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
9月,念建蘭帶著弟弟去了兩趟天安門,這是念斌身體能承受的極限。
第一次在中秋節(jié)那天,北京的陽光明媚得竟有些刺眼。姐弟倆肩并肩坐在廣場上,暫時忘掉了病房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和半封閉空間里的壓抑。念斌像個孩子,會因能外出而打足精神,露出久違的笑容,“像做夢一樣。”但身體是誠實的,走不了幾步就必須坐下,休息良久。
極度疲憊不只因夜夜無法入睡——因為精神壓力,也因為疼痛,他每晚最多只能睡三個小時。他還失去了大部分自理能力,例如刷牙這樣簡單的動作,也必須有人協(xié)助才能完成。
脫下“工”字鐐銬,念斌開始重新適應一切。他踉踉蹌蹌地學習常人的走路方式,學習如何與常人接觸、交流,接受8年里他錯過的這個世界的變化。更多的,他不得不繼續(xù)交給姐姐來處理。
念建蘭每日奔波于醫(yī)院的各個科室。她去得最多的是內科和骨科,但最近除了給弟弟治療腰肌、脊椎受損部位和嚴重的胃潰瘍疾病外,醫(yī)生建議她再去看看神經科,“(他)肌肉萎縮的病很復雜,還需要神經系統(tǒng)的專家來治。”
她滿腦子都是弟弟的治療方案。在如愿將念斌從死刑判決中奪出來后,現(xiàn)在,她只關心如何讓他逃離病魔。
鼠藥專家
從2006年7月起,念建蘭的人生就只剩下一個方向。那天她接到家里人的電話:弟弟被警方抓走了,然后是福州平潭縣警方的消息。他們在全村人面前正式公布:經偵查,認定念斌在鄰居丁云蝦家的燒水壺中投放含氟乙酸鹽的鼠藥,致丁家一兒一女中毒身亡。經過他們的“思想政治教育”,念斌已承認罪行。
自那以后的8年,她不斷聽到比這更壞的消息,“如果自己沒有堅持下去,已經死了四個念斌?!?/p>
念家在小兒子被帶走的那天就塌了。父親幾個月后含恨離世,兄妹幾人雖及時帶著母親逃離故鄉(xiāng),母親卻精神失常。
年幼的侄子和柔弱無助的弟媳撐不起為念斌伸冤的重任。作為家里唯一的大學生,唯一的單身者,剛做完闌尾炎手術的念建蘭在病床上做出決定:她寧可不要愛情,也要救出弟弟。
走法律途徑去救一個死刑犯何其難。念建蘭不熟悉法律,她為自己找到的第一個努力方向是研究鼠藥:既然所有證據(jù)都圍繞含有氟乙酸鹽的老鼠藥,是不是推翻了警方的證據(jù),就能還弟弟清白?
哪種鼠藥含有氟乙酸鹽?洗過的鍋能否檢測出這一毒物?疑問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她跑遍附近五省搜集鼠藥,但含有氟乙酸鹽的鼠藥是劇毒,國家早已明令禁止生產。搜集的過程遭遇過無數(shù)次懷疑和拒絕,除了通過友人關系,念建蘭還為自己找到了掩護的身份。一次聽說某工廠有這種鼠藥,念建蘭找上門,在負責人的質疑中,她坦然告知對方自己的身份:“我是化工所的研究人員,專門負責這方面的?!?/p>
跑得最多的,是中科院福建物構所。這是國內唯一可以鑒定氟乙酸鹽的機構。物構所的門衛(wèi)認熟了這張風塵仆仆的臉,因為同情她的遭遇,物構所的一位大姐還在私底下告知收費處的工作人員:以后這個人再來,就不收費了。
會計出身的念建蘭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因此變成“專家”。在后來與業(yè)內人士來往的幾次研討會上,從業(yè)幾十年的老專家也忍不住驚嘆她對氟乙酸鹽、質譜圖(離子經質量分析器分開后,經檢測記錄下的圖譜)的了解,“這些專業(yè)名詞,就算是學這一行的記起來都會吃力?!?/p>
法律是武器,但她太弱
但憑這些無法推翻法院判決。念建蘭需要律師,一位敢說話的律師。她決定去北京找。
幾乎所有朋友都反對她北上。一位朋友試圖以自己的經歷勸阻她:“北京是有中國最好的律師,但你認識他們嗎?你怎么知道自己找到的不是騙子?我曾經就是因為輕信,被騙走了30萬元。”
