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花非彼花

對小說家來說，避免情節(jié)的雷同重復并不難，難的是“犯之而后避之”，在貌似相同的人物性格、故事情節(jié)中寫出本質(zhì)的差別來，這就是“犯中見避”的寫作技法。所謂“犯”，就是小說后邊又寫到與前邊類似的故事，類似的事件;所謂“避”，就是作者能從類似的故事、事件中寫出不同的特點來?！端抉R徽再薦名士 劉玄德三顧草廬》應該是運用“犯中見避”寫作技法的一個范例：“三顧”都是劉備帶著張飛、關(guān)羽去拜見諸葛亮，事件是類似的;每次遇到的人物，聽到的歌詞，看到的景物，都是對諸葛亮出場的繼續(xù)渲染、烘托;但每一“顧”都不相同，從許多方面做到了“犯中見避”。

一顧茅廬，劉備帶著張飛、關(guān)羽三人剛踏上隆中的土地，便聽到了農(nóng)人所唱、諸葛亮所作的歌：“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陽有隱居，高眠臥不足！” 歌的形式是五言古詩，表現(xiàn)了隱居之士對“往來爭榮辱”的世事的冷眼觀察和隱者的恬淡自適。

二顧茅廬，張飛、關(guān)羽仍乘馬相隨。三人將近茅廬，忽聞路旁酒店中有人作歌，這是“犯”，但歌的形式卻變成了七言詩行。第一支歌：“壯士功名尚未成，嗚呼就不遇陽春”，表現(xiàn)了對懷才不遇的嗟嘆;第二支歌“吾儕長嘯空拍手，悶來村店飲村酒”，“獨善其身盡日安，何求千古名不朽”，則表現(xiàn)了面對紛亂的世事無所用力的無奈以及歌者的自我安慰。歌者石廣元和孟公威，都是諸葛亮的朋友或影子。到了諸葛亮莊上，“見草堂之上，一少年擁爐抱膝”做歌，歌的形式又變?yōu)轵}體，歌者是諸葛亮的弟弟諸葛均。“樂躬耕于隴畝兮，吾愛吾廬;聊寄傲于琴書兮，以待天時”，暗示諸葛亮對隱居生活是熱愛的，但隱居的目的是以待天時，等待明主的出現(xiàn)。同樣是聽歌，內(nèi)容形式均有所不同，與“一顧茅廬”相比，這是“避”。

三顧茅廬，仍舊是劉備、張飛、關(guān)羽三人乘馬引從者前往隆中，這還是“犯”。劉備等候在正在晝寢的諸葛亮草堂階下，諸葛亮醒后口吟一詩，五言四句，則表現(xiàn)了諸葛亮身雖隱居而內(nèi)心卻充塞著安撫天下的郁勃之氣。第三次相顧，諸葛亮出場了，他“頭戴綸巾，身披鶴氅”，完全是一幅道家人的打扮。而當劉備請他曲賜教誨時，他侃侃而談天下的形勢，為劉備制定了三分天下的策略，并拿出了自己早已備好的四川五十四州之地圖，表現(xiàn)出了心懷天下的儒者情懷。同樣是去拜見諸葛亮，第三次聽歌（詩），內(nèi)容形式更有所不同，所見之人與“一顧茅廬”“二顧茅廬”相比，也發(fā)生了變化，這仍舊是“避”。

由此可見，“犯中見避”在結(jié)構(gòu)上似乎重復，它逐項表達抓住特點予以深化，在重復中求變化，既像重復又不是重復。實際上，在不少古典名著中還會發(fā)現(xiàn)“犯中見避”的影子。像《紅樓夢》的三進榮國府，《西游記》的三打白骨精，還有《三國演義》里的七擒孟獲，等等，無一不是這種筆法的妙用。清代小說批評家毛宗崗對此種手法有獨到見解：“作文者以善避為能，又以善犯為能，不犯之而求避之，無所見其避也。譬猶樹同是樹，枝同是枝，葉同是葉，花同是花，而其植根安蒂，吐芳結(jié)子，五色紛披，各顯異彩，讀者于此可悟文章有避之一法，又有犯之一法也?！泵趰弻Α胺钢幸姳堋钡慕忉尶梢哉f既形象又精辟，“善犯為能”，“善避為能”，就是要善于在重復之中實現(xiàn)生動敘事、塑造人物的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