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80年代尋根文學的領軍人物、“知青文學”的代表作家韓少功于2013年為廣大讀者呈現(xiàn)了新作《日夜書》。本書因其結構方式和略帶痛感的回憶受到爭議,但同時也獲得了更多發(fā)自肺腑的贊譽。全書主要講述了姚大甲、小安子、馬濤、馬楠、陶小布、吳天保、郭又軍、賀亦民等人物在“文革”中和“文革”后的命運。書的前半部分描寫白馬湖知青和其他人在“文革”階段的生活,在思想探索和時代交鋒中透著幾分詼諧和調侃。后半部分敘述人物在改革開放后的境況,更多地融進了作者對于命運和時代的思考。本文主要從敘述特點、人物設置、時間觀念三個方面,對本書的結構方式做簡單的梳理。
關鍵詞:《日夜書》 韓少功 敘述特點 人物設置 時間觀念
韓少功的新作《日夜書》,一經問世便引起各界關注??v觀韓少功過去的作品,除去一開始相對稚嫩的“知青文學”以外,他一直是一個形式感極強的作家,或者說幾乎從未被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套路束縛。這部《日夜書》可以說并未在形式革新的路途上走得多遠,而是在更加“踏踏實實”地講故事。但這部小說的寫作重點也許并不只是“講故事”這么簡單,書中智慧、犀利的評斷隨處可見,確是一部充滿思辨精神的不可多得的中國當代文學杰作。
有些讀者詬病《日夜書》敘述混亂、缺乏邏輯,質疑作者在思想上的焦慮以及落筆時的不自信。筆者認為,通讀整部小說即可發(fā)現(xiàn),作者的寫作基點并不是要通過講述知青的故事來透視社會,或描寫一段下鄉(xiāng)經歷以表現(xiàn)某種文化概念。本書是以每個人物的性格為核心,構成了一個又一個單元格,每一個單元格里面又包含了眾多小故事,而每一個人物的性格,又不是用幾個詞匯就能涵蓋和描述的。譬如說,馬濤的單元格里面,表現(xiàn)了他作為知青精神領袖讀書之豐富、見解之犀利,以及特定的時代環(huán)境和思維方式所造成的自私麻木、狂妄苛刻、缺乏同情心、忽略他人的情感。小說結構以這些性格特征為表層,統(tǒng)攝下面無數(shù)個小故事,每個小故事又都對應著一個或者幾個性格特征。比如馬濤攜妻回國這一路,因一件球衫大發(fā)脾氣,打發(fā)陶小布深夜奔波幾百公里為其取回;一路上吃喝奢靡,住宿豪華;本該對陶小布千恩萬謝卻自認為理所應當。馬濤對待親人的方式,與其說是一顆隨時爆發(fā)的定時炸彈,不如說是對他們間歇性的精神折磨。
《日夜書》使用了有些類似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連環(huán)列傳”的寫作方式。如《水滸傳》的前半部分和《儒林外史》,是一個人物接一個人物的群像描寫,人物互有交叉,一個故事又涉及到之前寫過的幾個人物或者之后將要寫的幾個人物,形成了一種簡單的“人物互見法”。在富有傳奇性的故事中,這樣更突出了性格因素對他們命運的主宰。韓少功自己也在訪談中說過:“其實我不算太激進,如果說《馬橋詞典》更像筆記體,那么這本《日夜書》可能有點接近紀傳體,人物相對獨立,但互有交叉。雖然這樣不一定好,但也算是我對本土文化先賢致敬的一種方式吧?!雹?/p>
《日夜書》以一系列人物的性格為核心統(tǒng)攝情節(jié),其中的人物性格與時代有著密切關系。在很多場合中,《日夜書》已然被定義為“知青文學”或者“后知青時代”的書寫。可是,這樣的定義似乎有一葉障目之嫌。首先,書中的幾個主要人物并非都是知青。吳天保是白馬湖場長,地道的農民,簽署任何文件,描畫勾勒半天,也只能寫出“同意報銷”四個字。賀亦民是郭又軍的弟弟,讀書只讀到小學,然后成了扒手頭,干過電工,發(fā)明專利無數(shù),唯一與知青們的交集只是來到白馬湖茶場避難。在書的后半部分,甚至白馬湖的猴子“酒鬼”都成為書中的一個主角。其次,就算書中其他主要人物可以被定性為知青,書里又并非單單講述他們下鄉(xiāng)勞動時的故事,而是把他們一生中所有值得玩味的事情全部展示出來,包括改革開放以后的境況,這也是書里極關鍵的部分。
白馬湖時期,是人物形象的塑造階段,時代環(huán)境和生活環(huán)境塑造了人物的個性和思維方式。改革開放后,才是人物個性的展現(xiàn)階段,此時人物的性格釋放于命運。書中的知青人物:陶小布、馬濤、賀亦民、安燕、姚大甲,若以世俗的標準來衡量,他們都可以算作事業(yè)上的成功人士。然而他們身上卻呈現(xiàn)出一種共同的,對于遙不可及的、“更高的”精神生活的不可遏制的期盼,同時又對平凡的、市井的現(xiàn)存生活狀態(tài)不屑一顧。由此可見那個特殊的革命時代所賦予他們的一種無可替代的精神內核,一種無法棄置的浪漫情懷。安燕一生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抱一支吉他,穿一條黑色長裙尋找,在全世界到處流浪,去尋找高高大山那邊我的愛人”;姚大甲由于潛意識里對“公用”這種詞匯徹底抗拒,油然而生一種玩世的心態(tài),想要一切與人不同,在俗雅之間游走,把藝術玩成了地痞和機械;最可悲的是馬濤,他身上那極端的自我,其實是對俗世價值迷狂般的追求。這些都是“文革”歲月在他們身上留下的無法擺脫的烙印,也是白馬湖茶場賦予他們的獨特氣質,更存有改革開放、社會變遷等新時代背景雕琢過的痕跡。所以,面對當下復雜的生活,他們依舊壯懷激烈,并且拒絕向“俗世”低頭。然而這種堅守本心的頑強意志,在利益交織、各取所需的社會網中,導致了他們的下一代馬笑月和郭丹丹的悲劇——最深刻的悲劇,這也是作者對于時代影響性格的結論。
