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就寫景而言,《荷塘月色》也許并不算特別,一個非常普通的荷塘,幾句簡短的描寫,怎么就會成為名篇呢?其實《荷塘月色》的成功之處并不在于寫景,而在于作者極復(fù)雜的心理活動的委婉曲折的表達。文章是作者思想的記錄者,是作者心理活動的記錄者,從這個意義上講,作為作品的研究者應(yīng)該把作品視為當(dāng)下活動著的思想來看待,而不應(yīng)將其視為已經(jīng)物化的僵死的物體來對待。弄清作者的思想過程,把握他的心理軌跡,不僅有利于把握作品本身,更有利于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
以往對《荷塘月色》的解讀存在著幾處被普遍忽視的問題:平淡的結(jié)尾是否僅僅起到首尾照應(yīng)的作用;文章寫景到底是為了什么;文章為什么要使用非常性感的詞語;渺茫的歌聲的通感到底妙在何處;等等。這些問題可能是真的沒有意識到,也有可能是意識到了但一時無法解決而有意回避,不管怎樣,這都導(dǎo)致了無法對該文的真正解讀。本文試圖從上述幾個問題入手,分析作者復(fù)雜的心理活動。
一、平淡的結(jié)尾是否僅僅起到首尾照應(yīng)的作用
該文的最后一句話就是“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了,妻已睡熟好久了”,顯得非常自然而且平淡,自然平淡到了被人忽視,歷來的評論家似乎都沒有注意到這句話,即使注意到了,也只是認為它的作用就是首尾照應(yīng)。從表面上看的確如此,因為開頭時,“我”披了大衫出門的時候,妻就已經(jīng)是迷迷糊糊了,她拍著潤兒,哼著眠歌。等“我”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妻已睡熟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但結(jié)尾的這句話如果僅限于首尾照應(yīng)的話,可以完全有理由說,這是朱先生的敗筆。因為“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和“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就已經(jīng)是首尾照應(yīng)了,再說妻的行為與“我”的散心沒有任何直接的關(guān)系,為什么要寫她呢?
因此不由想到了另一篇文章的結(jié)尾與這篇也有許多類似之處,可謂是異曲同工。歐陽修的《秋聲賦》的結(jié)尾是這樣的:“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余之嘆息”。文中的童子如果說與歐陽修的感慨嘆息有直接的關(guān)系的話,也僅表現(xiàn)在前面的開門探視,后面就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了,充其量也就是個照應(yīng),但這對于名篇來說,同樣是不可理喻的。實質(zhì)上,童子在文中的作用非常大,他起到的是畫外之音的作用。歐陽修聞秋聲而煩惱,既而排遣,既而釋懷,但童子卻不知煩惱為何物,當(dāng)歐陽修在大發(fā)感慨時,他早已進入了酣眠。這顯然是個對比,作者想通過這個對比告訴人們,在那樣的社會里,唯有做個頭腦簡單的人,沒心沒肺的人,才能活得舒坦,而稍有些思想、有些頭腦的人,都是會有不少苦惱的,更不用說憂國憂民的人。
《荷塘月色》的結(jié)尾也具有同樣的作用,妻與“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心情不寧靜而出門時,妻“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當(dāng)“我”轉(zhuǎn)了一圈回家心情仍然不寧靜時,“妻已睡熟好久了”。這樣的對比告訴人們什么呢?妻的身份主要是家庭婦女,只要眼前衣食無憂,家人平安她便沒有什么煩惱了,而朱先生是個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國家動蕩不安,他的心就平靜不了。