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高浩正就來氣。看著他跟著人群魚貫走進會議室的時候,我的眼睛已經(jīng)對著他噴火。
同事對此見慣不怪。我和高浩正在這家公司交鋒的時日不淺,我所帶領的市場部和高浩正的銷售部總有點不大不小的齟齬。
可最近高浩正卻好像轉了死性子,對著我不再是平素的一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欠扁樣。此刻他的表情有點奇怪,不吭氣地坐下,沒有像過去那樣大義凜然地承接我挑釁的目光。在會上,也沒有和我像往常般唇槍舌劍互不相讓。
40分鐘的會議,我如坐針氈。
散會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1點,同事們立刻作鳥獸散。我在經(jīng)理室門前攔住了高浩正,冷冰冰地說,“高經(jīng)理,KD公司的那份合約好像有點問題,我想和你聊幾句?!?/p>
他面露難色:“呃,我……”
“耽誤你一分鐘就好。”我眼神凌厲。
“那好吧?!?/p>
尾隨他走進了經(jīng)理室,我順手把門上了鎖。硬梆梆地坐下后,我直接進入了主題:“我的香港腳是不是你傳染的?”
高浩正的臉霎時紅了,他囁喏了一下,尷尬地說:“你、你真的中招了?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會傳染給你……”
“我真的被你害死了!你明知道這事情,干嗎要在人家喝醉的時候強迫人家穿你的臭襪子?!你知不知道我已經(jīng)癢了一個月了!”我再也抑制不住,咆哮起來。
“難怪最近你看起來怪怪的……實在是抱歉啊,你知道的,并不是故意的,那天……”
“夠了夠了,不用解釋了。你知道這一個月以來我看了多少醫(yī)生都沒辦法治好嗎?我還每晚做噩夢被幾十雙臭腳追著,你說可怕不?”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害你……其實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你無須大感不快,我上網(wǎng)找些資料給你……”
“你有這毛病多久了?”
“差不多兩年了,反反復復的,好了又變差,差了又變好,冬天好了,夏天又變差……”
“可不是嗎?已是兩年的頑疾,你自己都沒治好!我怎能指望你的經(jīng)驗?一年就一個夏天,這個夏天我都沒法穿露趾鞋了,你說你是不是罪大惡極?”
“我、我一定會做個負責任的男人……那、那我有什么可以幫得上忙?”高浩正這副異常尷尬的樣子,我從來沒有見過。
“負責任?你怎么負責任!你別再靠近我已經(jīng)是幫了我的大忙了!”咆哮完,我站起來走向門口,又折了回來,“我嚴重地兇狠地警告你,絕不能跟任何人透露我有這個病!也不能讓任何人聯(lián)想到我有這個病!否則的話……”我惡狠狠地做了一個割脖子的動作。
高浩正坐在他的椅子上,臉紅紅地看著我離開。
高浩正該為他的行為贖罪。都怪他把這個惱人的毛病傳染給我。
在這家公司待了半年,我和高浩正就不咬弦六個月。由于公司一貫的制度使然,市場部和銷售部一直處于亦良亦惡的競爭當中。雖說大家都是為了公事,可到底傷了感情。這半年以來,除了談公事,我和他幾乎沒有私下交情。
只有一次例外。
上個月,老總派我和高浩正兩個人到廣西談一樁不容有失的大生意。晚宴上,我被對方公司的人灌醉了。確切來說,也許是我想灌醉我自己吧。因為就在同一天,那個與我戀了八年,說過一生一世都愛我的前男友,把一個90后小蘿莉娶了回家。
“八年,你告訴我一個女人能有多少個八年?”那一晚我把新買的百麗10cm高跟鞋一只又一只遠遠甩進了漓江,光著腳丫在馬路上像瘋子一樣自言自語,“混蛋……”
又哭又笑又跳的狀態(tài),我倒沒有太多印象。只是,次日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酒店的房間,除了腳上穿著一雙來歷不明的男裝黑色襪子與渾身未散盡的酒氣,一切跟我失去意識前一樣。
在酒店的西餐廳,我和高浩正面對面坐著用餐,我問:“那雙襪子是你給我穿上的?”