正如小說封面所寫的:“具有社會廣角與人性深度的心靈書寫”②,韓少功始終以本土文化為根基,關心中國時下熱點事件,深入剖析事件背后的深層原因。正如小說關于人的性行為中“泄點”與“醉點”的分析一樣,每一個民族或者群體他們在行為當中都潛藏著相當復雜的文化密碼,不可一筆帶過。這也是常為其他作家所忽略的事情。比如韓少功在另一次訪談中曾經談道:“中國是一個宗教傳統(tǒng)相對稀薄的國度,不容易偏執(zhí),但容易茍且和油滑,下行的世俗引力一直很強大,東方朔、唐伯虎一類才子化的玩主經常蔚為汪洋大海。但如果沒有屈原、陶潛、李白、杜甫、曹雪芹這一類喜歡為難自己的人,沒有這些堅定的求索者和傳薪者,一個大國的文明品相可能很難看吧?”
時間觀念也是評論《日夜書》的熱點問題,主要體現(xiàn)在作者描寫人物方面,有時集中敘述完這個人物的所有故事,但有時卻又將這個人物的故事散置于全書的各個部分。同時,書中不厭其煩地反復出現(xiàn)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經典句式,不斷地在一句話當中包含三個時態(tài),來凸顯時間的一體性、連續(xù)性和反復性。比如書中開篇的第一句話:“多少年后,大甲在我家落下手機,卻把我家的電視遙控器揣走,使我相信人的性格幾乎同指紋一樣難以改變?!雹?/p>
小說通過敘述人陶小布以記憶重組的方式,把一個人的故事接著一個人的故事講出來。敘述人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他自身也多次跳出,說“我需要再次離開小說主線,拾取一些記憶碎片”或者“白馬湖的往事中還有一張毛臉”之類的話。其實這也正是我們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結構方式,有貫穿性的人物,有閃回式的人物,有一次性的人物,比如《儒林外史》——被魯迅評價為比《紅樓夢》更接近現(xiàn)代性的傳統(tǒng)小說?!度找箷分械臅r間觀念正如《儒林外史》,是以人物個性為基本點的一種對于人物群像的寫作,為塑造人物形象服務。
但同時,“時間”作為一個概念,在書中又含有象征意義。如書中敘述人兼主角陶小布所說的全書綱領性的話語:“我眼下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在觀眾眼里不過都是電影情節(jié)。因此,與其說我眼下正在走向未來,不如說一卷長長的電影膠片正抵達于我,讓我一格一格地嚴格就范,出演各種已知的結果。我可以違反劇本嗎?當然可以。我可以自選動作和自創(chuàng)臺詞嗎?當然可以。但這種片中人偶然的自行其是,其實也是已知情節(jié)的一部分,早被膠片制作者們預測、設計以及掌控——包括我眼下這種胡思亂想?!雹苓@樣一段充滿哲理的話,體現(xiàn)了作者的一種命運觀,即時間只是驗證性格的一個方式。書中每一個人物的性格,被時代背景、民族文化、生活遭遇等因素所影響,然后又隨時間不斷被檢驗、被證明、被釋放,甚至被擴大、被扭曲、被抽離和被再塑造。所以說,每一個人的命運,只是一部既定劇本的電影而已。這是作者的時間觀,也是作者年屆不惑之年的一種獨特的人生體驗,而正是這種獨特的人生體驗造就了這部充滿生活智慧和思辨精神的杰作。
綜上所述,《日夜書》就是人生中所有歡欣與疼痛、鮮血與眼淚的風雨交匯。在敘述特點、人物設置、時間觀念等方面,顯示了小說獨具匠心的結構方式。被問及書名的特殊含義時,韓少功曾說:“對一個個熟悉的身影熄滅,你能說些什么?幾十年一晃就過去了,記憶中的很多快樂和悲傷也將要模糊,為人一生的最后證據(jù)將要失散,你能說些什么?某個詞句或段落突然冒出來,很多時候只是作者聽從內心?!雹?/p>
①⑤ 韓少功、劉復生:《幾個50后的中國故事——關于〈日夜書〉的對話》,《南方文壇》2013年第6期。
②③④ 韓少功:《日夜書》,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封面,第1頁,第36頁。
參考文獻:
[1] 韓少功.好小說都是“放血之作”[A].人民日報,2013-3-29.
[2] 韓少功,吳越.一代人的安魂曲——韓少功長篇小說《日夜書》訪談錄[J].朔方,20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