同胞,我突然覺得,做個無私者也挺好。如果選擇無私派,我慢慢地就會適應他們蜂巢式的集體意識,永遠只照亮別人。

      可我累得兩腿酸痛,喘著粗氣,又被自己弄得心煩意亂。一想到舉行選派大典的大廳在二十樓,而我們要爬整整二十層的樓梯,我就有點退縮。

      第二十層樓終于到了,父親拉住大門,像哨兵一樣站在門口,無私者一個個走過他身邊,進入大廳。我本想等他一起走,卻被人流推出了樓梯間,推進了大廳。在這里我將決定我以后的人生。

      大廳呈圓形,各派別的十六歲少年坐在外圈。我們還不能算正式成員,今天我們會選擇一個派別,成為新生,如果通過考驗,就能成為真正的派別成員。

      大家依據(jù)姓氏的首字母順序進行排序,很可能今天以后我們和這姓不再有關聯(lián)。我排到迦勒和丹尼爾·潑勒中間。丹尼爾是個友好派女孩,她兩頰泛著紅暈,穿一件明黃色的連衣裙。

      給家長們準備的椅子組成又一圈,根據(jù)派別,他們被安排在五個區(qū)域。選派大典中,并不是所有家長都會參加,但來的人仍然不少,場面很壯觀。

      按照派別規(guī)則,五大派別輪流組織開展年度選派大典,今年輪到無私派主持。馬庫斯會在開幕式上致辭,并按照姓氏字母的逆序宣讀名字。這樣,迦勒會在我之前進行選擇。

      最里面一圈擺著五個金屬碗,大得足以讓我整個人蜷起身子鉆進去。每個碗里放有不同物體來指代不同派別:灰石代表無私派,清水代表博學派,泥土代表友好派,點燃的炭火代表無畏派,玻璃代表誠實派。

      馬庫斯喊到我的名字時,我要走到三個圈的最中央,而且不許開口說話。他會遞給我一把刀子,我要用刀割破手指,把血滴到所選派別的碗里。

      我仿佛看到血滴到灰石上,又似乎看到它在無畏派的炭火上嘶嘶作響。

      父母親就座前,站在我和迦勒面前。父親咧嘴笑著,親了親我的額頭,拍了拍迦勒的肩膀。

      “待會兒見?!彼脑捓餂]有一絲擔心和猶疑。

      母親擁抱著我,我最后的一點決心快要崩解。我咬緊牙關,盯著天花板,那里懸掛著的藍色球形燈,讓整個大廳都籠罩在藍光之下。她緊緊地抱著我,久久不肯離開。就算我雙手垂下,她依然擁抱著我。松手之前,她轉過頭在我耳邊低聲說道:“無論如何,媽媽永遠愛你。”

      母親轉身離開,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不由皺起眉頭。她可能知道我要做什么。她一定知道,否則她不會覺得有必要說那句話。

      迦勒緊緊握住我的手,我的手被他抓得生疼,但我沒有抽回來。上一次我們手拉手還是在伯父的葬禮上,那時父親哭了,痛不欲生。就像當時一樣,此時此刻,我們也需要彼此扶持的力量。

      大廳慢慢恢復了秩序。我本應該觀察無畏派的動靜,應該盡可能多地了解一些信息,但我只是呆呆地盯著大廳另一頭的燈,想在藍色燈光中忘掉自我。

      馬庫斯站在博學派與無畏派座位之間的演講臺上,在麥克風前清了清嗓子:“歡迎!歡迎各位參與本年度選派大典。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很多年前的今天,我們的祖先本著民主平等的理念,把人類分成五大派別,我們每人都有選擇自己生存方式的權利?!?/p>

      或者對我而言,這只是從五種預定的方式中選擇其一。我用力捏緊迦勒的手指,就和他捏我的手一樣用力。

      “我們面前的孩子十六歲了,在即將成年的邊緣上,現(xiàn)在是時候讓他們決定自己要成為哪種人了。”馬庫斯聲音嚴肅,字字鏗鏘,“多年前,我們的祖先意識到,戰(zhàn)爭四起并非源自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宗教信仰或種族,而源于人類個性的差異,源于人類內心的罪惡。于是,本著根除罪惡、恢復世界和平的目的,我們的祖先設立了五大派別?!?/p>

      我的眼光落到了大廳中央的五個碗上面。我的信仰是什么?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抵制沖突與戰(zhàn)爭者組成友好派?!?/p>