“不是我還有誰?你這瘋婆子光著腳丫跳來跳去……這里可不是廣州,怕你磕傷腳,情急之下……”
我臉上立刻掛上一副鄙夷的神色——那雙襪子絕對不是新買的。
“那……你昨晚沒有聽到不該聽的話吧?”我用刀子使勁吱吱地切著牛扒,繼續(xù)發(fā)問。
“呃……那負心人是不是叫王什么來著?他始亂終棄寡情薄幸抓去打靶也活該……”
“行了行了,把這些亂七八糟的通通給我忘掉?!蔽矣悬c惱怒地打斷他,“是你送我回房間的?當時有沒有發(fā)生過什么?”
“你睡得跟昏迷一樣,我把你擺在床上,然后我就走了。你還想發(fā)生些什么???”
這個回答倒把我噎住了。半晌,我舉起切牛扒的刀子,“高先生,請你把昨晚發(fā)生過的一切delete掉?;氐焦荆瑳]有活口想聽到這里發(fā)生的半個字?!?/p>
接下來的日子,我和高浩正之間,仿佛有了一個共同的心照不宣的秘密。
在例會開始之前,他遞給我一個文件夾,“尹小姐,這是WW公司的合同擬稿,你看一下?!蔽乙苫蟮亟舆^打開,竟是治療香港腳的食療。我心里忍著笑,表面平靜地說了聲謝謝。
在辦公室沒人的拐角,他突然遞給我一張便簽紙,又若無其事地走開。我打開一看,上面寫道,“最新的那期《家庭醫(yī)生》有介紹香港腳的新療法?!蔽胰滩蛔⌒Τ鰜砹恕?/p>
他走進我的辦公室,遞給我一個公文信封,聲音宏亮地說,“尹小姐,這是你們部門這個月的報銷單?!蔽掖蜷_,里面是一張某皮膚病醫(yī)院資深教授的當天掛號紙,旁邊夾了一張紙條:這教授很難預約的,上午我已經(jīng)去看了,下午該你去。我一口水噴在桌面上。
很多個夜晚,我和他之間,開始不再單單因為公事而通起了電話。
“你記住,不能用熱水泡呀?!?/p>
“知道了,用溫水嘛。對了,你那秘方是從哪里來的?”
“是我一個朋友給的民間偏方,據(jù)說是御醫(yī)流傳出來,很管用的?!?/p>
我看著腳下黑漆漆的泡腳藥水,想著電話那頭此刻和我一樣在泡著腳的那個人,忽然覺得這個和我一同經(jīng)歷這場戰(zhàn)爭的戰(zhàn)友似乎沒有想象中那么討厭。
我們除了聊共同試驗的治療方法,也開始聊起了電影、動漫,以及其他。不對立的時候,其實那廝談吐很幽默多才,難怪公司那群妖嬈得如蜘蛛精的年輕女孩子私下把他列為唐僧級別的人馬。
電話里,我對高浩正說,“我以為你一直看我不順眼?!?/p>
“你除了字寫得難看一點,其他也沒有讓人受不了?!备吆普绱嘶卮?。
兩人嗤嗤地笑。月光清亮。
兩個月后,仍是夏天的末端,我穿著達芙妮最新款的露趾羅馬涼鞋風姿綽約地站在公司大廈的電梯里。電梯里只有我和高浩正。
“我的十顆晶瑩小葡萄終于重見天日,太棒了。”我對著他笑。
“重見你的腳趾頭,我的心才寬了一點。”高浩正依然笑得很痞。
“你也不賴呀,兩年的頑疾也給治好了?!?/p>
“為慶祝咱們的腳重光,今晚一起吃飯慶祝如何?”
