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7日,著名作家張賢亮病逝于銀川,享年78歲。張賢亮的去世,讓我們回憶起上世紀80年代,那個文學的黃金時代,一批和他有著相似命運的“歸來者”,在進行苦難書寫的同時,開始了“啟蒙運動”:王蒙、從維熙、汪曾祺……
1979,改變命運的三篇小說
在網(wǎng)上搜一下“張賢亮”三個字,你自會知道他的經(jīng)歷。如果非要說是段傳奇,起頭就是一首詩,發(fā)表于1957年,叫做《大風歌》?,F(xiàn)在看起來,這首詩不太符合當今的審美,一連好幾個排比句“我來了”,有點激動得喘不過氣來的樣子。一個19歲的少年為這個時代呼喊,卻引來長達22年的厄運。
此前,他是世家的孫少爺,祖父和父親都是哈佛大學的畢業(yè)生,他家住在上海高恩路的洋房里。1957年,張賢亮開始了長達22年的勞改生涯。
43歲走出牢獄,沒有錢,沒有老婆,沒有關系,就開始寫詩。“可是我寫的詩已經(jīng)沒有詩情了,寫詩得有赤子之心。我就隨便寫了一篇小說,投到寧夏的雜志,頭版就登出來了?!?/p>
因為小說,1979年初,他從農場一線調出,調到南梁農場子弟學校教書,教高三語文?!拔乙贿吔虝贿呥€寫小說,到我發(fā)表第三篇小說的時候,被一位老干部、當時寧夏主持宣傳工作的副書記陳斌發(fā)現(xiàn),他說這個寫得好,就打聽張賢亮是什么人。結果一查,我是沒摘帽子的右派。陳斌就說,要想辦法給他摘。就因為這部小說,救了我?!?/p>
回望過去,他悵然若失:“你說‘文革’改變了我什么?原來還會寫寫詩,現(xiàn)在不會了。在農場里偷菜偷水果吃得太多了,現(xiàn)在水果也不怎么吃了。把我兒子也耽誤了,孫子也耽誤了,是吧?我44歲才結婚,45歲才有孩子……”
但還是要面向未來,他開始用小說語言,面對這個世界。
張賢亮說:“我是中國第一個寫性的,第一個寫?zhàn)囸I的,第一個寫城市改革的,第一個寫中學生早戀的,第一個寫勞改隊的……”
他說:“我感到自豪的是,將來寫中國文學史,談到上世紀80年代時,我是一個絕對不能夠回避的人物,是啟蒙作家之一?!?/p>
張賢亮的小說延續(xù)了“革命加戀愛”的敘事模式。從1980年的《靈與肉》描寫勞改生涯中的帶有古典的愛情美、患難夫妻的相濡以沫開始,到《土牢情話》中描寫監(jiān)牢里的愛,以及在《綠化樹》中敘述在大饑餓年代溫情的愛,以上作品,愛情只是作為點綴,以描寫“右派”主人公的磨難和揭露極左政治為主,政治生活內容是第一位。1985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問世,張賢亮的小說由表現(xiàn)政治為主、愛情為輔,過渡到了表現(xiàn)性與政治同等重要這個主題。張賢亮的小說內容,隨著政治氣候的變化,發(fā)生了巨大變化。
他因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而遭熱議,當它孤軍深入到尚無人涉足的“性壓抑”這片文學沙漠的時候,各種褒貶之詞異軍突起。連同他的其他作品在內,在那個時代,張賢亮充當了啟蒙者的角色,這里面包括性啟蒙的元素。
作品內外對性的高歌,使得張賢亮成為一個所謂的異數(shù)。也許是前半生經(jīng)歷過太多的苦難和困惑,到了后半輩子,張賢亮為自己選擇了一種輕省得多的活法。
“右派”歸來,新的氣象在文壇開花
1979年,上海文藝編選了一本《重放的鮮花》。多人合集,給曾經(jīng)的右派們“平反”。二十多年后,流沙河、鄧友梅等人才得以發(fā)表那些被禁錮的、張揚個性的詩文。
“右派”歸來,新的氣象在文壇開花。
那時候,每天寫給張賢亮的信都是一麻袋一麻袋地裝,寫寧夏張賢亮、寫甘肅張賢亮就能收到。寫信一般都是贊揚的,同情的,支持的。80年代,大家都剛剛從陰影里走出來,張賢亮說出了他們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寫出了他們想說而說不好的話。
每一個作家筆下的主人公都有作家自己的影子。托爾斯泰寫《戰(zhàn)爭與和平》,書中的兩個主要人物實際上都有托爾斯泰的影子。張賢亮也一樣。勞改20多年,他從沒穿過襪子。直到后來和一個女的同居以后,她給縫了一雙?!耙膊皇强p,她是拿過去那個勞保手套線織的。從這樣的一個勞改犯,穿襪穿鞋走上紅地毯,甚至到人民大會堂開會,那是沒想過的?!?/p>
