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度放棄體制內工作,為《黃金時代》苦寫3年
人物簡介
李檣,生于1968年,著名編劇,作品有電影《孔雀》《立春》《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黃金時代》。
從開機時起,《黃金時代》就被認為是最值得期待的電影之一。這部由許鞍華執(zhí)導的電影,不僅揭開了民國女作家蕭紅的神秘面紗,也把另一個姓名帶到臺前——李檣,為《黃金時代》苦寫3年的編劇。
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采訪李檣,是在初秋的一個午后。他看起來就是一個長相清秀的文弱書生,對待記者謙遜而禮貌,回答問題即便字句簡短,甚至一個點頭,看起來也很鄭重其事,不是那種輕飄飄的虛與委蛇。他不愛談自己的具體經歷,總是善于將一些形而下的問題轉變成形而上的問題。在短暫的接觸中,也能感受到這是一位“走心”的作者。
蕭紅的文字是血肉之軀
在奇人輩出的民國時代,蕭紅是眾才女中命運最為傳奇的一個。她只活了31年,但寫出了《呼蘭河傳》《生死場》等作品。她的情感經歷更富爭議,19歲逃婚,又離奇地愛上訂婚對象,懷著訂婚對象的孩子和作家蕭軍一起,后來又懷著蕭軍的孩子嫁給端木蕻良……
1936年11月,蕭紅給蕭軍寫了一封信,里面說道:“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李檣所寫的電影片名,正是來源于此。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據(jù)說你花了3年的時間來寫《黃金時代》這部戲。
李檣:閱讀占了很長的時間,中間我父親又病了,實際寫作是五六個月完成的。那個時代對我們來說都是二手的東西,所以我必須做大量的閱讀工作、資料分析、圖片收集,對那個時代進行深入了解。有了對那個時代的把握,才能寫好時代中的人,這需要做很多的案頭工作。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寫作過程中最大的難度在什么地方?
李檣:就是如何寫一個眾所周知的人。蕭紅是一個歷史人物,也是一個著名作家,她在千千萬萬人面前有千千萬萬種面貌。她在歷史上有很多懸案,如何去接近這個人物,難度很大。如果只寫我心目中的蕭紅,格局就非常小了。我希望讓別人都能夠接受電影里的蕭紅,但又能提供一種建設性的東西。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在你眼中,蕭紅的魅力主要來自哪里?
李檣:我們不能脫離她的作家身份,如果她僅僅是女人蕭紅的話,那肯定是不完整的。她注定是作家蕭紅,她的作品和她的人生互相輝映形成了這種魅力。文學寫作對蕭紅來說,是構成她魅力的致命要素。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作為女人,尤其是作為一個拋棄自己孩子的母親,她在世俗層面上是很難被接受的。
李檣:我覺得她身上代表了很多藝術家的共性,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你肯定被視為一個離經叛道的人。她迫不得已擁有這樣的生活,才能使她成為一個真正的寫作者。寫作者的使命是什么?就是要永遠捕捉、書寫復雜人性中千分之幾的那點東西。就像對待宇宙,永遠無法摸清它的原貌,但我們永遠在努力探索它的真相。所以蕭紅的特質、性情,她生活的離經叛道,注定了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作家,而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怎樣評價蕭紅的作品?
李檣:我覺得蕭紅是獨特的,蕭紅的文字真是血肉之軀,她幾乎用她自己的肉身與世界碰撞,變成她的文字。她不像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像她,她不可復制。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她的這種寫作天賦是從哪來的?
李檣:我覺得是命運,是天人合一。每個偉大的作家,探討他(她)成為作家道路上的一些所謂的密碼,會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公式。
“民國范兒”代表一種審美情趣
《黃金時代》在宣傳中被稱為一部典型的文藝片,講蕭紅的一生,遙遠而復雜。但李檣認為,這部戲的重點并不是民國、愛情這類主題,而是“時代”。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如何用電影來闡釋蕭紅所說的那個“黃金時代”?
李檣:我覺得這個詞不帶有任何褒貶,看完電影你就知道了。我們老是覺得某個時代是黃金時代,就如同一個人老覺得自己哪個年齡段是最美好的年華。其實黃金時代是你自己規(guī)定的,你自己認為什么是你的黃金時代,那就是你的黃金時代。一個人的態(tài)度和信仰我認為是特別重要的,人與社會、人與時代的關系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你的主觀心性。如何求證你的信仰,對待你的心靈,決定著你的一生。
環(huán)球人物雜志:那個時代,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李檣:比較吸引我的是社會形態(tài)、階層的豐富,又是戰(zhàn)亂頻發(fā),又是跌宕起伏,雖然很不安定,顛沛流離,但很浪漫、很傳奇。今天我們所謂的“民國范兒”,其實就代表著一種審美情趣。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用怎樣的篇幅去展現(xiàn)其他民國文人,譬如魯迅?