“好呀。”我的語氣透著輕快。
忽然想起某本書里說過的一句話,如果兩個人有了共同的秘密,表示兩人的關系已是非比尋常的了。
晚上七點,我和高浩正坐在本市最著名的餐廳里。地點是他選的。
我穿了一件紫色的長裙,罕有地盤起了長發(fā),帶著恬淡的笑容看著他。誰都可以騙,自己卻騙不了。赴約之前,我確實隨性地刻意打扮了一番。天知道,潛意識里的自己是如此在乎。
高浩正側著臉看服務員,呼啦啦一下子點了一桌子菜,末了他還特別吩咐服務員,不能放蔥,水煮魚只能是微辣,“因為這位小姐不能吃辣?!?/p>
我不吭聲看著他做,低頭喝水。
“剛才好像我還沒有表態(tài)?”待服務員走后,我發(fā)問了。雖然不否認他剛才點的菜全都是我喜歡的口味。
“你們女人不是不表態(tài)就等于表了態(tài)嗎?”高浩正喝了一口水,抬頭看我,一臉痞笑。
“你以為你很了解女人?”
“我以為我有一點點了解你而已?!?/p>
他真痞。我無話可說。
做了大半年對手,原來,他對我有的,不止是對立。
我和他對望著笑。
他穿了干凈的豎條襯衣。在流離的燈光下,我忽然覺得其實他也很帥。至少,他博學多才,風趣迷人。
“你我吃完這頓飯,就把這件事情給忘掉,以后誰也不許再提。你和我又重新做回普通同事。這是規(guī)矩?!痹拕傉f出口,我有點恨自己。似乎,我永遠不能把內心真實的想法如實地表現(xiàn)出來。
“對。我也還是習慣那個硬梆梆冷冰冰的尹穎。行,誰也不許犯規(guī)?!彼釉挕艄庀?,我揣摩不出他笑容背后的含義。
也罷。我舉起紅酒杯和他干杯,杯子碰撞清脆地響的瞬間,我聽見了自己心里有細微的碎裂的聲音。
你犯規(guī)了
可我和高浩正之間,終究還是漸漸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我們不再氣焰囂張地互相攻擊??吹贸鰜?,他寧愿吩咐手下多做點事情,也對我和我的部門有了忍讓。
我也一點一滴收起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盡可能圓滑地處理兩個部門之間的矛盾。
可自從那頓慶祝飯結束以后,我和他之間,除了公事,似乎再也找不到理由私下聯(lián)系。
還是時不時有公司的女孩子向他獻媚,他用深不見底的眼神瞄瞄我,也開始略有收斂,不再如過去一樣毫無所謂。我通常轉過身,裝作沒看見。
這天,老總夫人上來公司視察,開完會,孫太太叫住了高浩正,“浩正,今晚陪我去飯局如何?我的姨甥女潔瑩也會一起去,她剛剛從加拿大回來?!?/p>
孫太太的用意,不言而喻。
高浩正攏了攏西裝,“這……”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不好看。我連忙拾掇了桌上的東西,快步走出了會議室。
幾分鐘后,高浩正跟著我走進了茶水間。
“尹穎,你說,今晚的飯局我應不應該去?”他把手按在飲水機上,盯著我的眼睛。
我放下咖啡杯,違心地笑了笑,說:“高先生,這是你的私事?!?/p>
“難道你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們一同經(jīng)歷過……”
我抿抿嘴唇裝傻,“不好意思,女人的記憶隨心情而定。”
“尹穎,我相信你年輕的時候已經(jīng)讓人望塵莫及?!彼麤]好氣地說。
“高浩正,你是想說我很不接地氣呢,還是繞個彎想說我已經(jīng)不再年輕?”我感到不快。
突然,高浩正俯下身,把頭靠過來,吻了一下我的嘴唇。我紋絲不動,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吻完,他看著我。
我盯著他的眼睛說,“你犯規(guī)了?!?/p>
“對哦,那怎么辦?”他聳聳肩。
這時,茶水間門口三三兩兩站了幾個同事,好奇地朝里面張望。
“就像在街上亂停車被人抄了罰單……但抄了罰單也不會馬上走呀,有時候也會多停一會兒……”我看看天花板,翻了翻白眼。
他看著我,我看著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然后,我伸出雙手抱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