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宇自己都沒想到他會有今天,在電視臺這種殺人不見血的地方,他居然華麗麗地綻放了。
本來他是在市購物頻道賣秋衣的,因為賣得好,被省臺挖去賣襪子,還是因為賣得好,又被市臺挖了回去。這次他成了真正的主持人,負責一檔插科打諢嬉笑怒罵的日播新聞節(jié)目。羅宇在那里把他的油嘴滑舌發(fā)揮到了極致,所以這節(jié)目十分好看,好看到才做了兩月,收視率就沖進了全臺前三。
人生就是一好百好。你一盛開,好事自來。別的不說,羅宇再也不發(fā)愁找對象了。
且不說臺里的小美女接二連三地送來秋天的菠菜,連去超市買鴨蛋都有粉絲湊上來合影,還有,臺長都給他做了兩次媒了。
最妙的是,上周節(jié)目一播完,阿朱忽然發(fā)來短信,說有空坐坐吧。
“有空坐坐吧”這幾個平靜的字,讓羅宇徹底失去了平靜,并失眠了四個小時。它比臺長的贊美,比粉絲的擁戴,比臺里任何美女的菠菜都更令他澎湃繚亂,浮想聯(lián)翩。
那是阿朱說的啊。
這個失眠夜,羅宇混亂地盤點了他和阿朱的過往,從八年前一起考入藝術學院,到兩年前徹底斷了聯(lián)絡,六年間的一幕幕,想起來還真是可歌可泣。
當年,他和阿朱是表演專業(yè)里最出彩的兩個新生。第一節(jié)課,就被老師選中分飾羅密歐和朱麗葉,碰巧羅宇姓羅,阿朱姓朱,老師邊看他們演邊驚嘆:艾瑪,天作之合啊。
阿朱來自表演世家,是天生的演員,又美又會演又有靈氣,人人都愛看她。羅宇當然也愛。那年碰巧有個導演系的富二代心血來潮,在省劇院包了場子,每周一下午演他導的劇。才投身演藝事業(yè)不到一百天的羅宇和阿朱非常走運地被選中出演《羅密歐與朱麗葉》。
羅宇幸福死了。雖然他們的演出不賣票,觀眾大部分是出來遛彎、聽說可以免費看戲而臨時進來湊熱鬧的老太太,但在省劇院的舞臺上演出,那是他們專業(yè)所有同學的夢想啊。更何況,還有那么好的阿朱,每天晃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情地對著他說:“在你沒有要求以前,我已經(jīng)把我的愛給了你了??墒俏业乖敢庵匦陆o你?!薄拔野盐业恼麄€命運交托給你,把你當作我的主人,跟隨你到天涯海角……”這些話,他百聽不厭,即便是在戲里。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羅宇每天和阿朱出雙入對。但他們的進展并沒像羅密歐和朱麗葉那么快,兩個小時就嘡啷嘡啷地完成了從相識到結婚,從生到死。
阿朱太小心,羅宇猜不透。她分明是愿意跟他在一起,卻又分明在回避真正跟他在一起。他們之間,仿佛隔著一層鐵做的窗戶紙,羅宇捅不破。
他的生日趴,她寧可窩在宿舍看美劇,也要失他的約。可是富二代要換男主角,她又死命為他抗爭,說換了羅宇我也不上了。
情盲羅宇想不通這是為什么。
等他掙扎著想通,世界早是另一番樣子了。
演了好幾個月《羅朱》,富二代膩了,改排《哈姆雷特》。這次羅宇根本沒上榜單,還是領銜奧菲利亞的阿朱以退出相逼,富二代才勉為其難地把哈姆雷特給了羅宇。
這件事是被提名演皇叔的那個同學告訴羅宇的,他講得繪聲繪色:阿朱一看名單,特激動,說哈姆雷特必須是羅宇,別人誰都不行。富二代也急了,說你跟他什么關系啊,這么抬舉他。阿朱說你管那么多,我就愛跟他演。富二代說,你是愛跟他演啊,還是愛他???阿朱就哭了,摔了臺詞本想走。富二代趕緊拉住她,說,得,依你。
富二代喜歡阿朱,大家都看得出來。羅宇自然也清楚。他為阿朱立場鮮明地站在自己這邊而感動不已。
當晚,羅宇請阿朱在校門口的小酒吧里喝酒,喝得極盡興,雙雙爛醉。
從酒吧出來,他們晃晃蕩蕩走到小廣場,不知怎么,就演上了。
羅宇已經(jīng)站立不穩(wěn),但臺詞依然一字不差:姑娘,憑著這一輪皎潔的月亮,它的銀光涂染著這些果樹的梢端,我發(fā)誓——
阿朱馬上接:??!不要指著月亮起誓,它是變化無常的,每個月都有盈虧圓缺,你要是指著它起誓,也許你的愛情也會像它一樣無常。
那么我指著什么起誓呢?