      友好者正互相微笑。我喜歡他們舒適的穿著打扮,他們通常穿紅色或黃色的衣服,任何時候都是一副善良、友愛、自由的樣子。但我從來沒把加入友好派作為選項。

      “抵制無知與愚昧者組成博學派?!?/p>

      對我而言,排除博學派是唯一不用費腦筋的選擇。

      “抵制隱瞞與包庇者創(chuàng)建誠實派。”

      我從未喜歡過誠實派。

      “抵制自私與漠然者建立無私派?!?/p>

      我內心有一部分抵制自私自利,的確如此。

      “抵制膽小與懦弱者是無畏派。”

      但我不夠無私,過去十六年來一直努力,但還是不夠。

      我感到雙腿麻木,好像一點知覺都沒有了。一旦他們喊到我的名字,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走上前去。

      “五大派別齊心協(xié)力,和平共處已有很多年,每個派別都對社會有不同的貢獻。無私派產生了公而忘私的政府要員,誠實派貢獻了可靠又公平的法律精英。博學派善出智識豐富、聰明睿達的教師學者,友好派提供善解人意的咨詢師和照護人員,無畏派則隨時確保我們免受內憂外患的威脅。但各大派別的貢獻不限于此,因時間關系,我們的互助之處遠不能充分詳述。派別讓我們每個人找到生活的意義、活著的目的和存在的理由?!?/p>

      我忽然想起派別歷史課本中的一句格言:派別遠重于血緣。相較于家庭,派別才是人們唯一的依歸,但是否真的如此絕對呢?

      “沒有了派別,我們將無以生存。”馬庫斯補充了一句。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一陣沉重無比的靜默籠罩大廳。那靜默里隱含著我們最深的恐懼,比死亡更深的恐懼:成為無派別者。如果被貼上“無派別”的標簽,那絕對比死亡來的更慘。

      “因此,今天是充滿榮耀的一天,今天,我們新一批派別新生將會誕生,他們將與我們一起,創(chuàng)建一個更繁榮美好的社會和世界?!瘪R庫斯繼續(xù)對著麥克風說。

      一片嘩嘩的掌聲響起,在我聽來卻有些模糊。我盡可能努力地站直,因為讓膝關節(jié)挺直,讓身體僵硬,我就不會顫抖了。馬庫斯講完開場白,開始喊第一批名字,我腦子暈暈乎乎,一個字也聽不清楚。我著急起來,如果馬庫斯喊到我的名字,我卻聽不到,那可怎么辦?

      周圍十六歲的同齡人一個接一個站起來,走向大廳中央。第一個來自友好派家庭的姑娘選擇了友好派,我看著她割破手指,鮮紅的血滴到代表友好派的泥土上,之后,她站到了友好派新生座位后面,孤零零一個人。

      大廳里一直有人在走動,喊到新的名字,就有新的人出列,新的刀子割下去,新的選擇誕生。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我都認識,但我懷疑他們不認得我。

      “詹姆斯·塔克?!瘪R庫斯喊道。

      詹姆斯·塔克來自無畏派家庭,他是走向大碗途中第一個在慌亂中絆倒的人,幸虧他雙手及時撐地,才免于撞到地面。

      他的臉唰一下就紅了,快步走到了大廳中間。站在中央,他不斷掃視著無畏派和誠實派的碗,似乎有點猶豫——橘紅色的火焰越躥越高,玻璃也散發(fā)著藍色的淺光。

      接過馬庫斯遞過的刀子,他深深吸了口氣——我看見他胸脯鼓了一鼓——接著,又吐了口氣,神情凝重地接過刀子,然后劃向手掌。他抽搐了一下,手臂伸向旁邊,血滴到了玻璃上!他是我們中間第一個轉換派別的人,全場第一位轉派者。無畏派中突然爆出一陣竊竊私語,而我低頭看著地面。

      從今往后,天畏派將視他為叛徒。他的父母只能在一周半以后的“探親日”才能去新派別看望他,但他們可能不會去,因為他選擇了背棄家人。他的離去會久久地影響著父母的生活,成為一個永遠無法填補的空缺。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缺失的陰影會慢慢消失。就像當人體中一個器官被摘除,體液就會積聚在那里一樣,人類難以忍受長期缺失的感覺。

