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某個下午,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坐在哈德遜河邊突然感到一陣急躁。她把內心仔細梳理了一遍,沒有什么亟待解決的問題,也沒有什么不祥的預感。眼前的哈德遜河流得如此緩慢、平靜,她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內心的感受——她感到幸福以及前所未有的自由。
26年后的一個下午,我坐在奧克蘭公墓的玉蘭花叢里吃炸雞塊,心中涌起和她同樣的感受。坐在我對面的一對黑人小青年在無憂無慮地接吻,幾個小孩在玩滑板,遠處馬丁·路德·金矮矮的墓碑見證了這片土地上緩慢改變的一切。
這個改變用了足足一個半世紀的時間。
我毫不懷疑,我們當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在這一生中都會遭遇歧視。年齡、種族、階層、性別、教育背景、容貌……這些都能成為被歧視的原因。當然,如果把自己遭遇的不公正歸咎于他人,會讓很多人沉浸在受害者的自憐之中。俄裔美國詩人布羅茨基警告過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避免賦予自己受害者的地位。托尼·莫里森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她并沒有把目光局限于種族歧視所引發(fā)的災難上。她在《最藍的眼睛》一書中描述了一種更加深層次的歧視——自我歧視。
她這本書描述了一個叫佩科拉的黑人小姑娘。在經歷了被生父強奸、母親病態(tài)的“白色審美”(對白人家庭的迷戀)以及周圍人的侮辱之后,她唯一的愿望是——擁有一雙只會長在白人身上的鈷藍色的眼睛。正如莫里森所說,她的這個愿望隱含著種族自我厭惡的暗示。最終,這個小姑娘瘋了。托尼·莫里森是唯一一個有勇氣審視“種族自我厭惡”的黑人作家。她不僅需要面對內心塊壘,還需要面對同種族人的攻擊。她分明可以只對奴隸制、對白人的殘暴大加批判,可她卻一頭扎進了更黑暗的泥潭。在這個泥潭里,有一個希望擁有一對鈷藍色眼睛的黑人小姑娘最終崩潰。
這本書給我的觸動發(fā)生在我遇到一些人之后。如果不是這本書,我可能會對周遭的人以及自己身上某些黑暗的地方一直保持懵懂。
我在悉尼大學讀書時的某堂選修課是唯一一堂只有三個亞洲人的課。我,日本人北野康裕,還有另外一個一直說英文的男生。我一直以為他是東南亞人,但是他沒有東南亞人的口音。直到兩年之后的畢業(yè)典禮時,他拿著燙金的畢業(yè)證書興奮地給家人打電話,我才知道他是中國人,操著一口我非常熟悉的蘇北腔。事實上,時隔三年之后,當我讀了托尼·莫里森的書才逐漸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可怕之處。這個男生并不是從小生活在國外的ABC(American Born Chinese,出生于美國的華裔),他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中國孩子,卻拒絕在國外用母語和本國人說話。如果說這件事情還沒有讓你覺得恥辱的話,我想問自己也問所有人:在我們的人生中,有沒有哪怕一次,你在心中不顧一切地想脫離所處的環(huán)境和身份,成為另一個人?
我們受到的最深刻、最劇烈的侮辱和歧視并不來自他人,而是來自自己。選擇在國外生活后,大多數(shù)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融入而不是為了獲得平等;我們因為害怕別人對我們的歧視,或者說習慣了別人對我們的歧視,于是干脆選擇了自我歧視。謝謝托尼·莫里森,讓我們認識到了自己的丑陋之處。
即使是現(xiàn)在,種族歧視的咒語依然不時隱現(xiàn),對此我也只想說,對于佩科拉們,對于莫里森們,對于所有人,最好的尚未到來。這仍然是一個沒有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