不少研究者從本文中解讀出了朱先生的憤懣、悲憤之情,但這種情緒是如何從文中流露出來的呢,難道僅僅是從“不寧靜”、“到底讓我惦著江南了”這些地方表現(xiàn)出來的嗎,這未免太過牽強了,因為這充其量也只是表現(xiàn)了作者的不安與煩悶。而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與妻的對比就正好表現(xiàn)了他的這種心情:在這樣的社會里,或者用魯迅的話說,就是在非人間,唯有頭腦簡單的人,才會心平氣和,才會無憂無慮。不僅如此,朱先生還在文中與根本沒有頭腦的動物對比:“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shù)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蹦脽狒[和平靜相比較來說,則更進了一層,它不僅無煩惱,而且還愉快、高興。所以緊接著朱先生就說“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這句話從語氣上看,明顯是在抱怨,是在抒發(fā)不滿,抒發(fā)憤懣之情。作者正是通過這樣的對比來控訴社會,譴責(zé)社會,看似平靜的敘說,卻掩藏著一顆激蕩的心。如此細細體會,不得不佩服作者行文的良苦用心。
二、文章寫景到底是為了什么
作者對月下的荷塘與荷塘上的月色的描寫到底是為了什么,又能從這些描寫中看到些什么呢?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作者寫景其目的就是為了表達自己的心情,表達自己的思想情感,那么,朱先生在這里到底是想表達自己什么樣的心情呢?是喜悅的、愉快的心情還是焦慮不安的心情呢?不少的研究者認為此時朱先生的心情是平靜的,陶醉于這一片美景之中,有了淡淡的喜悅。但這樣的看法,無法解釋朱先生在寫景中的矛盾:一方面用非常細膩的筆觸和優(yōu)美的詞語描寫景物,另一方面又用某些令人恐怖的詞語形容某些景物,如,“峭楞楞如鬼一般”;一邊說“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一邊又抱怨“我什么也沒有”。其實此時的“我”,并沒有真正平靜下來,而是在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研讀文章就會發(fā)現(xiàn),朱先生對荷塘與月色的描寫非常細膩,精確,似乎他像是在進行科研活動一樣,仔細區(qū)分每一個細節(jié),荷葉的一絲顫動,月光的細微變化他都能捕捉到。是否能因此而得出他已陶醉于美景之中了呢?其實不能,只要試想一下自己陶醉于美景中的情形就能知道了。當(dāng)一片美景展現(xiàn)在眼前時,一個陶醉者,是會非常冷靜、理智地觀察它的一切,還是在強烈的沖擊之下迅速進入遐想之中呢?應(yīng)該是后者。所說的陶醉就是這樣的情形,除非當(dāng)時的“我”并沒有真正感到這是一片美景。
在寫荷塘之前,朱先生寫了這樣一句話,“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說明接下來描寫的景物并沒有對他形成猛烈的沖擊,而是在理智的要求之下有意而求之的?!扒壅鄣暮商辽厦?,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他就在這樣異乎尋常的冷靜之中開始了對荷塘與月色的描寫。值得注意的是描寫的開始他并沒有用任何比喻,比喻等修辭手法的運用是在這之后。后面的描寫卻幾乎每一句都有一個比喻,甚至還有多個比喻。這只能說明一點,“我”在努力地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景的觀察上,盡量忘掉一切,從而達到心靈的平靜。所以他說:“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毖芯空邆円沧⒁獾搅怂凇白杂傻娜恕鼻懊婕恿藗€“覺”字。當(dāng)然不能說“我”絲毫沒有欣賞美景的喜悅,在自我的強迫之下,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的,但充其量也只是“小睡”而已。