      “迦勒·普勒爾?!瘪R庫斯喊到哥哥的名字。

      迦勒最后一次緊緊抓了抓我的手,起身走開時,他突然回頭看了我一眼,臉上帶著意味深長的表情。我看著他的腳向大廳中央移動,他雙手穩(wěn)穩(wěn)接過馬庫斯手中的刀子,敏捷地劃向自己的手。他站在那里,嘴唇粘在了牙齒上,手掌里還有二小攤血。

      他長出了一口氣,然后又深吸一口氣,把手伸向博學派的碗,血滴進清水,水中泛起一片血紅。

      嘩然之聲不一會兒就變成一陣陣憤怒的吼叫。我腦子一片混亂,不敢相信,我的哥哥,我那么無私的哥哥,竟是一位轉派者?我的哥哥,他明明是天生的無私者,居然選了博學派?

      我閉上雙眼,眼前浮現(xiàn)出迦勒臥室桌上的那一摞摞書籍,還有個性測試后,他那雙顫抖的手在腿上不斷揉搓的情景。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傻,昨天他說讓我也為自己想想時,我為什么就沒有意識到,他同時也是在給他自己忠告?

      我掃了一眼博學派——他們揚揚得意地笑著,還用胳膊肘相互碰碰,意思是看怎么樣,還是我們好吧?一向溫和的無私者都緊張地低語,怒視著大廳另一邊變成我們敵人的博學派。

      “抱歉?!瘪R庫斯提高聲音說,但亂哄哄的人群根本聽不見。“安靜,請安靜!”他喊道。

      大廳里安靜了下來,耳邊只剩下嗡嗡聲。

      然后我聽到叫我的名字,戰(zhàn)戰(zhàn)栗栗地站起來走向大廳中央。在半路上,我突然覺得自己肯定會選無私派。我仿佛看見了未來:我變成身穿灰色袍子的無私派女子,嫁給蘇珊的哥哥羅伯特,周末做義工幫助別人,享受例行公事的平靜,在壁爐煎度過安靜的夜晚,可以肯定的是,我很安全,生活即便不會太好,但也好過現(xiàn)在這樣的煎熬。

      我忽然意識到,那嗡嗡聲其實只是我的耳鳴。

      我看了一眼迦勒,他站在博學派后面,神情凝重地盯著我,沖我輕輕點了點頭,好像不但知道我在想什么,還贊同我的選擇。我腳步踉蹌,焦慮煩躁一股腦沖上頭。如果迦勒不能適應無私派,我又怎么能呢?我該怎么選?既然他已經選擇離開,我就成了唯一能留下的人了。不管我之前決定選擇什么派別,此時此刻,迦勒的離去讓我別無選擇。

      我繃緊下巴,決心做那個留下來的孩子;我必須為我的父母這么做,沒有別的選擇。

      馬庫斯遞給我刀子——我看著他的眼睛,那眼眸是深藍色的,一種奇特的顏色——我伸手接過刀子。他沖我點點頭,我轉身對著大碗。無畏派的火焰和無私派的灰石都在我的左邊,一個在左前方,一個在左后方。我右手拿著刀子,刀刃橫放在手掌上,咬緊牙,刀刃向下,霎時,溫熱的鮮血流了出來。有些刺痛,但我沒理會,雙手緊握在胸前,隨著呼吸打起了哆嗦。

      我睜開眼睛,猛然伸出胳膊,鮮血滴落到無畏派和無私派之間的地毯上。再也憋不住那口氣,我于是把手往前伸,血滴到了燃燒的炭火上,嘶嘶作響。

      我很自私,但也夠勇敢。

      第六章 無畏派

      我躲在本派新生身后,低頭盯著地面。他們都比我長得高,即便我挺胸抬頭,視線中也只有著了黑衣的肩膀。當最后一個女孩做出她的選擇——友好派,選派大典就結束了。無畏派最先離場。路過灰衣的男男女女——那些曾和我同派的人時,我眼睛死盯著某個人的后腦勺。

      可我必須再一次看看我的父母。在快要和他們擦肩而過的最后時刻,我回頭望了一下,隨即又巴不得自己沒這么做,父親充滿指責的眼神烙在我眼里。起先,我以為眼睛里發(fā)燙的感覺,是父親用什么方法在我眼里放了把火,以懲罰我的背信棄義,但事情并非如此,那是淚水在灼燙著我的眼。

