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年前,我遇到了前夫,自然就遇到了前婆婆。
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天很熱,我第一次去拜見公婆,一進家門,就看見她家的院子里放著幾個大西瓜。坐下來,丈夫說,切個瓜吧,婆婆說,切吧,切吧。咔嚓一刀切開,是個生瓜。
——婚姻就如同這隔皮猜瓜。
多少年以后,我想,其實就在那個晚上,命運已預示了我的婚姻注定是一個生瓜的旅行。
我和前夫認識半年后就結(jié)婚了,幾個月后,公公突發(fā)腦溢血,幾乎成了植物人,一躺就是八年。我的婚姻——這個不幸的生瓜蛋就從一個家庭的不幸開始了。
——你難以想象,在一座簡易樓的一樓潮濕的兩間半居室里,左邊擠著我和丈夫女兒,右邊住著婆婆和她近乎植物人的丈夫,中間所謂的客廳又截開了一個隔斷,躺著婆婆八十多歲的老娘。
這個家每天的固定程序是,我?guī)推牌抛龊迷顼垼牌畔仁前褑为毜囊环莘涿垭u蛋端給她的老娘,然后再端起一大碗泡好的軟食一口一口喂她的丈夫,再然后是我的女兒一聲聲媽媽一聲聲奶奶的喊著,吃這,喝那。
每天下班一進門兒,一邊是老人的咳嗽,一邊是孩子的吵鬧,一邊是公公永遠的呼喊:我餓,我餓,我餓!
——這就是我最初的婚姻景象。
在這樣的情景下,當生活把各種無奈擠壓在一起的時候,所謂婆婆公公兒子媳婦等家庭角色尚來不及演練,就被剝成了赤裸裸的生命本能。后來,我懂得了人的裸死,那時候,我就體驗到了人的裸活。
當貧窮構(gòu)成了一個家庭基本的日子,婆婆往往是最重要的主角。
她首先是個女兒。
她的肺癆病的母親每天每日不僅需要穿衣吃飯洗腳睡覺嬰兒般的照料,還有無休止的嘮叨從早到晚,即使咳嗽也不會中止。其實,她的母親還有一個女兒生活在另一個城市,過得遠比她好,但母親選擇了跟她,她就一伺候十年,直到去世。
她是一個祖母。
當我的女兒淘氣撒嬌,即使她的奶奶無論怎樣忙著給爺爺弄屎弄尿,給老奶奶喂水喂飯也會統(tǒng)統(tǒng)放下,一把將她抱在懷里,給她講那些歷久不彌新的故事,這更讓女兒厭煩,哭的可憐巴巴地直叫:我再也不聽小明的故事,我再也不聽小華的故事!她說,這才是她最想要的日子。
她是一個女人。
在發(fā)舊的影集里,我看到了她曾經(jīng)的美麗和嬌柔。她的丈夫是我見過的南方人中極少的漂亮男人,且才華橫溢,孤傲不羈。這個當年澳門大學財會系畢業(yè)的高材生無論如何也難以讓我和眼前這個天天喊著“我餓”、“我餓”的男人聯(lián)系起來。
在丈夫吃飽,孩子睡熟的時候,婆婆會和我聊天。她的夫家祖上是民國時期全中國有名的茶商,她的老公公還是孫中山的牌搭,在大上海、長沙等地擁有的商號房產(chǎn),單是產(chǎn)權(quán)契約文書等就裝滿了一小皮箱。在文化大革命的一個夜里,這只小皮箱化作了一縷青煙,連同丈夫的大學畢業(yè)證。
她還說,她的丈夫單是西服領(lǐng)帶就有100多套,要穿,私人定制,要吃,有專門的食盒送上門來。她的才華橫溢的丈夫在五七年打成了右派,從上海下放到青島,又從青島下放到德州。這個資本家大少爺學會了掃大街,挖廁所,也因憋憋屈屈的活著落下一身病患。
一年春節(jié),她和丈夫用僅有的一塊錢買來一塊豬肉剛燉好要大快朵頤,一只黑貓捷足先登把一鍋肉蹬到了地上。她瘦弱無力的丈夫為了這鍋肉天天等著那只貓來,好想狠狠揍它一頓。
