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隔壁的黑妞。
在這個古老的二居室的東臥里,我已經(jīng)住了三年。西臥的租客換得像快餐店翻臺一樣頻繁,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丑,但沒有一個像黑妞這么煩人的,她制造的垃圾和噪音以及霸占衛(wèi)生間的時間都是我的十三倍以上,她凌晨兩點還在聲嘶力竭地講電話,她的草莓爛成水了也不扔,每天她噴了香水穿著薄紗黑超咣當(dāng)一聲打開門高冷地走出來時,都有一群小黑蟲歡快地跟著飛出來。
我不擅長指責(zé)和吵架,所以只能暗自祈禱她速速搬走,祈禱某天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她扔在客廳的十幾雙高跟鞋和吊在過道里的內(nèi)褲文胸長筒襪以及她的全部家當(dāng)統(tǒng)統(tǒng)都不見了,而我永世不再和她這樣的人相遇。
可那一天卻千呼萬喚總不來。我只好采取阿Q式的自我救贖法,每天靠默念“我這點苦難算什么,她未來的老公才真叫慘”強撐著過下去。
問題是這種女人能找到老公嗎?我有一天忽然開始懷疑。這懷疑令我的自我拯救失效了,我意識到自己的苦難也許永遠不會有人接盤。于是我不得不考慮離開這個早住慣了的廉價小窩,以每月多付三百塊的代價,告別黑妞的蹂躪,盡管我剛剛換了工作,囊中相當(dāng)羞澀。
不想,我正焦頭爛額看房子,黑妞領(lǐng)著男朋友回來了。
看到那個比黑妞還黑的男生的時候,我百感交集。他友好地跟我打招呼,我更友好地回應(yīng)他,還順手把正在洗的葡萄分了一半給他們吃——我知道這種嫁禍于人的行為是可恥的,但當(dāng)傳說中的禮義廉恥遇上每月三百塊的額外花銷時,我還是屈服了。
人窮志短沒良心。這是我姥姥說我二表姥姥的。我也沒好哪兒去。
好在黑妞和她男朋友沒有讓我白白背負道德壓力,他們看起來相處得非常不錯,還在那個小黑蟲縈繞的房間里共度了一晚。看來真的有那種寬厚大度不拘小節(jié)、只求溫軟女人香不在乎滿屋腐臭的男人啊。我感到欣慰,默默祝福他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萬沒想到,不久之后黑妞居然又帶回來一男生。而且比之前那位更高、更瘦、更好看。我太驚詫了,以至于那男生向我點頭微笑時,我只“啊”了一聲,一點笑都沒擠出來。
回房間鎮(zhèn)定了一會兒,我決定彌補。于是又洗了一盤葡萄端過去。
黑妞沒在。男生正提著個大塑料袋把她那些長了毛的面包、水果往里裝。我端著葡萄找不到地方放,他也找不到,但他很快掏出一包紙巾,抽出兩張鋪在床上說,放這兒吧。
這個舉動讓我知道他是個干凈人。
放下葡萄,我禮貌性地問:那誰呢?——我都不知道黑妞的名字。
他笑笑說,去我那邊了。
嗯?
今天她住我那邊,我住這兒。
嗯?
