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與“情”的不解之緣

摘 要：吳梅是中國傳統(tǒng)戲劇理論的集大成者，本文以吳梅戲劇批評中對“曲”與“情”的關系的論述為研究視角，從“曲”為“情”而作、“曲”因“情”而美、“曲”之傳“情” 本色三個方面探析吳梅戲劇批評之情感觀。

關鍵詞： 吳梅 戲劇批評 曲 情

吳梅（1884—1939），字瞿安，號霜崖，江蘇長洲（今蘇州）人，是我國近代著名的曲論家、劇作家和教育家，堪稱中國傳統(tǒng)戲劇理論的集大成者。吳梅的戲劇批評作品一部分以傳統(tǒng)曲話的形式保存在《霜崖曲話》《奢摩他室曲話》《奢摩他室曲旨》三集中；還有一部分以評點的形式散布在他的讀書筆記、序跋、散論、日記以及書信中。此外，在吳梅編纂的《元劇研究》《曲學通論》《顧曲麈談》《中國戲曲概論》等理論性著作中也處處充溢著對歷代戲劇作品的批評和賞析。吳梅戲劇批評作品眾多，戲劇批評思想豐厚，本文僅從 “曲”與“情”的關系入手，略述吳梅戲劇批評之情感觀。

一、“曲”為“情”而作

中國傳統(tǒng)戲劇即戲曲，是融合詩歌、音樂、舞蹈、雜技、說唱等藝術成分于一體的綜合性舞臺藝術。吳梅在《中國戲曲概論》中論述了中國傳統(tǒng)戲劇即戲曲的緣起：“樂府亡而詞興，詞亡而曲作，大率假仙佛里巷任俠及男女之詞，以舒其磊落不平之氣?！雹賲敲氛J為“曲”為“情”而作，戲曲是為了滿足創(chuàng)作主體宣泄主觀情感的需要而出現(xiàn)的。沒有“情”的感發(fā)和激蕩，就沒有“曲”的蕩氣回腸。對此，明清時期的戲劇理論家們也有相應的論述。

徐渭認為人生而有情，“情”為“曲”之緣起，“人生墜地，便為情使”，“曲本取于感發(fā)人心”②。湯顯祖在其代表作《牡丹亭》的《題詞》中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耶。”③在他看來，人生最可貴的是真情，戲劇創(chuàng)作理應以頌揚真情為核心內(nèi)容，無情便無戲，“情”為“曲”之特質(zhì)。王驥德也在其戲曲理論專著《曲律》中提出：“夫曲以模寫物情，體貼入理”④，認為傳情寫意乃是戲劇與生俱來的藝術使命。李漁則結合自己的戲劇創(chuàng)作實踐形象地說明了“情”是戲劇創(chuàng)作的動機和源泉：“予生憂患之中，處落魄之境，自幼至長，自長至老，總無一刻舒眉，惟于制曲填詞之頃，非但郁藉以舒，慍為之解，且嘗僭作兩間最樂之人，覺富貴榮華，其受用不過如此，未有真境之為所欲為，能出幻境縱橫之上者?！雹?/p>

在前人戲劇美學思想的基礎上，吳梅進而明確指出：“制曲者，文人自填詞曲，以陶寫性情也?！雹捱@是吳梅對戲曲創(chuàng)作動機的基本認識。鑒于這一基本認識，吳梅的戲劇批評非常重視對戲劇家生存境遇、人生遭際、思想情志以及創(chuàng)作動機的考察，從劇作家 “情”之所起，推究戲劇作品的主旨和意蘊，因此他的戲劇批評讀來鞭辟入里，令人信服。

事實上，任何藝術形式的創(chuàng)作都離不開情感，正如美國文藝理論家蘇珊·朗格所說：“藝術品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表現(xiàn)情感的形式，它們所表現(xiàn)的正是人類情感的本質(zhì)。”⑦朗格認為藝術就是將人類情感呈現(xiàn)出來供人觀賞，把人類情感轉(zhuǎn)化為可見或可聽的形式的一種符號手段，那么作為藝術門類之一的戲劇當然也是如此。中國的戲劇理論對情的強調(diào)更是達到了極致，因為中國傳統(tǒng)戲劇即戲曲的唱詞本身就是一首首抒情詩，有“劇詩”之美譽，詩緣情，“曲”亦緣“情”，既然“曲”為“情”而作，自然也因“情”而美。