李檣:都有他們恰如其分的篇幅。人的一生,孤獨只是某種心理上的東西,你是自己生命的一個主角,你碰到的所有人與事都是配角??墒欠催^來,別人也是人家生命的主人,你也是人家的配角。許許多多人關聯(lián)在一起,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形成了你的某種特質。所以蕭紅一生當中出現(xiàn)的每個人物,在她生命中都擔當了不可或缺的推動力,共同形成完整的生命圖景。
至于魯迅,首先我要寫出蕭紅眼里的魯迅,這其中包含了很多豐富的東西。我想這部片中的魯迅,應該是一個非常有煙火氣、貼近我們的魯迅,而不是平常我們渲染的文壇斗士。
環(huán)球人物雜志:片中湯唯的表演如何?
李檣:非常棒,是天地人合一的狀態(tài)。我只能說湯唯就是蕭紅,她和蕭紅在一起。
環(huán)球人物雜志:這是你第二次和許鞍華導演合作,是否多了一份默契?你們的個人風格都很強烈,創(chuàng)作過程中是否會有一些爭執(zhí)?
李檣:我們一直很默契。我覺得她不僅是一個非常棒的導演,也是一個非常棒的“作家”。我寫的是劇本,她寫的是電影。
爭執(zhí)當然也不可避免,比如說蕭紅是真的熱愛愛情,還是在愛情中歷練?她一次次飛蛾撲火,到底是什么原因?我們的看法就不一樣。但這種爭執(zhí)最后都會因為彼此相似的東西而很快化解。
生活不會為你另辟蹊徑
李檣是河南安陽人,高中畢業(yè)后當了文藝兵,1992年考入了中央戲劇學院。他的目標是當一名電影編劇,曾先后辭去兩份體制內的穩(wěn)定工作,從老家來到北京,成為北漂一族。在北京,他先是當了一名媒體編輯,從南城倒三趟公交車到北四環(huán)上班,每天奔波在路上,離自己的理想越來越遠。
后來,他辭去編輯工作,徹底成了沒有社會身份、工作、收入和住房的“邊緣人”。他也曾懷疑自己的選擇,更被身邊的親人朋友懷疑。1999年,走投無路的他從北京回到老家“背水一戰(zhàn)”,沉下心來寫了《孔雀》。劇本講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北方小城里一個五口之家的故事。2005年,《孔雀》摘得了柏林電影節(jié)銀熊獎,公映后,許多導演提出,希望跟他合作。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孔雀》得獎之后,你說了一句后來流傳很廣的話:“我的喜悅已經在通往喜悅的路上蒸發(fā)了”,當時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態(tài)?
李檣:你曾經特別固執(zhí)己見或者夢寐以求想完成一個東西,可是你發(fā)現(xiàn)當它終于實現(xiàn)以后,并沒有帶給你原先想象的那種巨大的滿足和喜悅,這個東西不足以給你任何慰藉。
就是說,生活永遠不會以你所仰仗的面目出現(xiàn),它不會為你另辟蹊徑,單獨為你開辟VIP通道。你任何的居心,到最后都不會是你所期望的那個樣子。我以為我寫一個東西很動心,等我寫完了,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我想完成的東西而已,它對我的人生只是點滴的一個瞬間。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如果《孔雀》沒能成功,你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李檣:那我就去過不寫作的生活。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就這么放棄了藝術理想?
李檣:也不是放棄,可能是驗錯的方式,當你驗證到你“不可以”時,我倒覺得也可能是一種幸運,這樣倒也好。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孔雀》之后,你又寫了《立春》。那部影片中描繪了一座小城里執(zhí)著于藝術的人,在生活中卻很失敗,這是否和你當時的經歷相似?
李檣:當然。我覺得最相似的地方就是,你一個人站在通向理想的鋼絲上,能不能邁向理想,或是中途掉下來,你選擇這個道路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沒有人能告訴你。你沒法知道它是對的還是錯的,這個時候是最孤絕的。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以前你寫的都是文藝片,第一部商業(yè)片《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就獲得了成功。但那之后你并沒有大量接戲。
李檣:我總覺得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才華是有限的,有點像對金錢的欲望:有的人很有錢,天生就可以衣食無憂;有的人比較貧窮,并不是說想擺脫窘境就可以一夜暴富。寫作也是如此,它是有一定量的,是宿命的東西,我既沒法揮霍它,也沒法節(jié)省它,所以只能根據(jù)我天生的寫作能力,寫幾部算幾部,在我有限的能力當中去寫自己想寫的東西。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有句話叫做“文章憎命達”,事業(yè)順利了,寫作會不會失去原來的力度?
