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于軾繼續(xù)在爭議中前行。走過85載風雨,這位老人依然覺得自己有責任,讓更多普通人了解經(jīng)濟這玩意兒到底是什么。為此他可以原諒很多人與事。比如那個因他提出取消經(jīng)濟適用房而朝他扔鞋子的人,在北京大學做報告時突然打斷他并沖上臺的幾位中年男女,還有不停往家里打騷擾電話威脅他的陌生者。
然而一旦不談經(jīng)濟回到生活里,他就有些無所適從。這位老當益壯的經(jīng)濟學家在生活領域形同“白癡”,就連飛機上簡單的選餐也得依賴妻子?!耙按娴奶菀琢恕!逼拮于w燕玲笑呵呵地對記者說。
與女神談戀愛
茅于軾出身南京名門世家,父親是鐵道專家茅以新,伯父是橋梁專家茅以升,但在東北開火車的他依然要為單身發(fā)愁。
某次舅媽的兒子偷偷給他看了一張女孩子的照片。那是他和趙燕玲的第一次“相遇”,一見即鐘情。1953年6月,24歲的茅于軾走進蘇州獅林寺巷63號,終于看到渴慕已久的女神:穿著藍花點白短衫和一條時髦灰褲,19歲的富商小姐趙燕玲眼含情,眉帶笑,素雅靈動。趙燕玲同樣被茅于軾的氣質吸引。跟成天圍著自己轉的老師同學不同,這個年輕人沉穩(wěn)而淡定。
回到齊齊哈爾后,茅于軾每周都給趙燕玲寫信,一封封皆石沉大海。他急得咬牙花了半個月的工資給趙燕玲發(fā)了一封電報——這成為當時最奢侈的情書。
這封質問她為何不回信的電報,成了他們走到一起的催化劑——趙燕玲的追求者攔得住那些信,但攔不住本人簽收的電報。
一封封信件往來,他的才氣和理想被趙燕玲看在眼里。從護校畢業(yè)后,趙燕玲只身來到齊齊哈爾,兩人開始進一步交往。
齊齊哈爾的生活環(huán)境遠不及蘇州。第一次吃飯,看著碗里黃澄澄的小米飯,趙燕玲誤以為是喜歡的蛋炒飯,細嚼后立馬變臉。茅于軾注意到她不習慣, 再吃飯時,趙燕玲碗里每次都盛滿白花花的大米飯。他不懂浪漫,只知道怎么做才對她好。那時每人每月只有十碗大米,茅于軾總設法調劑給她吃;趙燕玲喜歡拍照,茅于軾陪著她轉遍齊齊哈爾的每個角落,用四處租借來的相機為她留影。
趙燕玲出眾的外形條件很快驚動了這座美女稀缺的城市。東北“狼多肉少”,垂涎趙燕玲美色的人往來不絕。更有人眼紅茅于軾,想法設法給趙燕玲打小報告:聽說茅于軾和前女友復合了。
外界的流言蜚語從未讓兩人產(chǎn)生過猜忌。茅于軾包容趙燕玲因美貌惹出的流言,趙燕玲則根本不屑于那些無中生有的緋聞。
苦難歷程
1955年,兩人順利成婚。兩年后,茅于軾被召回北京,成為鐵道科學研究院副研究員。本想大展宏圖,噩運卻接踵而至。
1958年5月,兒子茅為星剛剛出生,茅于軾便被戴上“右派”帽子,下放到山東藤縣勞改。他的離開讓覬覦趙燕玲美貌的人蠢蠢欲動。一天夜里,她剛哄兒子睡下,突然聽到有人在敲窗玻璃,跟著傳來隔壁某位局長的聲音。趙燕玲婉言相勸,對方卻死纏爛打。更有居心叵測者打著組織的旗號威脅她和茅于軾離婚。趙燕玲從不動搖:“如果他真的反黨反社會,不用你說,我早就離開他了……他有什么不好?只是說了一些真話?!?/p>
她不認為自己被丈夫連累了。因為不和茅于軾“劃清界限”,趙燕玲被紅衛(wèi)兵抓去剃了“陰陽頭”,愛美的她為能出門,偷偷到親戚家“借”了頭發(fā),自己做好假發(fā)再出去買菜。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幾乎在一夜間就適應了事事親為的賢妻良母角色。最苦的時候,積蓄、嫁妝全部都充了公,茅家人的衣服全是趙燕玲一針一線,用最廉價布料做成;她還要照顧全家人的吃穿、為親戚謀職、帶孩子。
要顧及的人事太多,趙燕玲只能把自己放在最后一位。結婚前就患上的胃潰瘍,因為丈夫下放后的巨大精神壓力和貧乏的物質條件屢屢復發(fā)。她常常突然腹痛難忍,每當此時,趙燕玲總是躲到僻靜處,把被血染紅的紙巾悄悄扔得遠遠的。