      奇怪的是,就在他身旁,母親卻沖我笑著。

      我被身后的人流推搡著前進,漸漸遠離了家人。他們可能會最晚離開,因為在其他派別都離場后,他們還要幫忙疊椅子,收拾大碗。我轉過頭去,想在身后的博學派人群中尋找迦勒的身影。他站在博學派新生之間,正和一位來自誠實派的轉派者握手。我忽然覺得,他臉上掛著的輕松微笑是一種背叛行為。想到這兒,我感到胃部一陣痙攣,便轉回頭。如果這事對他來說如此輕易,或許對我來說也可以很簡單。

      我看了一眼左邊的男孩,他轉自博學派家庭,這會兒整個人看起來又蒼白又緊張,和我一樣。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憂心選擇哪個派別上,竟從未考慮如果選了無畏派會怎樣。在無畏派基地,等著我們的會是什么呢?

      無畏派的隊伍沒有走向電梯,而是轉往樓梯方向,準備步行下樓。在這之前,我還一直以為只有無私派才會走樓梯。

      突然間,大家開始跑起來,歡呼聲、吶喊聲,大笑聲環(huán)繞在我周圍,雜亂不一的腳步聲震耳欲聾。對于無畏者而言,選擇爬樓梯不是無私的表現(xiàn),只是一種狂野行為。

      “搞什么鬼?”我旁邊的男生憤怒地高呼。

      我只是搖搖頭,沒有理會他,繼續(xù)向前跑。跑到一樓時,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無畏派的人直接奪門而出。外面的空氣,清新中帶一絲絲寒意,夕陽把天空映成了橘紅色,中心大廈的黑玻璃倒映出這落日余暉。

      無畏派的人散亂地走在街上,擋住了公車的去路。隊伍走得很快,我拼命沖刺才勉強跟上隊尾。跑著跑著,心中的困惑漸漸消散了。很長時間沒有奔跑了,無私派不提倡只為自我享受而做的事,也就是我正在做的事:肺在燃燒,肌肉酸痛,全速沖刺帶來了強烈的快感。我跟隨無畏派的隊伍跑過大街,就在轉角處,我聽到了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火車鳴笛聲。

      “哦,老天,我們這是要跳上那個東西?”來自博學派的男生嘀咕著。

      “對?!蔽覛獯跤醯鼗卮稹?/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以前每天觀看無畏派的人到學校的情形也有點用處。伴著回蕩在空氣中的鳴笛聲以及車頭閃動的燈光,火車沿著鐵軌朝我們駛來。每節(jié)車廂的門都打開了,等著無畏派擠上去,他們也的確是這么做的——成群結隊地跳上車,最后只剩下了新生。來自無畏派本派的新生對跳火車早已熟悉,一轉眼,就只剩下我們這些轉派新生站在原地了。

      我和其他幾個新生站出來,開始慢跑。我們跟著車廂加速往前跑了幾步,然后沿著一個角度縱身一躍。我不像有些新生那么高那么壯,所以沒能一下子跳進車廂。在飛速前進的火車上,我緊緊抓住門口的把手,肩膀狠狠撞向車廂。就在我胳膊發(fā)抖、快要支撐不住時,一個來自誠實派的新生抓住我,把我拉了進去。驚魂未定之余,我氣喘吁吁地道了聲謝。

      突然,我聽見一陣急促的呼喊,轉頭一看,一位個子矮小、滿頭紅發(fā)的博學派轉派新生揮動雙手,拼命地追趕著火車。門口一個來自博學派的姑娘伸手想抓住男孩上車,盡管她用盡力氣,可他實在落得太遠了。當我們遠去,他絕望地跪倒在鐵軌邊,雙手抱頭,傷心欲絕。

      就在那一刻,我感到渾身不舒服。剛才那個男孩沒通過無畏派的新生訓練,已被淘汰出局,現(xiàn)在他成了無派別者。這樣的事隨時都會發(fā)生。

      “你沒事吧?”那個拉我一把的誠實派女孩輕快地問。她身材高挑,小麥膚色,一頭利落的短發(fā),不得不說,她很美。

      我點點頭。

      “我叫克里斯蒂娜?!彼呎f邊伸出手來想和我握手。

      我很久沒跟人握過手了。無私派一貫的做法是點頭致意,以示尊重。我握住她的手,有些怯生生地握了兩次,但愿自己沒有太用力或者握得太輕了。

      “我叫碧翠絲?!?/p>

      “你知道我們要去哪里嗎?”克里斯蒂娜頂著風使勁喊著。此時風從開著的車門灌進來,吹得更猛了?;疖囬_始加速,我突然想起,重心下移有助于保持平衡,于是坐了下來??死锼沟倌纫苫蟛唤獾囟⒅铱础?/p>