“我沒有遺憾,我已經(jīng)寫到了我所有能夠寫到的。每個作家都有局限性,包括我在內。在那個歷史狀態(tài)下,我盡到了我最大的歷史責任?!睆堎t亮說。
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于1979年“改正”了的“歸來的作家”,顯示了他們強勁的生命力。比如從維熙,中篇小說《大墻下的紅玉蘭》在《收獲》一發(fā)表,便在讀者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從此中國新時期文壇上,也增添了一個新的名詞:“大墻文學”。
《大墻下的紅玉蘭》寫的是一個悲劇故事,題材新穎,作者以強烈的充滿義憤和浪漫主義的筆觸,寫了“大墻”內令人觸目驚心的非人遭遇,和各種被扭曲的人生和人性,向讀者揭示了社會人生的另一面,塑造了在“文革”中被打成“走資派”的專政機關的老干部、后被拋進“大墻”內的共產(chǎn)黨員葛翎,以及路威、周莉、高欣等幾個成功的藝術形象。
80年代的文學與人性之光
歸來者中,王蒙無疑是領袖級的人物。
1953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的他,以《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引起社會關注,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無論是劃為右派之前,還是歸來之后,他都是風云人物。
80年代的十年對于王蒙來說至關重要。他是在接到北京調令的喜悅中迎來1980年代的。在主動要求調至偏遠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一待就是17年之后,1979年的6月,王蒙一家登上了回京的列車,成為北京文聯(lián)的一名專業(yè)作家,并在1983-1986年擔任《人民文學》雜志主編。1985年,他成為中共中央委員。第二年,對于王蒙來說,絕對是個人創(chuàng)作、職業(yè)生涯的頂峰。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活動變人形》出版,后來被評為王蒙最好的一部長篇。也就在這一年,他當選文化部部長。
王蒙小說的“八十年代”敘事固然認同、承當并先行于當時主流文學界的宏大主題,但與此同時,它也書寫了王蒙陽光與憂傷相混合的個人記憶,尤其是那些遠去的50年代的青春記憶總是在“八十年代”政治與革命主題的縫隙中滲透出來。
人性之光并非僅限于控訴,1980年10月,汪曾祺的《受戒》發(fā)表,全國文壇為之轟動。小說中的人物率性自然,淳樸清雅,明海與小英子之間若有若無的感情讓人沉醉,雖也蘊藏著一縷縷可以察覺的苦澀,但仍如身處桃源般恬靜溫馨。讀者感受到了些許傷感和些許遺憾,但同時,最讓讀者感動的,卻是在哀傷之余,隱藏在汪曾祺文字之下的人性天然之美。
以“文革”為背景的《皮鳳三楦房子》,兩個主人公也經(jīng)受了游街批斗的苦難,但是他們生性豁達,好養(yǎng)菊花,很有些名士氣度,汪曾祺用調侃的語氣說:“中國有不少人的友誼是在一同挨斗中結成的,這可稱為‘文革’佳話。”幽默中略有反感之情,但是沒有憤怒,因為憤怒早已被豁達消解,正如汪曾祺自己所說:“我們有過各種創(chuàng)傷,但我們今天應該快活。”
“我認為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第一次思想解放當中,文學作品發(fā)揮了重要的貢獻。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國家的文學,像中國新時期文學那樣非常明顯地推動思想進步和思想解放。沒有哪一個國家的文學在20世紀和社會現(xiàn)實那么緊密地結合。新時期文學作家這個群體對社會進步和社會發(fā)展的貢獻,至今估計不足?!睆堎t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