如果此時的“我”真的陶醉了,怎么可能在聽到蛙聲與蟬聲之后產(chǎn)生抱怨呢?應(yīng)該更能增進陶醉感才是。這只能說明他的陶醉是勉強而為之的,他的心底時時涌動著某種焦慮。一計不成再生一計,當(dāng)“小睡”被蛙聲與蟬聲吵醒之后,他又讓自己進一步脫離現(xiàn)實回到古代,希望借此獲得心靈的超脫,這顯然不能完全理解為由眼前美景引起的自然聯(lián)想。這種逃避現(xiàn)實的方法在朱先生的其他的作品中也出現(xiàn)過,例如,《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就是如此。
還有一個方面可以看出朱先生在平靜心情上的努力,那就是有點令人不解的性感描寫?!巴ねさ奈枧?、“剛出浴的美人”、“唱著艷歌”、“風(fēng)流的季節(jié)”、“妖童媛女,蕩舟心許”等,“羞澀地打著朵兒”,“渺茫的歌聲”,也可歸于此類。這些詞匯在朱先生那個時代想必是有些前衛(wèi)了,直到半個多世紀(jì)之后,該文在編入中學(xué)課本時,有些詞語與句段還被刪掉了。顯然,“我”在強迫自己想一些通常令人愉快的事,從而使自己從眼前的煩惱中擺脫出來,如果從這個角度去理解的話,那就很自然了。從這里也可以看出朱先生作為文學(xué)家的坦誠,怎么想就怎么說,而不用虛偽的道德掩飾自己,文學(xué)的魅力也在于此。
三、渺茫的歌聲的通感到底妙在何處
“微風(fēng)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個通感的運用,也很能說明問題。以往的解讀只注意到了它的修辭手法,而沒有注意到作者為什么要用這個修辭手法,同時“處”字也沒有得到明確的解釋。“處”字一般理解為處所、地方,但這里顯然是不能這樣理解的。微風(fēng)吹過的地方,如何“送來”清香呢?這樣的解釋顯然是不通的。這里的“處”,只能理解為“時刻”“時候”,即微風(fēng)吹過的時候?!疤帯弊鲿r刻解,古以有之:“憑欄處,瀟瀟雨歇”、“方留戀處,蘭舟催發(fā)”、“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等,這些“處”,都是作時刻解的。
那么,“縷縷清香”為什么可以通感為“渺茫的歌聲”呢?除了都表現(xiàn)在斷斷續(xù)續(xù)、若有若無這種形式上的相似之外,更主要的是有其內(nèi)在的根本性的相似點。人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微弱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時,特別是這支歌是自己感興趣的時候,往往會全神貫注地追索它,捕捉它;而“我”在荷塘邊聞到微風(fēng)送來的斷斷續(xù)續(xù)的、令人愉悅的清香時,不正是相似地要全神貫注地捕捉它嗎?而這種全神貫注,恰恰又反映了“我”的自我強迫?!拌蟀⒘嵘献嘀拿保@個通感從意義上看,似乎沒什么必要,作者之所以要使用它,恰好表現(xiàn)了“我”的自我強迫,即要求自己把心思都耗在語言的雕琢上。
另外,對于“惦著江南”的理解,筆者以為不一定要將它限定于某一具體事件上,例如,不少理解認為是因“4.12”事件引起的?!?.12”事件也許是個因素,但并沒有確實的證據(jù)證明就因為它而起。同時,如果堅持這樣的看法,等于是表明朱先生的政治敏感非常強,政治立場非常鮮明,把朱先生當(dāng)政治家看待,這大概與事實不相符吧。當(dāng)時中國的形勢是北方相對平靜,而南方則動蕩不安,是當(dāng)時中國的風(fēng)暴策源地。這動蕩既充滿了希望,又蘊涵了毀滅的力量,一切都讓人無從把握,朱先生對國家與民族的全部思慮都基于此。
如此理解,就能看出《荷塘月色》非常完整的邏輯思路:國家未來道路的不可確定性,使朱先生產(chǎn)生了強烈的焦慮,使其坐立不安;于是他想通過散步的方式,使自己平靜下來,到了荷塘邊;他強迫自己觀察景物的每一細小變化,聯(lián)想一些令人愉快的事情,甚至想到了遙遠的古代;這些方法雖然能使他獲得片刻的安寧,但最終還是無法排遣他的焦慮,因為他是把國家與民族的前途看得非常重的人。而與妻,甚至與動物的對比,更加強化了他的焦慮與悲憤。這篇散文外表顯得極其平靜,但在這平靜的外表之下,隱藏著作者一顆激蕩不安的心,正是由于這樣的心情,形成了《荷塘月色》的蒙娜麗莎式的迷人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