二、“曲”因“情”而美

吳梅對戲劇家們的戲劇創(chuàng)作提出了這樣的要求：“體貼物情，模寫世態(tài)，一字不安，立時改易?！雹嘣趨敲房磥?，戲曲的填詞和譜曲都是因“情”而美的，“情”是評價戲劇作品優(yōu)劣的重要標準。

吳梅在《顧曲麈談》中對因“情”而美的湯顯祖的劇作《牡丹亭》給予了高度的贊譽：“以一夢感情，生死不渝，亦已動人情致，而又寫道院幽構之凄艷，野店合婚之潦草，無一不出乎人情之外，卻無一不合乎人情之中?！雹帷啊哆€魂》此記肯綮，在生死之際。《驚夢》《尋夢》《診祟》《寫真》《悼殤》五折，由生而之死?！痘暧巍贰队逆拧贰稓g撓》《冥誓》《回生》五折，由死而之生。其中搜抉靈根，掀翻情窟，為從來填詞家屐齒所未及，遂能雄踞詞壇，歷劫不磨也。”⑩吳梅認為《牡丹亭》能夠雄踞詞壇，經(jīng)久不衰，其根本原因在于它將戲劇的情感本質(zhì)展現(xiàn)無遺，將戲劇“情”的感染力揮發(fā)到了極致。

吳梅評價李漁的戲曲集《笠翁十五種曲》之所以流傳甚廣，正是因為他的曲詞“人情世態(tài)，摹寫無遺” {11}；評論元代李文蔚的雜劇《燕青搏魚》“摹繪市井，聲色具肖” {12}；稱贊明代孫仁孺的傳奇《東郭》“嬉笑怒罵，一吐心中之抑郁也”{13}；贊揚清代楊潮觀的雜劇《罷宴》“描寫慈母情形，動人終天之恨” {14}等等，都無不以“情”作為戲曲填詞的批評標準。

吳梅認為不僅曲詞是為“情”而作，因“情”而美，戲曲音樂也是為“情”而譜的。各種宮調(diào)和曲牌都是具有感情色彩的，吳梅用春夏秋冬四季的變遷譬喻戲劇豐富的感情色彩，主張宮調(diào)和曲牌的選用應依據(jù)戲劇的不同情感基調(diào)而有所取舍：“四時聲律分配，各有所宜。如春季屬木，其氣疏達，則聲宜■緩而駘宕，仙呂之〔醉扶歸〕〔桂枝香〕；中呂之〔石榴花〕〔漁家傲〕；大石之〔長壽仙〕〔芙蓉花〕〔人月圓〕之類，皆相當也。夏季屬火，其氣恢轉(zhuǎn)，則聲宜洪亮震動，若越調(diào)之〔小桃紅〕〔亭前柳〕；正宮之〔錦纏道〕〔玉芙蓉〕〔普天樂〕之類，皆相當也。秋之氣颯爽而清越，若南呂之〔一江風〕〔浣溪沙〕；商調(diào)之〔山坡羊〕〔集賢賓〕之類為宜。冬之氣嚴凝而靜正，若雙調(diào)之〔朝元令〕〔柳搖金〕；黃鐘之〔絳都春〕〔畫眉序〕；羽調(diào)之〔四季花〕〔勝如花〕之類為宜。惟今人做傳奇，取曲之粗細，配情節(jié)之哀樂，故不能拘拘于此說也?！?{15}不同的宮調(diào)對應著不同的情感，因而要依“情”譜曲，但又不可死板硬套，要懂得靈活應用，只有這樣才能創(chuàng)作出可歌可演的當行之作。

吳梅認為情感的共鳴才是戲劇接受的最終目的，品味戲曲的情感之美是戲曲鑒賞的最高境界：“蓋唯有至情，可以超生死、忘物我而永無消滅，否則形骸且虛，何論勛業(yè)？仙佛皆妄，況在富貴。世人持買櫝之見者，徒賞其節(jié)目之奇、詞藻之麗，固非知音，而鼠目寸光者，至訶為綺語，詛為泥犁，尤為可笑。” {16}那些只是贊嘆劇情之奇巧、曲詞之妍麗的人其實是不懂戲的人，只有完全沉浸在戲劇的情感意境之中，用心去細細體味、細細欣賞戲劇才算得上是一種超然于世俗之外的高雅享受。