在婆婆累了喝了點兒小酒的一個晚上,她居然向我披露了她的隱私。在她15歲那年,一個國民黨軍官喜歡上了她,帶她去了西安,那是她第一次坐飛機。到了西安古城的一個部隊官邸,軍官的母親當著她的面把兒子大罵一頓:你有家室的人怎么騙一個小姑娘?快送這姑娘回家。軍官母親給了她一筆錢,說,孩子,回家讀書去吧。于是,在濟南一家舊學堂她讀了幾年書。后來,參加工作考試,其中有一道題是共產(chǎn)黨生日是哪一天,她說,一大群姐妹們只有她答對了。
她說,其實,她很喜歡那個軍官,并不覺得他年紀大。她還說,我的公公她的丈夫其實并不真的喜歡她,走在大街上總和她保持距離,嫌她只漂亮沒風度。
其實,我早就知道,在我走進這個家的十幾年前,她的丈夫就一直住在單位的值班室,理由是嫌她太嘮叨。
在那個晚上,婆婆打開了她一只紅木首飾盒,里邊裝著不多的幾件首飾,她說,幾件貴重的首飾在早些年換了玉米面和地瓜干。其中,有一只綠翡翠耳墜,婆婆捧在手里給我看,說這是當年那個國民黨軍官送給她的。我只看了一眼,婆婆就小心收起來了。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這一次超越婆媳之間的娓娓私語,其實也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接受和認同。
看著這個曾經(jīng)活過浪漫過的女人,每天重復著幾乎一樣的勞作:伺候老娘,照顧孫女,為丈夫喂水喂飯,擦屎弄尿,我恍若看到了她的天上人間。
盡管是兩間半潮濕的居室,她從來收拾的干干凈凈,公公的床上是永遠的白被子白床單,房間里沒有一點兒異味兒。而她自己無論多忙,都是每天早晨早早起來,仔細的照著鏡子,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然后灑上花露水。
什么是婆婆?
婆婆首先是公公的一個好老婆,尤其是到了老年。這個好老婆可能與愛情無關(guān),但與好婆婆有關(guān),與一個家庭的品相有關(guān),與貧富無關(guān)。所謂中國文化的為婦之道,往往滋養(yǎng)著一個家庭的品質(zhì)和遺傳。
我常??匆?,我的婆婆在喂完了她的老娘老公孫女之后,會靜靜的坐在院子里,悄悄點上一根煙,望著一天繁星,守著一地茫然。
不知從哪天起,我也變得勤快起來,幫著婆婆為她的老娘沖洗尿盆,打掃庭除。當婆婆上街剪個頭發(fā)買個菜時,我就替他照顧公公,每次出門,婆婆都反復囑咐公公,可千萬忍著,別拉啊,等我回來。而恰恰是,老公公總是憋不住,沒等她回來就拉了,就尿了。我必須收拾,否則就滿床不堪。每一次收拾完,婆婆都會不好意思,埋怨老頭,你怎么就這么不爭氣呀!私下對丈夫說,就憑這,俺兒媳婦有什么毛病我都認了。
原來,婚姻給你定義的這個“媽”,從來都是你的一份情,她的一份意融合而成。如果這個“媽”是摻了水的GDP,家就變成了一個游泳池,日子就會過成婆媳間的游泳比賽。
而擠干水分的日子和擠干水分的“媽”是多么的累??!有時候,婆婆做著做著飯就會把炒菜的鏟子一扔,罷工了:瞧,你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我這一套活路啥時是個頭??!
有一次,家里剛買了一只高壓鍋,婆婆不太會用,氣孔一冒熱氣就害怕,她小心翼翼地一邊打開鍋蓋一邊說,我要是炸死了還好,要是炸不死怎么辦??!我接過話茬:炸不死再炸!本想開一個玩笑,婆婆卻抹起了眼淚。
這個“媽”,有時候是如此的脆弱。
女兒五歲那年,讀著我買的繪本,那是一個關(guān)于黃鸝和杜鵑的故事,大意是懶惰的杜鵑不愿孵蛋,把自己生的其大無比的蛋偷偷放進小黃鸝鳥的窩里,小杜鵑一出蛋殼,黃鸝就驚得大呼小叫,媽呀,怎么這么大的寶寶呀!
讀著讀著,女兒突然抬起頭來說,奶奶,爸爸怎么不像你生的蛋呀?