我是他男朋友的室友。
噢。我恍然大悟。隨即邪惡地看了一眼黑妞的單人床,它確實太小了。
愛干凈的男生越來越頻繁地來我們這邊住。這是個好現(xiàn)象。更好的現(xiàn)象是,他每次來,都從黑妞房間里弄出許多垃圾,順帶著把客廳走廊廚房都清理一遍。他還愛做飯。所以當(dāng)我下班回來,打開門聞到菜香,又看到整潔的客廳,就知道他又來了。
可想而知我多么歡迎他的到來。每回我們在這小房子里狹路相逢,我都像見了吉祥物一樣,笑得很開懷。
這友好想來“吉祥物”是有感應(yīng)的。有一回我贊他剛炒好的回鍋肉“好香”,他立刻說,拿碗來,分你一半!我哪里好意思,趕緊說不用我吃過了。
雖然沒嘗到他的回鍋肉,那天我們卻一起分享了兩集《紙牌屋》——其實我們都知道對方在追此劇,因為每次晚飯后,兩個房間傳出的都是安德伍德那老奸巨猾的獨白。
這回“吉祥物”把筆記本搬到了客廳,招呼我說,一起看啊。
我當(dāng)然沒意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何況跟男生看這種劇,還有個通行的福利:遇到不懂之處,他會暫停下來,給你講那些晦澀的梗是何隱喻。
在這方面,“吉祥物”尤其合格。他甚至能指出一些翻譯的誤差,哪里譯過頭了,哪里夸大其詞了,哪里流于表面了……我們像看足球比賽一樣邊看邊解說,兩集劇足足看了兩個半小時。最后還意猶未盡,補充性地加聊了一會兒。聊美劇,聊中國政治,聊房租,聊我們自己。
于是我知道他在一家小公司做翻譯,業(yè)余給另一些小公司翻譯產(chǎn)品說明書,給混日子的研究生翻譯畢業(yè)論文,給不提氣的中學(xué)生做家教。
我還知道了他叫蘇奇志——從他電腦桌面的文件名上看到的。
第二天,蘇奇志直接做了兩人份的晚餐。我一回去他就從廚房探出頭,隔著一層淡淡的油煙沖我大聲說:“先別吃飯啊,今兒我宴請你。”我扭捏了一下,接受了。
網(wǎng)上曾經(jīng)有個關(guān)于“男人什么時候最美”的討論,有很多答案我都贊同,比如對著鏡子拉一下領(lǐng)帶,彎腰輕撫一只哈巴狗,演說前稍作停頓目光掃視全場……現(xiàn)在我想追加一條:捧著肉片站在油鍋前,安靜地等著蔥姜爆出香味兒。
在這個肉香沉醉的傍晚,我有點走神了。
蘇奇志的手藝確實不錯,他說這得益于大學(xué)四年在餐館打工的苦逼歲月,當(dāng)時為了多賺點,他在洗碗時偷師學(xué)藝,慢慢升級為主廚,于是學(xué)費生活費就全搞定了。我表示敬佩。他淡然一笑:窮人家孩子嘛。
他笑得淡泊又明亮,像雨過天晴后山頂?shù)年柟狻2缓靡馑?,我又走神了?/p>
后來他洗了碗,收拾了廚房,倒了垃圾,又抱出筆記本,熟練地打開《紙牌屋》,我看著他那只握著鼠標(biāo)的干凈細長的手,忽然生出一種想握上去的沖動。
當(dāng)然,這太唐突了,我可不敢。
轉(zhuǎn)天,我提早下班,去肉店買了一大堆排骨。禮尚往來,該我請人家了。
可迎接我的,卻是黑妞那雙久未露面的高跟鞋,和她房間里傳出的一聲聲哀嚎——我不要聽你解釋!啊啊?。∧愕故钦f呀!啊啊??!閉嘴你這個騙子!啊啊啊……
我胸悶異常。默默回到房間,放下排骨,泡了包方便面,伴著隔壁的哭叫聲艱難地往嘴里塞。我數(shù)十次想放下筷子走出房間,去敲她的門,對她說,別作了,秀下限風(fēng)險很大的,你這樣的……還是乖乖回到他的懷抱吧,現(xiàn)在就去,撒個嬌賣個萌,跟他白頭偕老,順帶著,把蘇奇志給我換回來。
——呃是的,我真正想說的其實是最后這句。
晚上八點,新的《紙牌屋》更出來了。我第一時間打開,卻看得興味索然。半集沒看完就關(guān)了。倒不是因為隔壁哭聲的干擾,而是我想到了一句話:好東西要與愛人分享。
我想跟那個人分享,盡管我們還完全靠不上那兩字的邊兒。
不知道他怎么想呢?
