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獵人

低矮陰暗的房間里，繚繞著煙氣與水蒸氣的混合物。空中彌漫著刺鼻的中藥味，這氣味仿佛沁入了每一根木椽、每一塊土磚，濃得化也化不開。

狹窄的床上，躺著一個女人。女人瘦得如同一支蘆柴棒，雙眼無神地盯著骯臟的天花板。

費(fèi)郎中將搭在女人腕脈上的手收回，輕輕地嘆了口氣。

“大夫，”天賜焦急地問，“我娘怎么樣了？”

費(fèi)郎中瞧了女人一眼，對天賜說：“你出來我再跟你說……”

“不……不必了，”病床上的女人有氣無力地說，“說吧，我承受得起?！?/p>

費(fèi)郎中沉吟一下，輕聲道：“天賜，你娘已病入膏肓，沒救了?！?/p>

天賜驚得瞪大了眼睛，雙腿一軟差點(diǎn)坐在地上。

“不，不會的！”天賜抓住費(fèi)郎中的肩膀，使勁搖晃，“我娘不會死的，一定有辦法救她，大夫你快告訴我！”

“放開我！”費(fèi)郎中生氣地一推，天賜撞在墻上，“辦法是有的，但你做不到?！?/p>

“只要你說出來，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

“惟有麒麟的血與肉，才能令你娘起死回生，”費(fèi)郎中道，“可惜麒麟是瑞獸，老遠(yuǎn)就能感覺到人的存在，所以常人連見它一面都難。”

“不一定非要見面，”天賜說，“我可以在它的必經(jīng)之路上挖一個陷阱……”

“沒用，”費(fèi)郎中搖頭，“麒麟是森林的守護(hù)神，它只要遇險，所有動物都會來幫助它?！?/p>

“那怎么辦？”

“惟一的辦法，就是利用麒麟的弱點(diǎn)：愛心，”費(fèi)郎中說，“只要有動物受傷，麒麟就不會坐視不管，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天賜大聲道，“娘，我去抓麒麟了，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眼前是參天的古樹，腳下是厚厚的落葉。平時，天賜只是在森林的外圍打獵，深入到森林的中心地帶，這還是頭一回。天賜心中惴惴不安，握刀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他選定一處開闊地帶，從后背的獸皮袋里，掏出一只兔子來。

“對不起呀小兔，”天賜口中喃喃自語，“為了治好我娘的病，你要受苦了?！?/p>

說著，天賜手上用力，“咔吧”一聲將兔子的前腿撅斷。

兔子不會說話，眼中冒出閃閃的淚花。

“咔吧”，天賜又將兔子的后腿折斷。

“咴咴咴！”兔子痛得無法忍受，發(fā)出尖利刺耳的慘叫。

天賜將兔子一拋，三下兩下爬到樹上，隱蔽在茂密的樹葉之后。

兔子在地上掙扎，越是掙扎傷口越痛，慘叫聲在樹林里傳得很遠(yuǎn)。

這時，天賜忽然感到一陣暖風(fēng)襲來，四周的樹葉都嘩嘩作響。

天賜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風(fēng)來之處：斑駁的樹木之間，似乎閃過一道半紅半黑的影子。天賜緊張得胸口如小鹿亂撞，那暖風(fēng)卻不再吹拂，一切又恢復(fù)平靜。

“麒麟是瑞獸，能夠感覺到人的存在?！辟M(fèi)郎中的話語在天賜的腦海中響起。

天賜思考一番，滑下樹來。他從獸皮袋中拽出第二只兔子，“咔吧、咔吧”地折斷它的四條腿。

“咴咴咴！”兔子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第一只兔子本來奄奄一息地安靜了，此時也跟著發(fā)出絕望的嘶叫。

天賜跑遠(yuǎn)一些，爬上樹等待。

呼，暖風(fēng)又來了！這次不僅出現(xiàn)了光影，灌木叢之后，還探出一顆巨大的頭顱！

那頭顱既像獅子又像老虎，毛發(fā)糾結(jié)成團(tuán)，口中還噴出白氣！

“麒麟！”天賜激動得渾身顫抖，他緩緩地彎弓搭箭，只要麒麟一沖出來，利箭就會奔射而出！

但那麒麟低下頭，好像在感受著什么。接著，它抬起頭，朝天賜的隱身之處望來。

天賜還沒反應(yīng)過來，麒麟就哧溜一下縮回灌木叢中，再也不出現(xiàn)了。

“它發(fā)現(xiàn)我了？”天賜納悶地想，“好，我繼續(xù)摧殘兔子，就不信你不出來！”

天賜跳下樹來，從獸皮袋中扯出第三只兔子。這回他再也沒有惜香憐玉之心，而是舉起砍刀……

刀沒落下，一陣強(qiáng)風(fēng)襲來！接著，伴隨著震耳欲聾的怒吼，麒麟從灌木叢中撲了出來！

“咚”的一聲，天賜被麒麟撞出老遠(yuǎn)。等他爬起來，發(fā)現(xiàn)麒麟張開血盆大口，將三只兔子一口吞下！

“麒麟吃兔子？”天賜大吃一驚，“不是說麒麟是動物的保護(hù)神嗎？”