      “車速越快風越大,大風會把人吹倒的,坐下來吧?!蔽姨ь^望著說。

      克里斯蒂娜挨著我坐下來,一點點往后挪,靠著壁面坐下。

      “我猜我們可能去無畏派基地,可不知道在哪里?!?/p>

      “誰知道呢?”她搖搖頭,沖我笑了笑,“他們就像一下子從地底下還是什么地方冒出來似的?!?/p>

      強風涌進車廂,在氣流的沖擊下,其他轉派新生像疊羅漢一樣摔倒在地??死锼沟倌却笮ζ饋?,我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但還是強擠出一個微笑。

      我轉頭看左邊,落日的橘紅色光芒映照在玻璃大樓上,隱約看到火車駛過一排排灰房子,那里曾是我的家。

      今晚本該輪到迦勒準備晚餐了,誰會替他呢——父親還是母親?當他們清理迦勒的房間,會發(fā)現(xiàn)什么呢?我猜想,滿滿塞在衣櫥和墻壁中間的是書,床墊下面藏的還是書。博學派對知識的渴求充斥在房間的所有隱秘空間。他一直清楚自己要選博學派嗎?如果是的話,那我怎么一點都沒有察覺?

      他真是天生的好演員,這想法讓我覺得無比惡心,盡管我也選擇了離開父母,但最起碼我不善于偽裝,至少大家都知道我不是無私者那塊料。

      我沉沉地閉上雙眼,腦海里浮現(xiàn)出父母坐在餐桌前一言不發(fā)的畫面。想到他們,我的喉嚨一緊,這是殘存在我身上的無私特質在作怪嗎?又或者只是出于自私,因為我知道永遠也不能再做他們的女兒了?

      “快看,他們跳下去了?!?/p>

      我抬起頭,脖子有些疼。聽著嗖嗖的風聲,看著車外的城市擦身而過,我背貼著壁面,蜷縮著雙腿,窩了少說有半個小時了。我坐直了些,火車在過去的幾分鐘里慢了下來。那個大叫的男孩喊得沒錯:前面車廂里的無畏派在火車經過一些天臺時正往外跳。我低頭一望,頃刻間覺得毛骨悚然:這里的鐵軌可是有七層樓那么高。

      想到從奔馳的車廂中跳落到天臺上,而且天臺邊緣與鐵軌邊緣中間還有間隔,我突然覺得有點想吐,掙扎著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車廂的另一邊,其他轉派新生都在那里站成了一排。

      “那么,我們一會兒也得跳下去嘍?”一個來自誠實派的姑娘說。

      她有個大鼻子,牙齒參差不齊。

      “太棒了,”一個誠實派的男孩回應道, “你說得還真有道理,莫莉——從火車跳到天臺?!?/p>

      “皮特,加入無畏派就要照規(guī)矩來啊?!蹦桥⒅该?。

      “我絕對不會跳下去的?!蔽疑砗蟮挠押门赡泻⒄f。他有著橄欖色的皮膚,穿著一件棕色的襯衫——他是唯一一個從友好派轉來的人,臉上還掛著淚水。

      “如果你不想出局,就必須跳下去。加油,沒事的?!笨死锼沟倌裙膭钏f。

      “不,我還沒活夠,我寧愿沒有派別?!彼麚u搖頭,聲音充滿驚恐。他不斷搖著頭,眼睛死死地盯住逼近眼前的天臺。

      我卻和他完全不同,比起過無派別那種空虛無意義的人生,我寧愿選擇死。

      “不要逼他?!蔽铱粗死锼沟倌?。她瞪大那雙棕色的大眼睛,緊緊抿著嘴唇,緊到連顏色都變了,她突然向我伸過手來。

      “來吧?!彼f。我挑起眉毛看著她的手,正想說我能夠自己跳下去,不需要別人的幫助。可是她又來了句:“我……我自己……辦不到,除非有人拉著我一起跳?!?/p>

      我抓過她的手,兩個人一起站在車廂門口。當車廂經過天臺時,我大聲數(shù)著:“一……二……三!”

