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朝天啟年間,馮夢龍編成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三部短篇小說集,簡稱“三言”?!叭浴敝幸詯矍轭}材的創(chuàng)作最為突出,表現(xiàn)了女性對婚姻愛情的美好追求。然而這些為愛執(zhí)著的女性,說到底,還是一場悲劇,所以在愛情面前,女性的處境終究是一場幽怨憑誰訴。
關(guān)鍵詞: “三言” 愛情 悲劇 女性
明朝天啟年間,馮夢龍在輯錄宋元明以來的話本基礎(chǔ)上,經(jīng)過整理加工編成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三部短篇小說集,刊行于世,簡稱“三言”。它“極摹人情世態(tài)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致”{1},是宋元明三代最重要的一部白話短篇小說總集,對后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三言”的題材較為廣泛,尤其以愛情題材的創(chuàng)作最為突出。馮夢龍曾在《情史·序》中說道:“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huán)相生。四大皆幻設(shè),唯情不虛假?!眥2}基于此,“三言”中的許多作品對真情進行了熱情的謳歌,極力肯定對幸福人生的追求。本文通過“三言”愛情小說中的女性形象來探討女性在追求愛情自主背后的無奈,表現(xiàn)特定歷史條件下女性遭遇的悲劇性內(nèi)涵。
一、癡情卻被無情誤
“三言”中不乏執(zhí)著于愛情的女性,她們敢愛敢恨,甚至在得知所愛之人辜負(fù)自己的時候也不惜以生命來回報自己的愛,這是最為慘烈的一種。《警世通言》中《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中的白娘子和《王嬌鸞百年長恨》的王嬌鸞都屬于這種類型,她們的遭遇在給世人以警示的同時更讓人唏噓不已。
在《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中,許宣與白娘子在西湖偶遇并一見傾心,在以傘為媒介的往來中定下姻緣。應(yīng)該說,白娘子作為一個妖精,在游湖借傘、贈銀遇禍、戲弄道士、金山尋夫、永鎮(zhèn)雷峰塔等一系列情節(jié)中,給她的形象增添了不少人情味,然而她終究是一個蛇妖,一個有著人性和蛇性的妖。作為人,她以無畏的勇氣追求幸福,不顧自己的身份,主動告白,對美好生活有著無限憧憬,“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緣,一見便蒙錯愛。正是你有心,我有意。煩小官人尋一個媒證,與你共成百年姻眷,不枉天生一對”{3}。而許宣卻是:“自沉吟不答?!眥4}當(dāng)然,除了勇敢,她還以聰明機智化解了許宣因為兩場官司對她的責(zé)難。作為妖,她身上又體現(xiàn)出在愛情遭遇背叛時的決絕態(tài)度。面對許宣的背叛,她恨道:“我與你平生夫婦,共枕同衾,許多恩愛。如今卻信別人閑言語,教我夫妻不睦”。直到她被法海制服后,“變了三尺長一條白蛇,兀自昂頭看著許宣”{5},這一細(xì)節(jié)刻畫出了生命將逝前白娘子對許宣的愛中摻雜著一股怨恨和留戀。相比之下,許宣急求法海收妖,白娘子被鎮(zhèn)壓后,“許宣化緣,砌成了七層寶塔”{6},其懦弱及背叛愛情的徹底令人悲憤。