茅于軾不止一次談到:“我這一生中最值得寫的人就是趙燕玲。”這是并不浪漫的他對妻子最由衷的贊嘆,亦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愧疚。
半路出家的經(jīng)濟學家
1978年,茅于軾正式平反,回到北京鐵道科學研究院開始經(jīng)濟學研究,并提出“擇優(yōu)經(jīng)濟學原理”。這一極具前瞻性的市場經(jīng)濟思想為他進入經(jīng)濟學界打響了頭炮。那時,他已年近五十。
趙燕玲第一次“抱怨”茅于軾:“你這么辛苦,半路出家圖什么?別折騰了!”茅于軾笑道:“國家需要這個,我的事業(yè)才剛剛起步?!?/p>
1985年,茅于軾調任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任研究員。次年,他赴美國哈佛大學任注冊訪問學者,家庭的重擔又一次落在了趙燕玲身上。
父親茅以新患了老年癡呆,身體每況愈下,煤球都會拿來吃。照顧他是趙燕玲的頭等大事。她總是匆匆出門又匆匆趕回,匆匆放下菜籃就奔到公公床前,和聲細語哄孩子般給他喂藥。等老人睡下,保姆又來投訴婆婆的任性——晚年罹患恐懼癥的婆婆凡事只信任兒媳婦。
過度勞累加上糖尿病、胃潰瘍,趙燕玲多次拎著菜籃子暈倒在回家的路上。但她不想讓丈夫分心,只要把家人照顧好,茅于軾就能專注研究。
在她心里,他早該獲得這些榮譽:出版改變一代人的著作《生活中的經(jīng)濟學》、《誰妨礙了我們致富》,用新銳的觀點和犀利的態(tài)度贏得“經(jīng)濟學界的魯迅”稱號,入選“美國Marquis1993~1995年度世界名人”。
兩個人的“黃金時代”
最苦的時光已經(jīng)熬過去了。公婆相繼去世,兒子和女兒先后成家立業(yè)去了國外。剩下夫妻倆把曾經(jīng)的苦難當做松弛的回憶,相依相守。
早上6點起床,到書房開電腦,收郵件發(fā)微博,瀏覽新聞闡述觀點。這塊14英寸的屏幕既是他與外界聯(lián)系的窗口,也是他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
書房里,茅于軾“筆墨橫飛”;客廳外,趙燕玲忙著一日三餐、家務,并客串茅于軾的前臺:接電話、復印文件、發(fā)傳真、寄信……在個人生活上,趙燕玲是這個家的“獨裁者”。
“你想吃什么?”她問?!澳銦裁次页允裁?。”他答。他習慣了由妻子為自己做選擇。即便在飛機上選餐,“牛肉的、魚肉的還是雞肉的?”他的回答依舊:“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事業(yè)上是他獨裁,他做的事情,基本上我都支持?!?012年茅于軾給天則所捐了100多萬元,包括弗里德曼獎的獎金,趙燕玲沒半點勸阻。但她會為一些“原則”問題跟茅于軾撒氣。一些網(wǎng)友通過郵件問他怎樣才能致富或是向他借錢。如果夫人不知道,茅于軾就會偷偷給陌生人寄錢。趙燕玲不知為這樣的事數(shù)落過他多少次。她擔心的不是錢,而是害怕丈夫被利用,他的心太善。
茅于軾雇傭打字員將家里筆記本上記錄的聯(lián)系地址、電話等輸入電腦,說好250元一天,打字員工作了5個多小時就完成。就薪酬問題,夫妻倆又有分歧:趙燕玲覺得一天是8個小時,不同意按一天算,但茅于軾覺得“對方是社會底層人士”,應該多給一點兒。
“我說你不能破壞市場啊,市場有價有市,都照你這樣還不亂了。”趙燕玲義正言辭地用他的經(jīng)濟理論辯護。茅于軾在一旁只能點點頭,哭笑不得。
只要在北京,茅于軾再忙也會每天挽著太太的手到附近公園里散步,有時候兩人也會跑到電影院去看大片。周圍小年輕一片歡樂,兩個八旬老人坐在電影院里既不吭聲也不出氣:茅于軾老年耳朵不好使,趙燕玲則是眼花看不清。
對于兩人而言,這種彌補的心情,更像是為了追回年輕時失去的美好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