黑妞沒有跟她男朋友和好。我一個人把排骨燉了,沒精打采地吃了三天??型曜詈笠粔K骨頭,我把垃圾裝好,提著出去倒,結(jié)果一開門,就見蘇奇志和黑妞的男朋友站在外面。
我們,來勸勸她。蘇奇志說。
啊,歡迎!我使勁矜持著,音調(diào)還是帶了點歡呼的意思。
黑妞是何等敏銳,聞聲立刻從房里躥出來,不由分說把他們往外推。
我拼命拉她,嘴上說著不要這樣啊,心里想著不要連累我啊。
所幸黑妞以一敵三,不是對手,很快敗下陣來,和她男朋友鉆進臥室鬼哭狼嚎地去算賬了。
我和蘇奇志站在客廳,有點無奈,有點尷尬,又還有點意味不明的歡喜。
蘇奇志看了看被黑妞擺得不堪入目的客廳,輕輕搖頭,小聲說,是有點不招人待見哈。我說何止啊,簡直是招人起殺心——到我房間吧,好歹能坐一下。
蘇奇志在我唯一的椅子上正襟危坐,比拍一寸照片還規(guī)矩。
男人和男人真是天差地別啊。我不禁想起了兩個月前剛剛停止交往的那個男人。我們第二次見面,他就把手放在了我的大腿上。這多可惡。更可惡的是,我竟然沒有拒絕。這使我至今都無法原諒自己。我為什么不拒絕呢?就算他是我老板,是業(yè)界精英,是女人們趨之若鶩的一塊大肥肉,可我明明早知道這塊肥肉上已經(jīng)落滿了蒼蠅,而我根本不是那些同類的對手,竟然還傻不愣登地去嘗試了,傻不愣登地把自己變成了一只臟兮兮黏糊糊的無腦寄生蟲。
那些被他沾染的污腐,我正極力洗脫。而他留給我的大牌包包、首飾、大衣,我還沒想好如何處置。它們現(xiàn)在就堆在蘇奇志身邊的箱子里,他顯然注意到了。
他花了相當(dāng)長的時間注視它們。而我也在用同樣長的時間搜腸刮肚找說得通的解釋。
可是就像一個手拿贓物的小偷被逮個正著,用什么謊言才能洗脫嫌疑?
我想不出來,只好發(fā)起別的話題,我說,這幾天沒看《紙牌屋》,不知道安德伍德那老家伙怎么樣了。
蘇奇志端正地坐著,說,我也沒看。
我說那天我買了好些排骨,想回請你呢,可是你沒來。
他笑笑。眼睛又落在那堆大牌蠢貨上。
氣氛僵滯起來,我正絞盡腦汁尋求破解,隔壁忽然傳來一記耳光的脆響,接著就是男人忍無可忍的怒吼:打我?我弄死你!然后桌子椅子都劈里啪啦地響起來,黑妞高分貝的尖叫變得異樣。
不好!蘇奇志倏地站起身奪門而出。我緊隨其后跟到了西臥門口,只見那個血脈賁張的男人正死死掐住黑妞的脖子,餓狼一般。
蘇奇志沖過去掰他的手?!梆I狼”不放,兇神惡煞地說:她打我!
蘇奇志一拳砸在他小腹上:她是女的??!你打女人算本事?!
“餓狼”喪失了理智,放開黑妞揮拳回敬蘇奇志。黑妞趁機爬起來,嚎叫著沖了出去?!梆I狼”猶豫了幾秒,撒腿往外追。
那一對轉(zhuǎn)眼間消失無蹤。蘇奇志揉著胳膊說,這貨真下狠手啊。然后拉起襯衫的袖子,一片淤青。
我沒料想這么嚴(yán)重,下意識地伸手去摸。他卻迅速躲開了。我的手停在半空,好尷尬。
哦不是,我,我沒關(guān)系,蘇奇志有點結(jié)巴了,窮人家孩子,被打慣了。
我縮回手,腦子飛速轉(zhuǎn)了幾個彎,忽然明白他要說的不是“被打慣了”而是“窮人家孩子”。
我也是窮人家孩子,我說,跟你一伙的。
蘇奇志很認(rèn)真地看我,目光灼灼有力,我要花很大的勇氣才能接住。所幸我接住了。我們對視的時間超過了三秒,這三秒讓我們心里都有了數(shù)。
你說他們還會回來嗎?我說。
希望不會。他說。
黑妞果然沒回來。我和蘇奇志坐在我的床上,心神游離地補了三集《紙牌屋》。到第四集廣告時,他的眼睛又飄向那堆大牌。
我終于摁下筆記本,毅然說,我跟你說過兩個月前剛剛換了工作吧?