“我沒有30萬元可騙?!彼鼗卮穑蝗?,弟弟就一點生還的希望都沒有。她揣著僅剩的2000元錢,踏上進京的列車。
初到北京,她租住在陰暗的地下室。沒有窗戶,不見陽光,陰暗潮濕。由己念彼,念建蘭可以想象出弟弟在更糟糕環(huán)境里的絕望,“我不想在這樣壓抑的地方去爭取一線生機。”
搬出地下室后,她終日窩在出租屋里上網??床┛?、翻案例,大量查閱律師信息,直到遇見張燕生,“她就是我想找的律師?!睆堁嗌诟黝愋淌略V訟,主辦過數(shù)百件重大疑難案件,更曾多次將死刑冤案平反。
只是簡單翻了一下念建蘭帶去的卷宗,張燕生就決定接下這件案子。平潭警方辦案的荒唐是那么明顯,光取水樣就能發(fā)現(xiàn)很多問題:警方聲稱從鋁壺中取水送去樣檢,但取證拍的照片顯示壺是空的,對取水的過程也沒任何記錄。
他們將所有可以推翻檢方證詞的證據(jù)提交給法院。福州高院卻在2010年4月的二審上第四次宣判了念斌死刑,并將判決報請最高人民法院核準。
一旦核準,念斌再無生機。接到福州高院通知的那天,天正下著毛毛雨。從滿懷希望到徹底粉碎,念建蘭竟不記得自己做出了什么樣的反應。她恍惚著來到一處公園,爬上小山。從這里,她能看見關押弟弟的看守所。
這是離弟弟最近的地方,生命雖然美好,在這一刻卻已和他們無關。
否極,好消息姍姍而來
念建蘭提心吊膽等著最壞消息宣布的那天。樓上的那只靴子卻在三個月后才落下,用另一種方式。
她收到弟弟最新寄出的信?!吧蟼€月,我見到了幾個法官,他們說是最高法復核我的死刑時,覺得有問題?!薄八麄兏艺f最高法重物證、輕口供,就是你念斌今天跟我說所有都是你干的,我們也要去查物證。”
三年來,第一次有人聽我的聲音了。她反復念弟弟的話,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哽咽。
2010年10月,死刑判決被最高人民法院駁回。她以為弟弟很快就會被宣判無罪釋放,但這一等,又是幾年。
2012年3月,念建蘭見到了“傳說”中的吳華英,和她一樣,吳華英也為蒙冤的弟弟而北上吶喊。和她在一起的還有很多類似遭遇的人。大家彼此鼓勵,這讓長期處于壓抑狀態(tài)下的念建蘭找到了出口,她不再是孤軍奮戰(zhàn)。
吳華英把自己的經驗傳授給念建蘭,要想盡辦法制造新聞,讓更多人知道你的情況,但“發(fā)微博時盡量保持冷靜,不要過多攻擊福州高院”。她始終不習慣吳華英行為藝術一樣的出位爭取,尤其后者激烈的上訪方式讓她心虛,“我怕自己變成長年累月蹲在信訪門口的訪民,看不到希望、沒有尊嚴?!薄案伦约罕蛔ミM去,就沒有人去救弟弟了。”
從吳華英開始,她得到的幫助越來越多。2013年10月,兩人在機場攔截到斯偉江律師,一小時后對方當即答應為念斌提供免費法律援助。
張燕生,斯偉江,然后是國內眾多知名法學家、證據(jù)學專家、法律同仁和媒體記者,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念斌案中,事情一點點朝著更好的方向扭轉。
平潭警方終于交出了6年前就該公布的證據(jù)——他們斷定念斌有罪的質譜圖。帶著這份圖,念建蘭與張燕生繞道深圳前往香港,尋求更權威的鑒定。
一周后,香港專家告訴她,死者尿液中檢測出的氟乙酸鹽質譜圖居然和標準樣品的質譜圖一模一樣,“這就相當于把心臟病患者的心電圖給了另一個人,然后說那個人有心臟病。”
這是赤裸裸的造假,是一個無可爭辯的關鍵證據(jù)。
念建蘭雀躍不已,專程在香港大學校門前留影,“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天。”
碰觸不到的平靜生活
2014年8月22日,念斌出獄。那天,分離多年的念家人齊聚
北京,兄妹幾人抱頭痛哭。“我想把無罪釋放的證明回家燒給爸媽,他們可以瞑目了?!蹦畋笳f。然后他看到兄姊們勉強的表情,念建蘭告訴他:“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澳前村的念氏家族曾風光一時,百年傳承,幾房人熱熱鬧鬧地住在相連的三棟房子里。
