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焦波把爹娘從農村帶向世界,實現了“用鏡頭留住俺爹俺娘”的初衷,他的攝影作品感動了無數人。
今天,焦波用一部紀錄片,從一個村莊里發(fā)現中國。近日,由焦波導演的紀錄片《鄉(xiāng)村里的中國》獲得第15屆中國電影華表獎紀錄片大獎、2013中國(廣州)國際紀錄片金紅棉最佳紀錄長片獎。這部真實記錄沂源縣杓峪村一年內生活變遷的紀錄片,真實展現了當代農村的面貌。
被一部紀錄片改變的村莊
近幾年,隨著城市化愈演愈烈,書寫鄉(xiāng)村被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重視,產生了大量有影響的作品,比如梁鴻的《中國在梁莊》、熊培云的《一個村莊里的中國》。我們越走越遠,回望最原初的起點,那個村莊,它依舊在歷史深處等著我們,當我們回去,卻發(fā)現村莊早已不是先前的樣子。
在這樣的背景下,焦波拿出了一部《鄉(xiāng)村里的中國》。
母親去世后,焦波提前退休,在淄博老家種樹?!拔矣泻苤氐泥l(xiāng)村情結,也想找個機會去了解老百姓到底怎么生活的?!?/p>
這一次,焦波選擇沂源縣杓峪村。這個村子共有167戶人家,大約五百多人,不貧不富。剛進村那會兒,攝制組就和村民約法三章,“隨時可以用攝像機記錄”。不到一個月,村民們就已經對眼前隨時出現的鏡頭習以為常了。
焦波帶去了三臺攝像機,幾乎全天候盯住村里的三戶人家:文化人杜深忠家、大學生杜濱才家、村支書張自恩家?!按謇锏拇笫滦∏槎寂?,但紀錄片還是要有故事,盯一家的風險太大,最后選擇盯三家?!苯共ń忉?,這三家正好代表了村里的文化線、政治線和情感線,有典型意義。
對于杓峪村的未來,紀錄片火了之后,這個村莊會不會受到更多的關注?焦波說:“我只能說,想讓他們過上好的生活。有的地方成了旅游區(qū),開發(fā)了之后照張相都跟你要錢,這些東西我控制不了?!?/p>
一些改變已經悄然發(fā)生,淄博當地的一家企業(yè)在杓峪村建起“鄉(xiāng)村書屋”,讓村民有好書看,焦波也找來了投資,為村里修了四條路。
焦波這次拍攝沒有選擇他出生的村子“天津灣”,“我們那個村子,已經不像十年前的時候了。那個村子離城市比較近,已經開始比較富裕了,老百姓也不是拍《俺爹俺娘》時候的狀態(tài)了。如果你現在去拍,他們會問你,你拍這個干嗎?你會拿去掙錢嗎?”
許多業(yè)內人士對該片表示盛贊。被譽為“中國紀錄片之父”、張藝謀的恩師司徒兆敦教授更是指出:“紀錄片不追求短暫的即時性,而是追求永恒?!多l(xiāng)村里的中國》正是這樣一種追求的成果。”
文化人杜深忠:我對土地沒有感情
我們從焦波的三組主人公的故事,切入鄉(xiāng)村。
焦波第一次上門,滿臉溝壑的杜深忠正蹲在地上用蘸水的毛筆練書法。焦波說明來意:想拍部記錄村里人生活的片子。杜深忠的妻子張兆珍放下手里的活計:“拍戲?俺這一輩子就是戰(zhàn)爭戲!”
她向焦波埋怨丈夫“頭頂火炭不覺熱”,家里這么窮,他卻總想著看書寫字彈曲兒?!皼]錢買宣紙,他就天天蘸水在地上寫。”
杜深忠把脖子一扭:“焦老師你看,太陽亮光從門口照進來一塊地方,在我眼里就是一張很好的宣紙?!?/p>
焦波心里的弦被猛地一撥,“這話太有藝術感覺了!”眼前這位兄弟,內心對美何其敏銳。焦波明白,在中國任何一個村莊,都有杜深忠這樣的才人。杜深忠和妻子的矛盾,不正是農民精神需求和物質現實的矛盾嗎?