李檣:寫作過程的艱難程度,不會因為你成名或不成名就有任何區(qū)別。寫作更不會因為你的自身變化,就傾倒于你,那是不可能的。每個編劇,不管是成名的還是沒成名的,你的下一個劇本能不能被拍攝,都是不確定的。你可能以此為生,但它并不見得就有求必應。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說過作為編劇,對待生活總是要置身其中又置身其外,這樣會不會很累?
李檣:也不累,這已經成為你日常習慣的一部分了,就像白領們經常面對電腦,會有干眼癥一樣;或者一個廚師,他身上老有一種煎炒烹炸的味道。我覺得不同職業(yè)的人都要負擔起這個職業(yè)帶來的特殊習性。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對于那些堅持寫作的人,你有什么建議?
李檣:要有熱情,要放下功利心。寫作的過程就像戀愛,不管別人事先給你傳授了多少經驗,當你身處其中時,還是會覺得很不相同。每一個作家的成功經驗,都是不可復制的。
女性都是情感的動物,她們天生比較有故事性、有命運感
李檣的作品一直不缺關注度,也不缺爭議。《孔雀》在柏林獲獎,影評人分為明顯的兩個陣營,對它展開了唇槍舌劍的辯論。《立春》大多數(shù)人叫好,但也不乏觀眾質疑它放大生活的丑惡?!兑虌尩暮蟋F(xiàn)代生活》公映時被認為結構斷裂、整體令人失望,卻獲得了諸多獎項。《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被觀眾抨擊為無病呻吟的偽文藝片,卻創(chuàng)造了票房奇跡。新片《黃金時代》剛剛小范圍試映,各種爭論就已經開始發(fā)酵。
李檣說,他的電影從來不喜歡投觀眾所好,更不喜歡“粉飾現(xiàn)實”。在他看來,電影就是生活的漸近線,盡管再努力也達不到真實的彼岸,但他永遠在執(zhí)著地努力著。他拒絕做好萊塢式的“甜品電影”,他“喜歡矛盾、對立、掙扎,這些最能顯示出人性的力量”。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有人說,在你的作品中看到了赤裸裸的真實,但中國觀眾并不喜歡赤裸裸的真實。
李檣:這個赤裸裸并不是我要追求的,如果別人這么看有他的道理,但我并不刻意為之。我們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的本來面目因人而異,我寫的就是我看到的,我感受到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我并沒有非要去追求那種強度或者力度,一切對我來說自然而然。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也有觀眾說你的作品不夠溫暖。
李檣:我所理解的溫暖是我們面對各自的生活,它給予你傷害也好,給予你挫折也好,令你各種不滿意也好,你能夠去承擔它,能夠勇敢地活下去,去解決這些問題。人有了這種力量,我覺得才是一種最大的溫暖。
所謂的溫暖是自己尋找的,而不是別人能夠給予的。悲劇也好,喜劇也好,給予人的溫暖是不相上下的,要看你用什么樣的視角來閱讀這個作品。有人從一個悲苦的故事里獲得了面對生命的能力,有人從一個歡快的作品里讀出了人生的蒼涼。一個作品給予你現(xiàn)實的滿足感,你就認為它有安慰作用;它撕破了一些東西,你就覺得它不是一種安慰——要是這樣,我覺得每個人都是生活的功利主義者,都是貪圖享樂的人。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作品的主角大多是女性,你把她們的感情寫得特別充沛,是特別關注女性命運嗎?
李檣:其實世界上好的編劇也好、文學家也好,擅長寫女性的非常多,像托爾斯泰寫的《安娜·卡列尼娜》,曹雪芹寫了那么多女性,巴金也寫了很多女性,包括魯迅先生的作品中也有令人難忘的女性。能把女性角色寫好的男性作家特別多。
我不是刻意去寫女性角色,也并非特別擅長女性角色,我真的沒有專門規(guī)劃。這個世界上除了男性就是女性,而女性都是情感的動物,她們天生比較有故事性、有命運感。她們與我們所謂的藝術形象,天然地比較接近。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本人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嗎?
李檣:也不是悲觀吧。能夠承擔和面對不喜歡的生活,是每個人應有的能力。萬世萬物周而復始、起起落落,從生長到收獲到最后歸于寂滅,這些狀態(tài)無論是社會還是個人都要承受。生活在盛世,不見得就值得慶幸;生活在亂世,也未見得就是悲哀。我一直強調這個世界有它自己的輪回,我們都太微不足道。我這種對命運、宇宙、人生的敬畏之心,可能會被誤解為是一種悲觀。
編輯/王晶晶 美編/苑立榮 圖編/傅聰 編審/張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