三、“曲”之傳“情”本色

在眾多中國古典戲劇作品中，吳梅最為贊賞的是那些本色之曲，因為“抑知曲以模寫物情，體貼入理，所貴委曲宛轉(zhuǎn)，以代說詞，一步藻帶■，即蔽本來” {17}。吳梅認識到片面追求詞藻華麗，會讓戲劇語言艱澀難懂，脫離舞臺，失去觀眾，讓戲劇這種綜合性舞臺藝術完全變成文學作品，成為可讀而不可演的案頭之曲。

吳梅批評王實甫的《西廂記》：“王實甫作《西廂》，以研煉濃麗為能，此是詞中異軍，非曲家出色當行之作?！?{18}吳梅盛贊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首開曲詞本色之先：“至于董詞的文章，實是天下古今第一。此話從前人也曾講過?？墒俏屹澦玫脑剩瑓s與前人不同。前人贊他好，是揀他詞藻美艷處。我贊他的好，在本色白描處?！~文章，就是平鋪直敘，卻不全用詞藻，方言俗語，隨手拈來，另有一種幽爽清朗的風致。于是元曲文章，也就照式填就，全以白話為主體，即有一二支用文言，他全套總是白話為多?！?{19}

吳梅指出元劇之所以至今仍有動人心魄的情感力量，關鍵在于繼承了董解元開創(chuàng)的本色風貌。而在元代劇作家中，吳梅又首推關漢卿，也是因為關漢卿作品本色當行、情感真摯、氣勢雄健，才廓清了王實甫等以辭采華美為能的戲劇創(chuàng)作流弊。可見，關漢卿真正的偉大之處在于用本色的語言，暢達無阻地傳達并頌揚著真情，讓觀眾在情的共鳴中體驗著戲劇作品不朽的藝術魅力。

總之，吳梅的戲劇世界里，“曲”與“情”有著不解之緣。吳梅戲劇批評思想是對中國傳統(tǒng)戲劇美學的繼承與總結。在戲曲發(fā)展步入困境且日益衰微的時代，他出于對曲學的熱愛和傳承中華戲劇文化使命感，默默地守護著這份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他用畢生的精力搜集并整理著幾乎散失殆盡的戲劇文獻，潛心梳理著中國傳統(tǒng)戲劇的發(fā)展脈絡，總結著戲劇創(chuàng)作和戲劇發(fā)展的規(guī)律，撰寫了大量的戲劇理論著作和戲劇批評作品，教育并培養(yǎng)了一批至今活躍在學術界的杰出曲學人才。在大力倡導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今天，回過頭來再看一百多年前吳梅對傳承中華戲曲文化的貢獻，功莫大焉。

①⑩{11}{12}{13}{14}{16}{18} 吳梅著，馮統(tǒng)一點校：《中國戲曲概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3頁，第173頁，第202頁，第145頁，第178頁，第192頁，第177頁，第144頁。

② 徐渭著，李復波、熊澄宇注釋：《南詞敘錄注釋》，中國戲劇出版社1989年版，第49頁。

③ 湯顯祖：《湯顯祖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1930頁。

④ 索俊才：《王驥德曲律探微》，內(nèi)蒙古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9頁。

⑤ 李漁：《閑情偶記·詞曲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7冊）》中國戲劇出版社1980年版.第53-54頁

⑥⑨ 吳梅著，王衛(wèi)民編校：《顧曲麈談》，《吳梅全集·理論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8頁，第97頁。

⑦ [美]蘇珊·朗格：《藝術問題》，滕守堯譯，中國社會出版社1983年版，第7頁。

⑧ 吳梅：《曲學通論》，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第37頁。

{15}{17} 吳梅著，王衛(wèi)民編校：《霜崖曲話》，《吳梅全集·理論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52頁，第1207頁。

{19} 吳梅著，王衛(wèi)民編校：《元劇研究》，《吳梅全集·理論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29—330頁

基金項目：2013年內(nèi)蒙古教育廳項目“吳梅戲劇批評研究” 編號：NJSY13379

作 者：閆敏，碩士，內(nèi)蒙古河套學院漢語言文學系講師，文藝理論教研室主任，研究方向：文藝學。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