不用起誓吧?;蛘咭悄阍敢?,就憑著你優(yōu)美的自身起誓,那是我所崇拜的偶像,我一定會相信你的……
這是《羅朱》里他們練習和表演過無數(shù)次的一段。說到這兒,羅宇忽然拋開劇本,開始自由發(fā)揮:朱麗葉,你知道羅密歐愛著你,一定是知道,可是你為什么不許他靠近?
阿朱呆住了,大眼睛里泛著晶晶瑩瑩的光。
羅宇繼續(xù)說:朱麗葉,我看不懂你,我難過死了,你說我們之間,到底隔著什么呢?
阿朱的淚下來了。你這個羅密歐啊,她說,你是一個陷阱,我差點就上了你的當,好吧,今晚我就去上你的當,就跳進你的陷阱里,沉迷。
然后她抱住羅宇,吻了他。
那晚他們坐在小廣場上,緊緊靠著,說了很多很多話。
羅宇說,第一次跟你對戲的時候我手一直抖,你一看我,我就覺得魂化了,骨頭散了,呼地一下,全蒸發(fā)在空氣里,你真有那樣的力量。那天我還去靈源寺許愿,求老天把你給我。
阿朱說,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氣抗拒你嗎,你的力量比我還大,讓我情不自禁想跟你走,你讓我害怕。
怕什么?
怕現(xiàn)實會把愛情打碎。
傻話。
這個動人的春夜,微風都帶著香氣,羅宇仰頭看著滿天繁星,想,星星再多,多不過我的喜悅。
那的確是羅宇人生中最美妙的一個日子。如果要在他的青春里選一個紀念日的話,他毫無疑問會選那一天。
他和阿朱總共在一起了三天。這是第一天。
第二天,他們牽著手去排練。富二代看見了,情緒很差,不斷找茬,不停地改羅宇的戲,挑剔他的語調(diào),動作,走位。羅宇心知肚明,忍了。
那天排練完,富二代請他們?nèi)ズ染?,去的是一個高大上的會所,還請了省話劇團的副團長和一位演員。
一樣是喝酒,但氛圍和頭天在校門口的小酒館有天壤之別。
富二代熟稔地跟團長聊天,聊當今話劇的現(xiàn)狀,聊他老爸贊助的文化產(chǎn)業(yè)。
羅宇感到拘謹。他根本不知道省團去保利劇院演出的贊助商,也不知道文化局剛剛出臺的新政策,他連怎么吃掉盤子里的兩塊Kingfish都不知道。
一起去的同學都有同樣的拘謹。阿朱稍好些,因為富二代體貼地關照著她,把最好吃的魚片放在她跟前,又一再跟團長大贊:“在我們學校,阿朱絕對是一枝獨秀,演朱麗葉,把羅密歐都演沒了,全場光能看見她?!?/p>
團長笑,說我看過,確實很好。富二代說,有機會您讓她去團里串個戲吧,保證靠譜。團長說好啊,我們也需要充實新人。
阿朱馬上懂事地起身跟團長碰杯,笑靨如花地說,那就拜托您啦。
羅宇轉頭看阿朱,她笑得真甜啊,甜得他心里一陣陣地翻騰。
更讓他翻騰的是,富二代接著走過來跟阿朱喝酒,一只手大大方方地落在她的腰上,目光放蕩。而阿朱非但不躲閃,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對羅宇,都沒做出過那樣的姿態(tài)。
羅宇在那一刻,隱隱知道了他和阿朱之間隔著的是什么。原來真的有一些東西,別人可以給她,而他不能。
他為自己的無能而惱火,這惱火直接燒掉了他和阿朱剛剛生發(fā)的愛情。
在他們相互表白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哈姆雷特》的排練繼續(xù)進行。排的是第三幕第一場,羅宇有大段的獨白。第一句就是那句著名的“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他剛把這句說出來,富二代忽然在旁邊說:土鱉啊老土鱉,窮死了還想開汽車。
眾人哄笑。也許他們都只覺得富二代是單純地拿那句臺詞搞笑。而羅宇卻敏銳地感受到了譏諷。他下意識地看向阿朱,她居然也跟著笑,還邊笑邊看他。
他頓感屈辱,繼而憤怒。一團火從他的后脖頸升起,嗖地躥進腦子,炸開,所有的理智都瞬間灰飛煙滅。
羅宇跳到富二代跟前,揪住他的領子吼:你說誰土鱉?