婆婆的臉一下子不自在起來。
其實,婆婆不是丈夫的親媽,是姨媽。在丈夫兩歲的時候被婆婆收養(yǎng)成為她唯一的兒子。巧合的是,我也是被姨媽養(yǎng)大。當我把這個巧合對娘家人說的時候,一家人異口同聲:緣分啊,緣分。
18年后,這緣分——我的婚姻走到了盡頭。我離婚的理由只有一個,丈夫的酗酒。婆婆說,你不是也喝酒嗎?我說,不一樣的喝啊,婆婆說,怎么不一樣,你一個女人都喝酒,他一個男人能不喝?我頓時無語。這“媽”要變味兒了。
甚至于,在看到我的婚姻無可挽回時,白白胖胖的婆婆和她白白胖胖的妹妹挽著手,像一對企鵝一扭一擺地走到我的領(lǐng)導家里,說,張慧萍要離婚了。領(lǐng)導說,張慧萍離婚你們來干嘛呢?領(lǐng)導的反問把老姐妹打發(fā)回家了。
八十年代的離婚在政府大院可是一件大不光彩的事件,婆婆本是試圖阻止我的離婚卻無意間作了擴散,使我惱怒無比:怎么一紙婚內(nèi)是親人,一紙婚外還沒“外”就是外人了呢?這個被婚姻定義的“媽”是多么的搖身一變。
幾年后,當婆婆明白了兒子的酗酒導致第二次離婚時,對我的女兒說,你媽離婚怨奶奶嗎?女兒無言以對。孤獨的婆婆一邊訴說著兒子第二次婚姻造成的家庭不幸,一邊對女兒解密了她的“黃鸝和杜鵑”,從她對兒子的把屎把尿到幾十年來伺候兒子的一粥一飯,婆婆說的大淚滂沱,泣不成聲。所謂血緣關(guān)系和養(yǎng)育之恩,就在這對母子的演繹中成為女兒的人生一課,也成為我和她父親婚姻之外親情的傳承和接力。
逢年過節(jié),我都讓女兒帶去送給婆婆的一份禮物,而婆婆也把她最拿手我最愛吃的菜肴捎給我。
婚姻遠去了,滿地的西瓜芝麻成為永遠的雞毛。我卻常常想起婆婆的好。在我工作調(diào)動時,婆婆幾次把積攢的錢塞到我包里成為雪中之炭,在我出差回家時,鍋里早晚都有留給我的熱湯熱飯,在我受了委屈大發(fā)脾氣時,一聲“孩子”叫的我眼含熱淚。
如果說,婚姻改變了我的命運,而婆婆的命運也被我的婚姻改變。
當年,我從德州調(diào)入濟南時,公公剛剛?cè)ナ?,曾有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婆婆的生活里,成為婆婆的一個選擇:跟兒子來濟南還是為那個男人留在德州?最終,是我們把她綁架在婚姻這架破車上顛簸到濟南,成為這場不幸婚姻中不幸的附屬品。隨著兒子一次次的婚姻破裂,不僅使自己性命難保,也使風燭殘年的婆婆獨守空巢,風雨飄搖,無奈之下把孫女當成了最終的依靠。
兩年前,婆婆摔斷腿,我讓司機送去一堆吃的和幾千塊錢,婆婆含著眼淚拄著拐棍送客到門口,給我捎回來一聲聲謝謝;當我?guī)椭雅畠航o她的九萬塊錢醫(yī)藥費報銷后再讓女兒轉(zhuǎn)給她的時候,又讓女兒捎回來一聲聲謝謝。
這一聲聲“謝謝”是客氣,是距離,是擦肩而未過的親情,是歲月沉淀后的回歸,是太陽照樣的升起。
多少年后,我經(jīng)?;叵肫鹱畛鹾推牌诺南嘤?,回望一只生瓜的婚姻之旅,所謂婚姻,所謂價值,并不僅僅是你猜對了一個甜瓜,品嘗了它的甜蜜,而是當你遇到一個生瓜并試圖將它變甜時它對你人格的塑造和命運的成全,以至于無所謂生瓜熟瓜,甜或不甜,所謂婚姻,其實就是一場人生的修行。
前婆婆是什么呢?
她是你生命中的一棵大樹,即使砍去枝杈也是你的年輪,她是一片衰葉,落在地上是你的營養(yǎng),飄在空中是你的蒼涼。
幾天前,女兒說在北京租了一套大房子,為了給父親治病,也為了給奶奶養(yǎng)老,近日就把老人接去,讓我準備好輪椅。
她還說,奶奶已打好了行李,并專門讓孫女婿帶她去商場買了一只新箱包,裝好了她的身家性命,還有她的首飾盒。
這一去,82歲的老人還能回來嗎?
(本文作者為齊魯周刊社社長、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