2006年8月10日,平潭警方在幾百村民面前宣布了念斌就是“投毒者”,半小時后,受害者丁、俞兩家召集數(shù)百人砸毀了念家的兩層小樓,也殃及到其他幾房人。
打砸持續(xù)了十來天,仇恨卻可能持續(xù)幾代人。雖然念家人及時逃離老家,卻從此分散各地打工,再不敢回家。
沒有找到真兇以前,念斌依然是丁家人認定的兇手,他們不相信警方和政府會出錯。法院宣判念斌無罪那天,丁家人也悉數(shù)到場,法院工作人員怕念家人的出現(xiàn)會刺激到他們,曾要求念建蘭“如果控制不了情緒就不要進去了”。念建蘭執(zhí)意要親眼見證弟弟洗冤,“我能控制?!钡凸懒俗约旱目刂屏Γ凸懒顺鸷逕o處發(fā)泄的破壞力。宣判結束,情緒無法自拔的她被法警拖了出去,耳邊充斥著丁家人的怒吼聲、哭聲、與法警激烈沖突的打砸聲。
老家沒了,北京也不是他們的長期落腳處。因為弟弟還要治病,兄妹幾人都擠進了醫(yī)院的陪護病房。
治病的錢,念家現(xiàn)在并不發(fā)愁,除了打工掙的錢,還有張燕生律師和其他朋友的資助。念建蘭發(fā)愁的是弟弟的未來。
這個三口之家雖有兩個男人,小的,還在念書,大的,基本喪失勞動能力,靠柔弱的女主人打零工掙的錢,朝不保夕。
“我在爭取國家補償,這至少能穩(wěn)定弟弟的生活?!蹦罱ㄌm為弟弟的未來繼續(xù)馬不停蹄。她強調自己在乎的不是這筆錢,“多少錢都不能補償將跟隨我們一輩子的傷痛,但他們欠我們一個說法,一個鄭重的道歉!”
心懷感恩,才不懼怕未來
這是現(xiàn)代版的“楊乃武姐姐”,一名記者在他的報道中將念建蘭放到“姐姐”所能承載的最高海拔上。她接到全國各地的電話,堅強和執(zhí)著頻頻出現(xiàn)在贊譽之辭中。
“最堅強的不是我,是我弟弟?!彼龑λ腥苏f。
8年里,她不斷收到弟弟的信。盡管身處黑暗,念斌的善良卻從未黯淡。4次死刑、10次庭審的背后,是念斌不斷把身邊的每一份善意珍藏起來的舉動。這些善意如黑暗中的燭光,照亮他前后,給了他堅定的信念與走下去的勇氣。
念建蘭把弟弟信中記錄的每一道光,都記在心里:
“姐,今天又有一位獄友幫我揉了腰?!?/p>
“姐,我今天收到一封信,是一位出獄的獄友寫給我的,他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p>
“姐,請代我感謝張燕生、斯偉江這些好律師,是他們給我?guī)砹松娴南MN乙埠芨兄x那些還沒有忘記我的朋友?!?/p>
“姐,告訴智軒,爸爸很愛他。讓他好好讀書,不要仇視社會?!?/p>
“姐,你一定要找個對你好的人,別只念著我的事。”……絕望時她便念這些信,鼓勵自己振作。在弟弟眼里,她的人生沒了自我,遠離正常人的生活,“如果沒有這事,我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年中她歇斯底里地謾罵過、絕望地嘶吼過、狠狠地咒怨過,一腔的仇恨。但是她也漸漸地像弟弟一樣,在心中列出一份感恩名單,記錄下哪怕只是曾經對她微笑過的人。
名單里有無私相助的律師團、甘冒風險的專家、抱團取暖、一同抗爭的吳華英等義士、身邊的每一位朋友還有媒體。她決定用更快樂、更積極地方式生活“來回報大家的期望”。
面對媒體時,她的心態(tài)依然復雜。她曾把弟弟獲救的希望寄托在媒體的報道呼吁上,念斌剛出獄時,她也急切地想通過媒體的幫助,為念斌抗辯或爭取什么,但她想傳遞的聲音總不完整,“不是被刪掉就是被剪掉?!蹦罱ㄌm干脆以消極的態(tài)度面對所有記者。
但現(xiàn)在,她學會了包容和換位思考,其實你們也不容易,她對《家人》記者說,“大家都有苦衷,我也理解你們的苦衷?!?/p>
生的問題剛剛解決,真正的生活,不過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