富二代始料未及,但自幼的驕縱讓他習慣了頂風作案,幾乎是脫口而出:說你??!
羅宇二話不說,揮拳砸在富二代臉上,兇狠爆烈,一拳見血。
等眾人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圍過來制止時,富二代的臉已經(jīng)被捶紅成一朵極難看的花。
這頓老拳產(chǎn)生了三個后果,第一是羅宇退出了演出,第二是被記大過一次,第三,是把阿朱打進了富二代的懷抱。
最后一個結果是羅宇無論如何沒想到的。他潛意識里本是要把情敵打跑,卻不想阿朱懷著對他的失望和對富二代的同情,輕易地投敵了。
年輕的男生總會犯這種南轅北轍的錯,明明是想保護,卻傷害了,明明是要握緊,卻捏碎了。
那天以后,羅宇就過上了非人的生活。
大二,他申請轉到了比表演冷門許多的播音主持專業(yè)。
得到批準那天,他給阿朱打了個電話,說我得離你遠遠的,不然真活不下去了。
阿朱說對不起。又說,是我的錯。
羅宇沉默。他很久很久沒聽過阿朱說話了。
停了很久,阿朱忽然說,你知道,我爸媽都是話劇演員,誰都說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只有我知道,我媽多后悔嫁給了我爸,她一輩子都在苦悶,一邊看著那些才貌都不如她的同事因為嫁給了導演、富商、團領導而一個個超過了她,一邊擔心著我爸被搭戲的那些漂亮女演員誘惑……從我記事兒起,她說過一萬次“演員不能找演員”,我好怕一不小心成了下一個她……
我不敢愛你。阿朱最后說。
那以后,阿朱始終極力保持著跟羅宇的距離,像狐貍躲避著獵人的陷阱。
后來阿朱跟富二代分手了,又跟另一個富二代好了。
追不上她的男生和嫉妒她的女生都站在道德的至高點上譴責她,說她虛榮,勢利,心機重。
羅宇也覺得她太現(xiàn)實太冷靜了。她居然能把感情運用得那么自如,那是怎么做到的呢?