這時，麒麟一張嘴，又將三只兔子吐了出來。只見兔子身上沾滿了麒麟的口水，骨折的四條腿神奇復(fù)原，哧溜溜鉆進(jìn)草叢不見了！

“麒麟在替它們療傷？”天賜這才明白過來，“果然是瑞獸，拿命來！”

天賜高高躍起，在空中彎弓搭箭，“嗖”的一聲射去。

“噗”，一支利箭扎進(jìn)麒麟的左股。麒麟“嗷——”的一聲咆哮，拔腿就跑。

“站?。　碧熨n一邊追趕一邊拔箭，“你跑不了的！”

連珠箭令人眼花繚亂地射向麒麟，有的射空，有的一碰上麒麟的身體，就“啪”地彈開。

“麒麟的鱗片是鎧甲！”天賜邊追邊想，“我必須射它的脖頸……”

麒麟的脖頸上有一圈軟毛，那里是防御力最弱的地方。

在劇烈的奔跑中，天賜竭力穩(wěn)定手中的弓。瞄了半天，“嗖”的一聲，利箭終于飛出。

“嗷——！”麒麟發(fā)出一聲慘叫，掙扎著向前躍出一大步，然后癱倒在地，粗重地喘息著。

“中了！”天賜興奮地喊道。

他三步兩步?jīng)_向麒麟，沒想到腳下一空，“撲通”一聲，跌落大坑之中！

這是獵人挖的陷阱。一般阱面會留有標(biāo)記提醒其它獵人，但天賜忙于追捕麒麟，沒有留意。

麒麟站起來，“噗”的一聲將嘴里的箭吐掉——原來它沒有中箭，是偽裝的。

麒麟冷冷地俯視陷阱中的天賜，開口道：“獵人掉進(jìn)獵人的陷阱，活該！”

天賜沒想到事態(tài)會發(fā)生一百八十度的逆轉(zhuǎn)，眼中不可抑制地流出淚花。

“怎么，你還知道哭？”麒麟譏諷，“傷害兔子的時候你怎么不哭？射我的時候你怎么不哭？”

“我不是為我自己哭，是為我娘，”天賜抹掉眼淚，可淚珠又大顆大顆地涌出來，“我捕殺你，是想用你的血肉治療我娘的絕癥?，F(xiàn)在我困在這里，可憐我娘喪失行動能力，要活活地餓死在炕上了！”

天賜仰天高呼：“娘啊，請恕孩兒不孝！”

“你撒謊！”麒麟大聲道，“你想編一個凄慘的故事，騙取我的同情心！”

“騙你我就豬狗不如！”天賜痛哭流涕地發(fā)誓，“我家住在費(fèi)家村最東頭，不信你去看！”

麒麟想了想，離開坑口。

很快，麒麟又出現(xiàn)了。它后腿直立，前腿抱著一根粗大的樹木?！昂簟保昧σ煌?，樹干“咚”的一聲砸在天賜頭上，天賜頓時失去知覺……

天賜醒來的時候，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最令人吃驚的是：那樹干斜搭在坑沿，形成一道天然的梯子！

天賜利索地爬出陷阱，立即朝費(fèi)家村的方向奔去……

天賜撞開殘破的木門，大叫一聲：“娘！”

病床上，空空如也！

“娘，我來晚了！”天賜撲到床邊，呼天搶地，“你已經(jīng)餓死了嗎？村民已經(jīng)將你下葬了嗎？娘啊，兒……”

這時，身后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天賜，你回來啦？”

天賜驚得血液都凝固了，身體像是變成了一座冰雕！

這聲音，分明是娘在說話！

天賜緩緩地扭過頭去，幾乎能聽見頸骨發(fā)出“喀喀”的聲音。

身后，確實站著娘！娘紅光滿面，健康無比！

“娘……”天賜淌出熱淚，“您的魂回來看我了嗎？”

“說什么呢，傻兒子？”娘輕輕地在天賜頭上拍了一下，“吃了麒麟肉，娘的病已經(jīng)好了?！?/p>

“麒麟肉？”天賜愣住了，“哪來的麒麟肉？”

“當(dāng)然是你抓的呀！”娘回答說，“娘回光返照的時候，爬起來想給你燒碗粥。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娘發(fā)現(xiàn)灶臺上擺著一只麒麟腿，還滴著血吶！娘將麒麟腿燒了吃，病就神奇地好了?！?/p>

“麒麟……真的跑來看您了？”天賜驚詫得無以復(fù)加，“它在哪里？”

“村民發(fā)現(xiàn)咱家門口暈倒著一只麒麟，就扛它去縣衙請賞了?！?/p>

天賜二話不說，奪門而出。

縣衙門前的空地上，鑼鼓喧天，彩旗飄揚(yáng)。那些平時視衙門為禁地的平頭老百姓們，現(xiàn)在卻在這里載歌載舞。

看到天賜出現(xiàn)，費(fèi)郎中興奮地?fù)]舞雙臂，大聲喊道：“肅靜，肅靜！抓捕麒麟的英雄來了！”