焦波當即決定,扎在杓峪村,拍杜深忠。
2012年2月4日,農歷正月十三,立春。攝制組租下村里一個小院,掛上“村兒電影社”的牌子,拍攝正式開始。
片中,杜深忠多次表達過對土地的失望。他辛苦一年收獲七千三百來斤蘋果,卻只掙了七八千元。他對同村人慨嘆:“這些年我在果樹上付出的努力已經很多很多,但花十分代價得不到三分收入。”
村民很有同感:“今年盼著明年好,明年褲子改棉襖?!?/p>
“土地能給予農民什么?一年幾千塊錢收入,說實在的,對得起他們么?”焦波理解,杜深忠對土地的復雜情感,是“愛之深,恨之切”。杜深忠很在意這片青山熱土??吹酱迕癜压艠滟u到城里搞綠化,他憤憤地說:“這叫剜大腿上的肉貼到臉上!只看見錢了。”
杜深忠一直夢想擁有一把琵琶,“聽到琵琶動靜心里就舒服”,并最終咬牙到城里花690元買了一把,對妻子撒謊說是490元。后來發(fā)現真相的妻子火了:“你為這個家庭想嗎?誰沒有鞋?誰沒有棉襖?……你想嗎?”“人需要吃飯,可精神也需要填補!”杜深忠爭辯道。
村支書張自恩:干一年支書,就賺了一肚子酒
張自恩在部隊當過四年后勤兵,退伍回鄉(xiāng)后,從2002年起擔任村支書至今。他工作熱忱,一張圓臉上常掛著憨笑,在村中費力斡旋。焦波覺得,張自恩表現了中國基層治理的生態(tài),“他或許不是優(yōu)秀村官代表,但肯定是個有代表性的村官”。
鏡頭追隨張自恩的身影,記錄下了整個村莊的軌跡:村口因修建小廣場砍樹,村民和張自恩起了爭執(zhí);為了讓村里脫貧,張自恩不斷去旅游開發(fā)公司尋找機緣;村民張光愛與張光學的糾紛愈演愈烈,張自恩在中間反復“滅火”;有村民懷疑張自恩貪污,不斷上訪要求查賬……
張自恩語帶辛酸地總結自己一年的工作:“干一年支部書記,也就是賺了一肚子酒?!?/p>
一晚,張自恩在山上呆坐了幾個小時后,跑去敲焦波的門。見到焦波,這個粗魯大漢眼淚刷地掉下來?!敖估蠋?,我里里外外不是人……”當時,政府已對村中賬目審查多次,并未發(fā)現問題,但村民卻認為“上面有人包庇張自恩”。
焦波相信張自恩的為人:“他為村里爭取項目,經常提著自家的雞蛋去送禮?!?/p>
面對矛盾,張自恩有時會罵臟話,但在焦波看來,這才是村干部的真實狀態(tài):“你總不能要求他坐下來講馬列主義吧!”他認為,中國有無數張自恩這樣的基層干部,并不高大全,但充滿想把工作干好的“正能量”?!皬堊远鞯臒?,道出了當代中國鄉(xiāng)村治理的難點?!?/p>
該片在廣州國際紀錄片節(jié)展映時,一段情節(jié)讓部分西方觀眾感到不解:過年時,張自恩提著禮品,去給那位懷疑他貪污的年長村民拜年。
“沖突還沒解決,怎么就準備皆大歡喜過年了?”一位法國人問焦波。焦波告訴他:“這就是中國人,再大的事,年總是要過的?!?/p>
年輕一代的兩種人生:知識改變命運、人肉換豬肉
以杜濱才等人為代表的村里年輕一代的命運,則是該片的另一條主線。
杜濱才四歲時,父親杜洪法患精神病,母親另嫁他鄉(xiāng),他由父親撫養(yǎng)長大。杜濱才自小刻苦,考入山東商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后,還曾榮獲“中國大學生自強之星”提名,是父親唯一的驕傲。
而對于家,杜濱才的感情是復雜的。片中他對父親說:“我不愿意回這個破家,這個破家對我來說一點好處都沒有!”
也同樣是他,在杓峪村第四屆春節(jié)聯(lián)歡會上,含淚唱了一首《父親》。眼下,畢業(yè)后的杜濱才如愿在濟南一家旅游公司擔任導游,常在微博上分享自己天南地北的見識。
杜深忠也盼望在聊城大學讀電子商務的兒子杜海龍畢業(yè)后能在城里謀份體面差事,“以知識換命運”。
片中一個長鏡頭,記錄下杜深忠對兒子的教育:
“我們總是被教育要熱愛土地,但我對這土地一點也熱愛不起來,守在這里是無奈!貧瘠的土地不養(yǎng)人,年年勞作,所得甚少,為什么我們要全力供你讀書,就是想讓你擺脫土地的束縛?!?/p>
“你別看我一輩子不成功,不成功的教訓比成功的經驗還說明問題!這是一輩子的心血,一輩子的淚?!?/p>
焦波和學生們在鏡頭后屏息凝神。焦波感嘆:“再偉大的演員,也說不出這樣的臺詞!”
影片之外,杜海龍并未完全按照父親期望的軌跡生活。明年夏天畢業(yè)的杜海龍不想應聘“鐵飯碗”,反而和五個同學合伙創(chuàng)業(yè),在微信上開了一個賣水果的電商平臺——“微果坊”,為聊城師生提供線上訂購服務,生意不錯。
“雖然現在‘微果坊’還剛起步,但我相信未來可以做大做強?!闭勂饓粝?,杜海龍像父親一樣執(zhí)著,盡管父親對他“畢業(yè)賣果子”的選擇并不理解。
不同于杜濱才、杜海龍,現實中多數鄉(xiāng)村青年還是走上了外出打工的道路。
杜深忠把外出打工比喻為“拿著人肉換豬肉吃”。年輕村民張自軍在貴州某工地打工時從高架摔落,不治身亡,留下一個年幼的兒子。下葬時,幼子指著墓坑好奇發(fā)問:“那是俺爸爸的家嗎?門口怎么這么小?!?/p>
(本文參考《中國青年報》、《長江商報》、《南方都市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