      數(shù)到三時,我們跳出車廂。一陣失重感之后,我的腳猛地撞在堅硬的地上,錐心的疼痛霎時間從小腿骨傳遍全身。著地時猛烈的撞擊害得我趴在天臺上,臉上沾滿碎石沙礫。我松開克里斯蒂娜的手,她大笑起來。

      “太刺激了,真好玩兒?!彼坪鹾芟硎苓@個過程。

      克里斯蒂娜和無畏派很搭調,跟那些追求冒險的人肯定合得來。我抹掉臉上的碎石,環(huán)顧一下四周:除了那個友好派男孩外,其他新生都成功跳到天臺上。牙齒不齊的那個誠實派女孩,莫莉,雙手握著腳踝,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皮特,那個頭發(fā)油亮的誠實派男生,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剛才落地時,他肯定沒有摔倒。

      這時,我聽見一聲哀號,便轉過頭尋找聲音的來源。只見一個無畏派女孩站在天臺邊沿,伸出脖子看著下方的地面,驚恐地尖叫著。身后的一個無畏派男孩緊緊抱住她的腰,以免她從這么高的地方跌落下去。

      “麗塔,麗塔,冷靜點,聽我說,麗塔……”男孩說。

      我從天臺邊上往下面看了看,樓下的人行道上橫著一具女尸,頭發(fā)散成扇狀,胳膊和腿都扭成奇怪的角度,慘不忍睹。盯著火車軌道,我心里一沉,像被巨石壓住一般。下一關考驗是從天臺上跳下去,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即使是真正的無畏者,也沒有把握安全著陸。

      麗塔突然跪下,啜泣起來,我慌忙走開。越看她我越想哭,但我不能在這么多人面前哭。

      我以最嚴厲的方式告訴自己,在這里就是這樣。不斷有人做危險的事,就不斷會有人送命。即使有人死了,我們還是會繼續(xù)去做下一件危險的事。越快理解這個道理,越有機會在新生考驗中生存下來。

      可是,我已經開始懷疑自己能否過關了。

      我告訴自己,數(shù)到三,數(shù)完,就跳下去。一……想到那女孩的尸體躺在人行道上的情景,我渾身一哆嗦。二……一……耳邊傳來麗塔的啜泣聲和她身后男孩的低聲安慰。三……

      我緊閉嘴唇,離開麗塔和天臺邊沿。

      我忽然覺得肘部一陣刺痛,卷起衣袖檢查,手顫抖個不停。原來有些地方蹭破皮了,但沒出血。

      “快看,羞不羞!僵尸人想露肉給誰看??!”皮特奚落道。

      我抬起頭。“僵尸人”是無私派的外號,而我是這里唯一的無私派。皮特指著我,傻笑著。周圍一片笑聲。我的臉一陣發(fā)燙,把袖子拉了下來。

      “聽著,我叫麥克斯,是你們新派別的一個頭兒?!币粋€男人站在天臺的另一端沖我們的方向吼。他比其他人都年長,黝黑的臉上爬滿深深的皺紋,兩鬢斑白。只見他鎮(zhèn)定地站在天臺沿上,就跟站在人行道上一樣穩(wěn)當,好像剛剛不曾有人從那里掉下去摔死。他繼續(xù)喊道:“數(shù)層樓之下就是新成員通往我們派別的入口。如果拿不出勇氣跳下去,你就不屬于這里。新生有優(yōu)先跳的權利?!?/p>

      “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從這個邊上跳下去?”一個來自博學派的姑娘問。她比我高幾厘米,頭發(fā)呈灰褐色,長著一張具有標識性的大嘴,這會兒正吃驚地張著。

      事情顯而易見,我很不解這個姑娘為何如此吃驚。

      “沒錯。”麥克斯回答。

      “那樓下有沒有水或什么保護措施?”