人們讓出一條窄路，天賜走進(jìn)去。他看見鳴冤鼓下面擺著一個木籠，木籠里半臥著麒麟，麒麟的左前腿沒了，傷口正在滴血。

天賜一直走到籠前，問：“你真的跑來我家，看我是否說謊？”

麒麟盯著他說：“我只是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命在旦夕?！?/p>

“你把自己的血肉給我娘，救了她的命？”

“生命是值得珍惜的，不論走獸，還是人類?！?/p>

“你……”天賜的聲音有些顫抖，“怎么把腿弄斷的？”

“咬的唄，笨啊你！”

天賜去射殺麒麟，麒麟?yún)s咬斷自己的前腿，救了天賜娘的性命！天賜感到有點(diǎn)眩暈，伸手去抓籠鎖。

“天賜！”費(fèi)郎中大喊，“你干什么？”

“我……”天賜想了想說，“替麒麟止血！你們也真是，麒麟要是流血而死，縣太爺怪罪下來怎么辦？”

“對呀！”費(fèi)郎中捶自己腦門，“快替它止血！”

天賜一刀劈斷鐵鎖，將麒麟扛在肩上。他大踏步往外走，人群條件反射地讓路。

“你去哪里？”費(fèi)郎中又大聲叫道，“這里就能止血！”

天賜突然發(fā)瘋似的朝人群揮舞砍刀，聲嘶力竭地大喊：“刀槍不長眼，不想死的就讓開！”

人群嚇得急忙閃開，天賜扛著麒麟朝外奔走。

“攔住他！”費(fèi)郎中終于發(fā)現(xiàn)不對勁，“他想獨(dú)吞麒麟！”

天賜已經(jīng)奔到人群之外，他將麒麟往地上一放，大吼：“快跑，回森林去！”

麒麟望了他一眼，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天賜回頭，彎弓搭箭。他用箭頭掃描眾人道：“別過來！誰過來我就射死誰！”

“天賜，你瘋了！”費(fèi)郎中跺腳叫道，“放跑麒麟，是砍頭的罪！”

費(fèi)郎中向前邁出一步，噗的一聲，利箭射中他的大腿。

費(fèi)郎中咕咚一聲跪倒在地，一臉驚愕道：“你連鄉(xiāng)親都敢射？你……”

這時，縣衙的兵勇們舉著盾牌沖過來。天賜快速射箭，羽箭被精鋼盾牌彈飛。

兵勇們一擁而上，將天賜淹沒……

依然是縣衙門前，空地上擺的不是木籠，而是木臺。木臺上跪著五花大綁的天賜，旁邊站著滿身橫肉的劊子手。

縣太爺終于露面了，他帶著氣憤的腔調(diào)說：“這瑞獸麒麟，是本太爺準(zhǔn)備獻(xiàn)給皇上的。好小子，竟敢將皇上的貢品放走，該當(dāng)何罪？現(xiàn)在你就乞求上天吧，看那悲天憫人的麒麟會不會來救你?！?/p>

天賜費(fèi)力地抬起頭，看見陰沉的天空中，有幾只黑鷹在盤旋。

“它們在等待美餐嗎？”天賜絕望地想，“麒麟已經(jīng)受傷，怎么可能來救我？”

現(xiàn)場非常安靜，圍觀的人群在時間的流逝中保持著緘默。

縣太爺也在焦急地等待著。一直等了好久，也不見麒麟的蹤影。他瞟了日晷一眼，無奈道：“時辰已到，開刀問斬！”

“不——！”發(fā)出慘叫的，是天賜的娘。

她想沖上去，卻被周圍的鄉(xiāng)親攔?。簺_上去就算劫法場，死罪。

劊子手高舉鬼頭刀，鋒利的刀頭在午時的驕陽下閃著奪目的光芒。

就在這時，遠(yuǎn)處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咆哮：“嗷——！”

“慢！”縣太爺急忙大叫，“麒麟來了！”

然而來的并不是麒麟，而是一頭白額吊睛的猛虎！猛虎身后，跟著豹子、野狼還有黑面獠牙的野豬！

“是麒麟的部下！”不知誰喊起來，“它們聽從麒麟的命令，來劫法場了！”

“砍！”縣太爺當(dāng)機(jī)立斷。

鬼頭刀正要落下，卻被半空中閃出的一道影子踢飛——是天上翱翔的雄鷹！

轉(zhuǎn)瞬間，猛獸們已經(jīng)奔至法場。人們發(fā)出驚恐萬狀的尖叫，四散奔逃。縣太爺嚇得尿了褲子，癱在地上爬不起來。然而猛獸們并不吃他，而是沖上木臺，稀里嘩啦地將繩索抓斷，背起天賜就走。

獸群消失在道路盡頭時，現(xiàn)場才響起縣太爺?shù)乃缓穑骸白プ∷鼈冇匈p，重重地賞！”

從那天起，森林里就多了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一位男孩騎著三條腿的麒麟，四處奔走，救助著受傷的動物。他們在美麗的森林中快意馳騁，感受著生命的歡欣。

麒麟的斷腿，似乎正在慢慢生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