而他恰恰缺少她的冷靜。所以八年過去,他依然很愛她,她好也好,壞也好,被追捧也好,被唾棄也好,他始終是愛她,滿心滿懷地愛著。
這讓他很難再投身新的感情。每次痛下決心重開一局,都因為心不在焉而草草結束,傷人傷己。
有一次,他的節(jié)目里請了個情感專家,他私底下給她講了自己和阿朱的事。
專家說,你們倆,反了。一般感情里是女人癡心盲目,男人冷靜理智,到你這兒,你成傻妞了,這樣不好,你得把自己弄出來,趕緊想辦法,翻篇兒。
是,我得翻篇兒。羅宇鄭重接受。
可是話才說了沒幾天,阿朱短信一來,羅宇立刻啟動傻妞模式,神志又渙散了。
他一天都不能等。阿朱一說有空坐坐,他第二天就全空出來了。
阿朱已經(jīng)是省劇團的臺柱子。當晚正好有演出,她給羅宇在前排留個座。
演的是一出農(nóng)村愛情劇。阿朱穿著小紅襖一出場,羅宇就笑了。可她一開口,說了句“這么多年了,他一定早不愛我了”,羅宇又哭了。真哭了,眼淚刷拉拉地落下來,他自己都覺得猝不及防。
不到三個小時的戲,羅宇哭了五次。直到阿朱謝幕,他才緩過神來,站起身,和觀眾一起為她鼓掌,她真是很棒,天生的戲胚子。
阿朱請羅宇和整場戲的演職員一起吃夜宵。她向大家介紹他:我大學同學,著名主持人——
立刻有人接:呦,這不是羅宇嘛。
阿朱得意地大笑,拍著羅宇的肩說,看嘛,你多紅。
一行人推杯換盞,阿朱喝多了,手舞足蹈地跟眾人稱兄道弟,侃股票,侃政治,侃戲劇。
等她終于侃到羅宇,侃到他們的大學生活,羅宇也醉得差不多了。
阿朱說,那時候剛學表演,我們就敢在咱劇院演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后來雖然改專業(yè)了,但落一毛病,一喝酒就演羅密歐,逮誰跟誰演,逮哪兒在哪兒演。
羅宇十分配合地站起來,揮著手,情緒飽滿地開始了:姑娘,憑著這一輪皎潔的月亮,它的銀光涂染著這些果樹的末端,……呃,末梢,呃不對,梢端……
眾人大笑,正準備接下去的阿朱更是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你可不是當年的羅密歐嘍。
羅宇頹然坐下,認真地說,我記不清詞兒了,但我還是那個羅密歐。倒是你,你不是那個朱麗葉了。
阿朱大聲反駁:誰說的,我就是那個朱麗葉,我從沒變過。
是嗎?還是嗎?羅宇又不懂了。他每次一到阿朱跟前,智商就下降得厲害。
但這次他沒有納悶很久。
酒足飯飽,阿朱打了個電話,讓對方派司機來接她。
羅宇一聽那語氣,就明白了八分。果然,掛了電話,阿朱轉頭告訴他:我要結婚了。
羅宇心里一沉,好半天,才點點頭說,好,準了。
阿朱輕笑,你挺好的吧?
羅宇說,挺好,就是,不太會談戀愛,你老擋在那兒。
阿朱停住笑,眼睛看著手指,像自言自語:你把我掃一邊去吧,就像我掃你那樣,實在舍不得扔,塞地下室就行了,別擋道。
我盡量。
阿朱忽然伸過手,輕輕攥了下羅宇的手腕,又緩緩縮回去:其實我也沒把你清走呢,你總是,總是……
她說不下去,長舒了口氣,才繼續(xù):我都不敢說,一說真他媽難受。但是,你得相信我,不在一起是對的,羅密歐和朱麗葉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場?殉情么?不得好死么?我覺得不該那樣,要是朱麗葉早知道會是那樣的結局,她一定不會答應羅密歐的追求。當然,她不會知道,她才13歲??晌覀兌?6歲了,不該再犯那樣的錯。
羅宇心里酸得要命。她果然還是當年那個阿朱,一點沒變。
阿朱的車來了,她起身說,送你吧。
羅宇搖頭:我近,走回去就行了,順便清醒清醒。
嗯,清醒清醒。阿朱說。
翻篇兒。
對,翻篇兒。
阿朱坐上那輛寶馬X5絕塵而去。羅宇一個人慢慢往回走。路上,一對賣水果的老夫妻在有氣無力地爭吵。老妻埋怨老夫少算了買梨的人三塊錢。老夫說,你都說了八百遍了,還不累?
生活就是這么現(xiàn)實。羅宇嘆了口氣。忽然想起阿朱說過,如果你不早早接受生活的現(xiàn)實,就一定會早早面對它的殘酷。
也許她是對的。只是,她看透得實在太早了。知道山那邊有懸崖,在山腳下就止步了,沒有莽撞懵懂的探尋,沒有沖動盲目的放縱——縱然安全,卻錯過了多少好風景。
真正有趣的人生,該是稍微有點任性的吧,該是一路策馬奔騰,縱情歡歌,然后正好在懸崖邊上停住腳,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
活的就是這個有驚無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