餃子在我的治愈系食單里,專門醫(yī)治想家,異鄉(xiāng)孤獨,也充做長期節(jié)食遠離碳水化合物后的偶爾放縱。廚藝再不濟的母親,也懂得買來扎實面皮,拌上簡單的餡料,無影手的速度包好,再齊整整熱騰騰的端上案頭。
如今時間似指縫里的水,耳邊環(huán)繞嘀嘀倒計時聲?,F(xiàn)代人自詡身驕,再無閑心去重拾長輩們舊日里親自下廚的樂趣。都市的五光十色占有太多空間,到家只想除去領帶或一腳踢落高跟鞋,身體陷入沙發(fā)成為一灘爛泥。\"捍胃\"戰(zhàn)也總是兵荒馬亂,打翻了泡面,煮干了開水,最后索性微波爐加熱一個便當。
曾嘗試過幾日與速凍餃子廝混,初見驚喜,有不常見的整只蝦仁或是南方少有的薺菜,圓滾滾的香菇粒,意想不到的番茄,以及滿目韭綠蔥白里一種乍然的喜慶味道。
吃過第三次,便厭了。味精與調(diào)料精細地蓋過食材本身鮮味,在冷藏世界里妄想力挽狂瀾,無奈被家廚寵溺過度的味蕾自然分得出這其中差別。統(tǒng)一批量生產(chǎn)的食物缺乏的是那一點點誠意。
此時總是想念老人家親手打造的餃子,一口下去,皮滑料足,溫馨滿溢到倦意全無。那些似乎打上了家這個標簽的手工水餃,永遠不會退下飲食的舞臺。人們想要吃它,因為總能勾起兒時的記憶殘片,撫慰短暫失落,滑入胃中,猶如一顆小小的定心丸。
食物的靈魂來自至親至愛的苦心醞釀,何處尋得最新鮮的材料,哪家面皮更為勁道,再細到每人的口味與禁忌,都是下廚者心里的一本賬。在你歸來的前一日忙足半天,再抹干痕跡,只為到家時揭開鍋蓋,排列整齊的半月形隊伍。
幼年的我總是頑皮,只有在餃子捏出不同花樣時,才肯多吃幾口。除夕夜的那頓餃子餡料里裹著硬幣的花巧已成了代代傳承的習俗,而那枚所謂的幸運錢幣多年來一直被小輩吃到,不知道這背后暗藏著多少心思。老人家懂得在餡料里擱上少許油條碎,永遠知道味碟中的香油,辣子與醋的精確比例。量身定制的體貼與周到,高下立決。
最愛去學校附近的一爿小店吃餃子,經(jīng)營的是一對中年夫婦。店鋪不足十平,是帆布搭起的露天帳篷??腿舜舐曔汉戎聠危c兩人攀談幾句,吃完又離開。手藝自然是沒話說,既有北方面食的粗曠,又有南方餡料的細膩。或許兩人舉手投足太過默契,包,煮,端,結賬一氣呵成,眉目里總是笑,使得空氣蕩漾著幾許溫情。女人總是穿著碎花圍裙,囑咐食客天冷加衣,小心駕駛,也記得給學生碗里多加上幾個叮嚀著吃飽好讀書。話語樸實的猶如規(guī)規(guī)矩矩的面皮,店里的喧鬧有種奇異的美感,鍋蓋掀起,上方氤氳著白汽,恍惚中反復回到當年自家廚房門口不斷探頭去看的孩童。
我們懷念的,往往不是食物本身,而是當下的氣場與氛圍。季節(jié)落在食譜上留下痕跡,如年輪般的刻度,催人感念,團聚,在自我質(zhì)疑關頭即時鼓勵,給予前行的力量。
四季如常變幻,又是一個冬。仍然身處異鄉(xiāng),想起一碗餃子,面皮內(nèi)的一往情深,眼眶不覺熱了。
選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