他點頭。
現(xiàn)在我想告訴你原因,原因是,我跟老板分手了。
蘇奇志看著我,目光憂郁。
我沒要過他一毛錢,我說,那些東西,我先前以為能代表一些真誠和愛,其實根本不是,那只是一種低級的交換,我換來了才知道,它們毫無意義。也可能是我的能量太有限,換了這些,就換不來一顆真心,我過去高估了自己,以為只要抓住機會用心用力,就什么都能得到,純粹的魯莽和無知。
蘇奇志起身拿起一個粉色香奈兒山茶花鏈條包,看了半天,轉(zhuǎn)頭問我:沒有這個,也能活下去,對嗎?
能。我十分肯定地說。
可是我上一個女朋友,就非要買一個這樣的包,我買不起,她就找別人去了,現(xiàn)在她有了好幾個。
可是她沒有了你,她是個傻姑娘。
偏偏我遇到的都是這樣的姑娘。所以一看到你這箱子,我真有點怕了。
你剛才英雄救美都沒怕。
我能打敗活人,但我打不過香奈兒、凱迪拉克、二百平方米的房子。
那些我都不要。我本來也配不上。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配得上你。
蘇奇志笑了,伸出他干凈美好的右手,慷慨而認(rèn)真地,交給了我。
第二天,我和蘇奇志抬著那個大箱子去夜市上擺了個小攤。路過的女人有福了,她們花三百塊就能買到原價一萬三的包包,雖是二手,也太合算了。
可惜逛夜市的小姑娘,識貨的實在太少,沒什么人照顧我們的生意。那一堆曾經(jīng)以晃眼的價格雄踞在專賣店里大牌貨,因為失去了標(biāo)簽,又?jǐn)[在一條破床單上,完全不如旁邊五塊錢三雙的襪子有吸引力。
我替它們感到羞恥。抬回去吧,我對蘇奇志說,送給隔壁——
蘇奇志忽然說起了鳥語,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到了一外國女人,兩人嗚哩哇啦講了幾句,外國女人蹲下來,饒有興致地把我們的貨翻了一遍,然后,全買下了。
三千塊。是我們那晚的收成。也是我那段感情的最后結(jié)算。
我們幫外國女人把大箱子拖到她的車上,她很開心,臨別時握著蘇奇志的手莊重地說了句什么。蘇奇志告訴我,她說,那是真正的奢侈品。
我拉過蘇奇志的胳膊,說,這才是真正的奢侈品。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對前男友釋懷了。他用一段假冒偽劣的感情,讓我知道了什么樣的男人才真的可貴。
男人的種類五花八門,最粗略地分,也有里里外外都很庸常的,有從內(nèi)到外閃閃發(fā)光的,有掛了大牌標(biāo)簽的爛貨,還有,擺在地攤上的奢侈品。
這四種男人我都遇到過。第一種我不想要,第二種我夠不著,第三種我以為是小棉襖,拿到手才知道是塊破抹布,非但不能溫暖和保護我,還把我弄臟了,唯一的用處是,他擦亮了我的眼睛,讓我能夠準(zhǔn)確認(rèn)出第四種男人——真正的Mr. Superstar。
對于一個待嫁的女孩來說,運氣固不可少,但識貨無疑更重要。我很替蘇奇志的前女友們惋惜,她們?yōu)榱俗非笊虉隼锏募俅笈?,輕易放掉了地攤上的奢侈品。人生的糊涂有許多種,這是最令人扼腕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