而《王嬌鸞百年長恨》更是始亂終棄的典型。周廷章偶拾王嬌鸞遺失的羅帕,二人借羅帕傳情,詩詞相和,情投意合之際在曹姨的見證下立下誓言各不相負(fù),并且訂立婚書。后周父患病,周廷章回鄉(xiāng)探望父親,卻在父親的安排下另娶“美色無雙”“妝奩甚豐”{7}的魏女。之后周廷章歸還羅帕,王嬌鸞自縊身亡。如果說,白娘子與許宣因為人妖相戀注定是悲劇的話,王嬌鸞和周廷章則門戶相當(dāng),只是遇到了薄情的“張生”。在感情面前,王嬌鸞選擇了以慘烈的死回報自己的付出。其實,她自身對男性的依附心理才是她走向毀滅的根本原因?!梆B(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現(xiàn)實使王嬌鸞對周廷章充滿了幻想。王嬌鸞在周廷章向王父提親失敗后,很草率地根據(jù)自己對周廷章外貌的了解而“自薦枕席”,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給周廷章。究竟周廷章是否值得自己托付終身,王嬌鸞并沒有深究。在二人發(fā)生關(guān)系之前,他們之間尚是平等的,可是一旦有了肌膚之親,這種男女關(guān)系就變得非同尋常了,王嬌鸞就對周廷章說:“妾已委身于君,君休負(fù)恩于妾”{8},也就是說她已經(jīng)把自己的身體、心力投向了周廷章。事實上,在封建社會,婚姻關(guān)系的形成,是以女性對男性的依賴關(guān)系確定的,這是許多女性的終級追求。一旦確定了這種依賴,女性便成為一個唯命是從的婦人,她自始至終都有一種“愛情貞節(jié)”的觀念?!版人骄?,終當(dāng)守君之節(jié)”“妾持節(jié)操如姜女”{9}。所以當(dāng)周廷章另娶他人,婚書因為一方的變心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但王嬌鸞還是要遵守先前的約定,把自己的終身只許給周廷章一個人,所以唯一的出路也就只能是死。稍感安慰的是,當(dāng)世人知道他們之間的戀情后,不是像《鶯鶯傳》中的世人一樣稱張生為“善補過者”,而是不齒于周廷章的惡行甚至還為王嬌鸞報了仇。然而,這個結(jié)局并不是當(dāng)初情投意合的兩人所企盼的最終歸宿。
二、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三言”中也有一些女性的結(jié)局沒有像白娘子和王嬌鸞那樣悲慘,她們歷經(jīng)諸般波折后終成眷屬,但實質(zhì)上這又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悲劇?!队魇烂餮浴分械摹督鹩衽舸虮∏槔伞分械慕鹩衽汀毒劳ㄑ浴分械摹队裉么郝潆y遇夫》中的玉堂春都是此類中的典型。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是以朱買臣覆水難收這一故事展開來寫的,將世間男性的薄情寡義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只是結(jié)果有很大不同:朱買臣可以覆水難收,而作為女性的金玉奴只能是把薄情郎棒打一頓。金玉奴是乞丐團頭金老大的女兒,才貌雙全,其父一直想找一個讀書人為佳婿,書生莫稽因為父母雙亡,家貧未娶,情愿入贅,兩家因此結(jié)親。金玉奴恨家風(fēng)不好,乃督促丈夫刻苦攻讀,百般支持。后來莫稽連科及第,反而嫌棄妻子的出身,于是在偕同妻子赴任的途中將其推入水中。幸而金玉奴被莫稽的上司許德厚相救,許德厚感其遭遇,認(rèn)為義女,之后又佯稱自己的女兒招贅,設(shè)計將金玉奴重嫁莫稽。新婚之夜,薄情郎遇故人,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莫稽最終認(rèn)錯悔罪,兩人在許公夫婦的調(diào)停下破鏡團圓。在這看似歡喜的表象下卻體現(xiàn)出深刻的悲劇意蘊:莫稽在得意之余,思量的卻是 “早知有今日富貴,怕沒王侯貴戚招贅成婚?卻拜個團頭做岳丈,可不是終身之玷”{10},因“妻又賢慧,不犯七出之條,不好決絕得”{11}。正如書中所說:“那莫稽只想著今日富貴,卻忘了貧賤的時節(jié),把老婆資助成名一段功勞化為春水,這是他心術(shù)不端處。”{12}在采石江邊,還是“動一個惡念:除非此婦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終身之恥”{13},他意圖謀害金玉奴,可謂是寡情薄意之極致。即便如此,金玉奴仍認(rèn)為“既與莫郎結(jié)發(fā),從一而終。雖然莫郎嫌貧棄賤,忍心害理,奴家各盡其道,豈肯改嫁以傷婦節(jié)!”{14}對于貞節(jié)極為重視的金玉奴,與故夫團圓以當(dāng)時的背景來看是最完美的結(jié)局,不管莫稽曾經(jīng)做過什么,他都是自己的丈夫,沒有轉(zhuǎn)還的余地。最后金玉奴的身份也改變了,足以和莫稽堪配,這樣的婚姻在當(dāng)時看來不能不說是一個喜劇,但如今細(xì)思量,卻幽怨頻生。
