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的旅行完全是一場意外。當(dāng)我正被畢業(yè)論文折磨得寢食難安萬箭穿心時,許久不聯(lián)系的娜姐突然打來電話:嘿,走啊,帶你去看海。她的語氣里有蠱惑人心的輕快,仿佛微涼的海風(fēng)從話筒另一側(cè)吹進(jìn)我焦灼的腦海,催促我迫不及待扔下手中的瑣事,買了一張當(dāng)天的車票奔赴寧波。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就算你沒能遇上一場奮不顧身的愛情,但總要有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所以直到呼哧帶喘地拎著行李坐在了大巴上,我才想起來要問娜姐:怎么忽然就決定要去看海?
娜姐的笑容里有一點小無奈。她說下個月自己研究生就要畢業(yè)了,本來已經(jīng)簽了一家上海的廣告公司,但是上個星期媽媽打來電話,說還是希望她回河南老家,畢竟是一個女孩子,一個人在異鄉(xiāng)打拼,怎么想都讓人不放心?!耙院蠡睾幽暇蜎]那么多機(jī)會看到海了,所以走之前,還是想好好看一次海上日出?!蹦冉愎首鬏p松地說。
我看著這個上大學(xué)的時候為了學(xué)花藝瞞天過海獨自跑到昆明呆了一個月的女漢子,剛想說一句“你媽媽的擔(dān)心真多余”,但看到她并不晴朗的臉色,還是把話咽回了肚子里。
同行的還有同樣正在被論文蹂躪的小琪,和已經(jīng)在象山擺上滿桌海鮮坐等我們的又又。大盤的螃蟹扇貝黃魚小龍蝦讓我們忘記了旅途的疲憊和淑女的禮儀,史上最聒噪的男生又又一邊給我們夾菜一邊不忘展示他的口舌:“娜嬸你可以咬得含蓄一點嗎不要讓我看到你的后槽牙而且居然還是一顆被蛀過的,建建你嘴里叼著紅燒肉手里握著螃蟹爪是什么意思你覺得我媽媽故意不讓你吃飽嗎,小琪你吃慢一點會死哦你是非洲難民嗎……”
我們急于吃菜騰不出嘴巴和他爭辯,只好用殺人的眼神將他槍斃了一萬次。
又又以前并不是這么聒噪的。去年他在大學(xué)最艱難的求職時刻,女朋友突然從異地打來電話提出分手,又又爽快地同意了,甚至還開玩笑說讓女友以后帶男友到象山來玩。掛斷電話后他鉆進(jìn)爸爸的車一腳油門從象山?jīng)_到了上海,三個小時的車程他沒有給任何的朋友打電話,自始至終淡定而又神經(jīng)地和自己的車聊天。從那以后他落下了話癆的毛病,經(jīng)常要我們發(fā)誓要用臭襪子捂住他的嘴才會住口。
“知道嗎?我還給車起了個名字,叫白馬,綽號小白。”事后給我們講起這段故事的時候,又又得意地問我們,“我騎著白馬,所以我是誰?”