      “誰知道呢?”他挑了挑眉毛。

      我毛遂自薦,第一個站了出來。新生前面的人群向兩邊散開,給我們讓出一條很寬的路。我環(huán)視四周,沒有一人急著跳下去,他們的眼睛四處游移,就是不敢看麥克斯。有人拂掉身上的碎石泥土,有人忙著處理傷口。我瞥了皮特一眼,他正在搓著手指甲外皮,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很驕傲,可能這一點早晚會給我?guī)砺闊?,但是今天它給了我勇氣。我徑直走到天臺邊上,身后是一陣竊笑聲。

      麥克斯閃開,給我讓路。我走到邊上,朝下看。風嗖嗖地吹向我,衣服啪啪地打在身上。四棟高樓組成一個空中四邊形,我腳下的大樓是其中之一。四棟樓中間的廣場,就像一個暗不見底的大黑洞,看不清底部究竟是什么。

      這是一種恐嚇策略,我一定能夠安全著陸,這些想法成為唯一支撐我走上天臺邊的東西。牙齒打著戰(zhàn)?,F(xiàn)在我沒有退路了,尤其是身后所有人都賭我會失敗。絕對不能讓他們看笑話。我不由得渾身哆嗦起來,雙手慢慢伸到胸前摸索著領口,試了幾次,終于把扣子全部解開,然后用力把外套扯了下來。

      里面穿著一件灰色T恤,這是我最緊身的衣服,在這之前沒有人見我穿過它。我把外套揉成一團,轉過頭去,看著皮特,用盡全力把衣服扔過去,牙咬得緊緊的。衣服砸在他的胸口,他瞪著我,身后響起一片噓聲和呼喊。

      我又低頭看著腳下的“黑洞”,一層雞皮疙瘩爬上胳膊,胃部一陣痙攣。跳吧,我對自己說,如果現(xiàn)在不跳,以后可能永遠都不敢跳了。想到這里,我不由咽了下口水。

      我什么也沒多想,彎下雙膝,縱身一跳。

      空氣在耳邊呼嘯著,地面向我沖來,越來越近?;蛘哒f我向地面直沖過去,巨大的恐懼感配上失重的作用,我心跳加速,一陣疼痛。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緊繃著,下墜的感覺扯著胃。大洞包圍著我,整個人墜人黑暗之中。

      我等待著死神的降臨,卻被什么硬東西擋了一下,它往下墜了一下,隨即托住了我。在巨大沖擊力的擠壓下,我?guī)缀踔舷?,胳膊、腿一陣陣刺痛?/p>

      一張大網(wǎng),是洞底的網(wǎng)救了我。抬頭望著大樓,我不由大笑起來:一半是終于松了口氣,一半是興奮。我渾身顫抖著,雙手捂住臉,身子也隨著大網(wǎng)晃動著,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從高高的天臺上跳了下來。

      我得再次站回結實的地面,正準備爬下網(wǎng),旁邊有幾只手伸了過來。我抓住最近的一只手,爬了出來。如果不是他抓住我,我肯定會臉先著地摔在地上。

      “他”就是被我抓住手的年輕人,他的嘴巴很特別,上唇很薄,下唇很厚。

      他眼窩很深,以至于睫毛都快碰到眉毛了,眼睛是深藍色的,一種夢幻、迷蒙又沉靜的顏色。

      他抓著我的胳膊,等我雙腳重新著地站穩(wěn),他隨即松開。

      “謝謝。”我沖他說。

      我們站在離地十米高的平臺上,周圍是一個大大的露天洞口。

      “太不可思議了。”他背后傳來一個女聲,來自一個黑發(fā)女孩。她右邊眉毛處打了三個洞,釘了三個銀環(huán),臉上泛起一絲虛偽的假笑:“僵尸人是第一個跳下來的嗎?真是聞所未聞?!?/p>

      “她離開無私派是有原因的,勞倫,”他應道,那聲音低沉悠遠,“你叫什么名字?”

      “呃……,不知為何,我變得猶猶豫豫,但總感覺“碧翠絲”這個名字此刻已不再適合我了。

      “快想想,”他說著,嘴邊勾起一絲淺淺的笑,“你只有一次機會。

      新地方,新名字,這里就是我重生的地方。

      “翠絲?!蔽覉远ǖ卣f。

      “翠絲”勞倫重復道,然后咧嘴一笑,“老四,宣讀名字吧?!?/p>

      這個名叫老四的男孩轉過身,高喊了一聲:“首跳者是翠絲。”

      我的眼睛適應后,一群人突然從黑暗中涌現(xiàn),他們揮動雙拳,歡呼著、雀躍著。這時,伴隨著從天而降的慘叫聲,又一個人掉落到大網(wǎng)上,我定睛一看,是克里斯蒂娜??吹窖矍暗那榫?,所有人都大笑起來,接著又開始歡呼喝彩。

      老四把手放在我背上,說了句:“歡迎加入無畏派。”

      (圖片選自網(wǎng)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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