《玉堂春落難遇夫》亦屬此類。蘇三號玉堂春,為百花樓的一個粉頭,尚書之子王景隆慕其美貌前來,與其真心相戀。當(dāng)王景隆錢財使盡,被老鴇驅(qū)趕時,玉堂春為其求情,因此還挨了打。在王景隆落魄之時,她不離不棄,給予私贈,誓不接人,用計贖回自由,但仍居于百花樓中。后來,王景隆中榜,而玉堂春受騙被賣,甚至遭人嫁禍殺人,恰巧遇王景隆來此處為官,為其洗脫冤情,兩人終成眷屬。此二人的感情是真誠的,在被迫分開時,彼此思念,發(fā)誓必不負(fù)對方情意。可以說玉堂春是幸運的,因為王景隆一直沒有辜負(fù)她,發(fā)達之后還念念不忘前去尋她,得知被賣與人做妾時,“滿眼落淚”,“心中大怒,恨罵亡八、淫婦不仁不義”{15},面對別人的勸解,直言“冤家為我受了千辛萬苦,我怎肯輕舍”{16},甚至父母已經(jīng)為他聘娶,但他還是一心只想玉堂春。而玉堂春在被皮氏誣陷藥死沈洪時,遇到已是巡按的王景隆為自己主持公道,萬事借一個“巧”字,因此不能因為圓滿的結(jié)局就忽視了其中的悲劇性。蘇三的妓女身份決定了其地位的卑微,是受壓迫的對象,然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現(xiàn)實的矛盾使她遭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面對生活中的諸般磨難,她勇于抗?fàn)帯_@充滿抗?fàn)?、控訴、掙扎的行為洋溢著悲劇精神,與三官在一起受阻不得,爾后被賣也是不能自主,最后入獄更是無法依靠自身解決。就算這樣一個富于主見的女性,命運也是掌控在他人手中的,實質(zhì)上也是一曲悲歌。雖說到底是夫貴妻榮,“百歲姻緣到白頭”,終究是意難平。
三、直教生死相許
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里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17}“三言”愛情小說中的女主角雖只是尋常女子,但在愛情面前卻是毫不退卻、生死相許,印證了情之至深、至切之感。
《崔待詔生死冤家》講述了被迫在咸安郡王府當(dāng)養(yǎng)娘的璩秀秀與玉匠崔寧的情感糾葛,他們彼此傾慕,而秀秀因向往平等、真摯愛情的幸?;橐?,向封建秩序挑戰(zhàn),誘惑崔寧私奔。本來可成佳偶美眷的兩人卻在封建強權(quán)的摧殘下,最終釀成人間悲歌:他們沒有逃脫以咸安郡為代表的封建統(tǒng)治者的魔掌,秀秀被郡王抓獲,活活打死。即使做了人鬼夫妻,依然被拆散,到最后崔寧也做了鬼。作品通過愛情婚姻生活的悲劇,反映了下層平民與封建統(tǒng)治者之間的矛盾沖突,成功地塑造了具有反抗意識和叛逆精神的女性形象。女主人公璩秀秀是作者極力贊美的人物形象,她生得美麗,“云鬟輕籠蟬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綴一顆櫻桃,皓齒排兩行碎玉。蓮步半折小弓弓,鶯囀一聲嬌滴滴”{18},除此之外,她還擅長刺繡,針線功夫一流,不過,她最可貴的精神是對愛情的坦率、癡情、執(zhí)著。她生前對愛情大膽追求,死后對所愛仍然戀戀不舍,可以說是固執(zhí)于愛情追求、不怕犧牲的典型。做了鬼的秀秀,依然癡心于崔寧,她愛得無怨無悔,愛得刻骨銘心。最后,在人世間做不成夫妻的秀秀與崔寧,竟做了鬼冤家。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中的周勝仙和在樊樓賣酒的范二郎在游賞金明池時偶然相見,“心里暗暗地喜歡”{19},此后由周母作主、王婆做媒訂親,其父周大郎回家后斷然拒絕,周勝仙一氣身亡。到此,事件成為封建家長壓制下青年男女的愛情悲劇。在傳統(tǒng)婚姻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必不可少的程序,周勝仙的“自媒”具有大膽的叛逆色彩,然而這只是情急之中的權(quán)宜之計,不是真的要反抗封建禮教。