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么,在我很小的時候,還沒上學,父親給我按照族譜取的名字是“傳文”,他希望我以文為生。等我上小學時,他讓我給學校報的名字是“鵬山”,他希望我有大鵬一樣的志向與前程。我是很晚以后才知道,“大鵬”是一個叫“莊子”的人虛構的生物。我父親的愿望,以及他在我名字中寄予的期待,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我的人生道路。大學畢業(yè)那年,我申請支邊,到了青海后,在可以任意挑選自己喜歡的單位和工作的前提下,我選擇了去高校任教。
選擇高校使我有了更多的支配自己時間的自由,從而可以有充足的時間讀書與寫作,并且有了一得之見后還能夠在課堂上與我的學生們交流。孟子曾經(jīng)說人生三大幸福之一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教書委實是人生的一個很不錯的選擇,而讀書更是有福之人的因緣與福報。很多年前,我在浙江南潯鎮(zhèn)的張靜江故居,見到一副對聯(lián),曰:“世上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等好事還是讀書”。對此,我特別有共鳴。
人一生總要填不少張表格,我小時候填的表格里,有“家庭成分”一欄。我的一個地主出身的同學,每到此時,必痛苦自卑萬分;而我,則自豪地填上“貧農”。我父母是農民,為了我們幾個孩子讀書,全家人不得不忍饑受寒。現(xiàn)在,表格上這一欄沒有了,換成了學歷和職稱;經(jīng)過多年努力,我和我的那位同學也都可以半自豪地填上“博士”和“教授”了。我們和國家,都在進步著。
我有幸趕上了高考。而我的兩個哥哥,在高中畢業(yè)時,高考并沒有恢復。也就是說,他們當時讀書,并不是沖著那座改變命運的“獨木橋”去的。他們之所以能夠在全家人饑寒交迫之時還能堅持讀書,全仗著我父母那種“砸鍋賣鐵也要讓孩子讀書”的信念。為了這個信念,他們不僅要忍受饑寒勞苦,還要忍受周邊的不理解和質疑。即使是當時的大隊書記,也不明白我父母為什么要讓孩子讀書尤其是讀高中,他曾到我家要求我父母把孩子從學校叫回來掙工分。
我父親是一個讀過私塾的人,他讀書的年頭不多,但那種傳統(tǒng)的讀經(jīng)教育使他一輩子都是個真正意義上的文化人,而不是認識字、有不少知識的技術性人。他那在廣闊的農村天地中絕對稀有的文化人的眼界,文化人的思維方式,文化人的愛好與趣味,文化人的審美與審世眼光,(雖然他的日常生活與行為是一個完全的農民),使我在兒時的諸多懵懂玩伴中得天獨厚地享受到了直到今天他們也可能還沒能理解的教育與薰陶。我經(jīng)常呆想,在我父輩那一代90%以上的完全文盲(10%的非文盲中,也大多不過是略識幾個字而已)組成的鄉(xiāng)村,夏天納涼的夜晚,我們幾個兄弟在一起吟誦古代那些優(yōu)美的吟詠星辰、明月、清風、嫦娥等等的詩句,是一種多么不可思議的場景。其實,當我們吟詠這些優(yōu)美的來自古人詩句的時候,我們是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這對于我們的精神和心靈來說,至關重要。而這一場景之所以能夠出現(xiàn),惟賴我父親一人而已。
前不久,我二哥從老家來上海,我們喝酒,說起去世多年的父親,我說到了這一點。二哥若有所思,然后意味深長地說:還有一個人。
我問:誰?
二哥說:爺爺。
是的。我爺爺是個文盲,是個鄉(xiāng)村木匠,左手的大拇指被斧頭砍成了殘疾。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這個大字不識幾個而又木訥的鄉(xiāng)村木匠,竟然把兒子送去讀書——那時,也早已沒有了科舉。
我們講讀書改變命運,其實,讀書最核心的價值,是讓我們看到人類的精神世界,是讓我們能夠走進這個神奇美麗的世界,并驚喜于自己被這個世界的光芒洞穿和覆蓋,通體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