“唐僧。”我們?nèi)齻€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又又瞬時一蹦三尺高:“靠,是白馬王子!你們?nèi)齻€有沒有情調(diào)啊……”他嘴里接連不斷的詞匯蘸著唾沫噴了我滿身滿臉,我的腦子里卻始終想著那個寂寞的男孩,執(zhí)著地對著空氣講三俗的笑話,以為這樣全世界就看不到他的淚流滿面。
早上五點的海岸線在熹微的晨光中閃爍著晶瑩的光澤,退潮的浪花依依不舍地拍打著沿岸的礁石;沙灘上星星點點的貝殼,那是昨夜的海留下的未醒的夢。陽光千呼萬喚地透過厚重的云層,露出微笑的臉,我們霎時歡呼雀躍。
娜姐提議在沙灘上寫字拍照,又又想都沒想就寫下六個大字:又又王子最帥。我一邊鄙視他一邊沉思要寫什么,去年和旭子在漢口江岸看日落的場景從腦海一閃而過。彼時汽笛聲聲江水沉沉,旭子在西斜的暮色中給我講音樂講夢想,慢吞吞的語氣中勾勒的是一個我望塵莫及的世界。后來我疲于學(xué)校瑣碎,他忙于采風(fēng)錄影,大家漸漸少了聯(lián)系。四月的時候再聊起天,忽然發(fā)現(xiàn)往日的默契早已在時間的打磨中變得微薄,彼此之間除了不咸不淡的問候再也找不出共同話題,匆匆地找了個有事的借口便掛了電話。
不知為何,此時此刻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念旭子。
于是我在沙灘上寫下“最近好嗎”,拍成照片微信傳給他。此刻的他應(yīng)該還在睡眠中,我的想念越過幾千公里的路途也無法鉆進(jìn)他的夢。渺小如我,沒有像他一樣浪跡天涯的天賦,我只能站在原地看他登上夢想的列車呼嘯而過。
他曾經(jīng)說有夢想的人都會孤獨,但他沒告訴我,原來庸俗的人也會寂寞。
又又打開了車載音響,我們四個和著音樂在沙灘上大喊大叫,在相機(jī)鏡頭中揚起側(cè)臉幻想自己是45度仰望天空的文藝青年,刻意忽視旁人看神經(jīng)病一樣的目光。
清晨的海水撫摸著我們的腳丫,也撫摸著我們那顆年輕躁動的心。小琪站在她寫的那行“論文去死,我要畢業(yè)”旁邊對鏡頭兇狠地豎起中指,卻在又又放下相機(jī)的瞬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一邊將“論文”兩個字踩成一堆爛沙一邊抹著滿臉的鼻涕眼淚,嘴里嘀咕著“我不想畢業(yè)我不想離開你們……”傷感的氣氛不可自抑地曼延開來,我看到又又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也看到娜姐轉(zhuǎn)過身去裝作很不經(jīng)意地伸出手擦了擦眼眶。
我很想說點笑話來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卻無力地發(fā)現(xiàn),當(dāng)強(qiáng)大的離別兵臨城下,所有的語言都變得如此蒼白無力。
沒有人能夠永遠(yuǎn)年輕,畢業(yè)即將把我們推向成年世界浪潮涌動的閘口。六月即將結(jié)束,那些遐想的情愫草長鶯飛的時光轟隆離去;當(dāng)年少時的夢想變得觸手可及,年少時光反而成為了最遙不可及的夢想,我們站在原地遲遲不愿邁步,以為這樣,時間就可以慢一秒,再慢一秒。
離開象山時我們在長途客運站互相道別,又又一邊嘀咕著“喏,這一次離開后拜托你們千萬不要再來象山煩我”一邊紅了眼眶。小琪嘲笑他多愁善感,卻忘了自己依舊紅彤彤的鼻頭。
我對娜姐說謝謝你帶我來象山,這里是我看過的最美的海。說完我們倆都笑了——大家怎么都突然變得這么矯情。候車大廳的喇叭在嘈雜的人群中催促著我們走向各自的列車,身后推搡的人群不容我們繼續(xù)不舍。于是我們揮揮手走向不同的檢票口,奔波向各自的萬里前程。
直到大巴已經(jīng)開上了杭州灣跨海大橋,昏昏欲睡的我忽然感覺到手機(jī)在震動。旭子的頭像蹦到對話列表的頂端,里面是短短的一句話:“我還好,在阿勒泰。”
我正在思考是否要回復(fù),手機(jī)再次震動,對話框里彈出旭子的話,“最近常常想起你。”
遲遲不肯落下的眼淚突然決堤而出,我在其他乘客異樣的目光中,哭得像個傻子。
我知道你并不是真正的快樂。生活磨平了我們鋒利的棱角,將疲憊掛上了眉梢,于是你把微笑當(dāng)做保護(hù)色披在臉上,不想讓命運看穿你此刻的不堅強(qiáng)。即使日復(fù)一日的單調(diào)生活枯萎成干涸的沙漠,即使你在天南我在地北然后各奔東西,我們的心里始終還有同一片汪洋,海岸線在年少時光的沿途蜿蜒,沙灘上寫著我們的青春不散。
每當(dāng)生活不如意,耳邊就會想起那個輕快的聲音:嘿,帶你去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