她有王婆做媒、周母的認(rèn)可,卻沒能逃過周父這一關(guān)?!翱蓱z三尺無情土,蓋卻多情年少人!”{20}周勝仙因愛而死是悲慘的,這是她略為大膽的情愛與封建婚姻制度沖突下的必然命運??墒?,故事并沒有完結(jié),作者安排了一個令周勝仙死而復(fù)生的偶然性情節(jié),使得這一癡情女子的執(zhí)著個性繼續(xù)深化。復(fù)活后她千方百計地去見情郎。最后果真見到了范二郎,但范誤認(rèn)為她是鬼,失手將她打死。再次身亡,使周勝仙徹底失去了嫁與范二郎的機會,一腔癡情難以釋懷。這段生死之戀終于結(jié)束,正是“情郎情女等情癡,只為情奇事亦奇”{21}的真實寫照,周勝仙“兩遍死去,都只為官人”{22}。如果說,璩秀秀追求愛情尚有爭取人身自由的念想,那么周勝仙則是不顧一切的執(zhí)著追求愛情,其結(jié)局更為悲烈。
女性所追尋的美好愛情婚姻,不過是希望有一個可信賴、仰仗的良人,不離不棄,相知相惜。在封建社會,“女子無職業(yè)、無知識、無意志、無人格,作為男子的奴隸,一人專有的玩物,摧殘自己以悅媚男子的,原來是男尊女卑的結(jié)果;習(xí)之既久,謂為固然,又變成為一切行動的原因。乃說女子的人生標(biāo)準(zhǔn),只是柔順貞靜,無非無儀。”{23}所以,“三言”中的這些女子完全脫離了當(dāng)時社會既有的規(guī)范,為世所不容,注定要遭遇苦難,成為悲劇。但是,她們并沒有默然接受,反而主動爭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正因為這樣,她們的形象才更為奪目。
{1} 抱翁老人:《今古奇觀》,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3頁。
{2} 馮夢龍:《情史》,遠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頁。
{3}{4}{5}{6} 馮夢龍:《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遠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245頁,第245頁,第365頁,第365頁。
{7}{8}{9} 馮夢龍:《警世通言·王嬌鸞百年長恨》,遠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432頁。
{10}{11}{12}{13}{14} 馮夢龍:《喻世明言·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遠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332頁,第332頁,第332頁,第333頁,第334頁。
{15}{16} 馮夢龍:《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難遇夫》,遠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294頁,第294頁。
{17} 湯顯祖:《牡丹亭》,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頁。
{18} 馮夢龍:《警世通言·崔待詔生死冤家》,遠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75頁。
{19}{20}{21}{22} 馮夢龍:《醒世恒言·鬧樊樓多情周勝仙》,遠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235頁,第235頁第241頁,第2,40頁。
{23} 陳東原:《中國婦女生活史》,上海書店1984年版,第18頁。
作 者:張艷新,文學(xué)碩士,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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