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猶太人活的歷史

2012年8月1日，在以色列駐華大使館安泰毅大使舉行的告別酒會上，一位以色列朋友告訴我，特迪·考夫曼走了。特迪·考夫曼是以色列中國友好協(xié)會主席、以色列原居中國猶太人協(xié)會主席，是我在以色列任職期間過從甚密的好朋友。我默然良久，想起了中以建交20周年之際安泰毅大使舉辦北京—特拉維夫聯(lián)線活動時，一些熟悉的以色列朋友出現(xiàn)在熒屏上，而考夫曼卻沒有出席。我請以色列朋友轉告對他的問候，朋友們答稱，他本應出席這場聯(lián)線活動的，但因身體不適，未能出席。我當時有種不詳?shù)念A感，考夫曼畢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但也沒很在意。猶太人是相信神靈的，也許他的靈魂已飛升天堂，去重會那些曾風雨同舟的朋友了吧！

出生于中國的猶太人

2000年12月，我到以色列任職，第一個拜會的就是考夫曼。按外交慣例，遞交國書前，一般是不能拜會官方人士的。但考夫曼屬民間人士，不在此列。拜會在他家里進行，他已準備了茶點。一開始，我和他講英文，知道他俄文說得更流利時，我們很快轉用俄文。他告訴我，他的父母1912年來到中國，先在齊齊哈爾住了一段時間，之后到了哈爾濱。我是齊齊哈爾人，在哈爾濱讀的大學，我們倆可謂是真正的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談話格外親切，仿佛故人久別重逢一樣。那年他76歲，慈眉善目，雖然頭發(fā)花白，但頭腦清楚、談鋒甚健、反應靈敏。從此我們就成了好朋友。

我到以色列參加的第一場活動是應考夫曼的邀請，出席為原居中國猶太人子女以及中國在以色列留學生頒發(fā)獎學金大會。這些資金都是由原居中國猶太人捐助的，這些捐助者有的居住在以色列，也有的散居在世界各地。

隨著交往不斷加深，我逐漸了解了考夫曼的家史和他的過去。他的祖父是富裕的紡織商人，出生在烏克蘭切爾尼科夫省，是著名的錫安主義（猶太復國主義）者平斯克駐烏克蘭的代表，后移居俄羅斯烏拉爾山區(qū)的彼爾姆市。他的父親亞布拉罕·考夫曼和母親都畢業(yè)于瑞士伯爾尼大學，主修醫(yī)學，后成為職業(yè)醫(yī)生，也都是錫安主義的活躍分子。1912年，考夫曼的父母來到哈爾濱，成為哈爾濱猶太社區(qū)的領袖。特迪·考夫曼生于1924年，就讀哈爾濱猶太學校。他積極參與哈爾濱猶太社區(qū)的活動，曾擔任哈爾濱猶太教公會秘書。他作為社區(qū)領袖的兒子，又任公會秘書，對社區(qū)發(fā)生的事情知之甚詳，目睹了猶太社區(qū)的興衰，也遭遇了猶太民族的種種變故，這增長了他的才干，錘煉出他堅韌不拔的性格。1950年，考夫曼移居以色列。他曾任以色列工會主席，后成為以色列原居中國猶太人協(xié)會主席、以色列中國友好協(xié)會主席。

每逢中國或者以色列猶太人的節(jié)假日，我們彼此都有酬對。他愛送花，但不是一般的花束而是盆花。這樣做是為了長久養(yǎng)植。我的官邸露臺上的花大部分是他送的。每逢中國相應的代表團、考察小組等來以色列訪問，他都親自到機場迎接，出面會見，日程安排得周到細致，幾乎全程陪同。如果是小型團組，他還會設家宴招待，他的夫人親自下廚，如忙不過來，就請鄰居或朋友幫忙。他家的房子并不大，一室兩廳，大約70多平米。他沒有子女，家里的櫥柜里擺著書籍及一些紀念品。我曾留心看過，沒有算得上古董的擺件。他還領我參觀猶太人會堂，瞻仰猶太人墓地，其中就有曾在中國生活和戰(zhàn)斗過的羅生特醫(yī)生的墓地。羅生特醫(yī)生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曾為中國革命事業(yè)做出貢獻。

“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吉普茲

還記得，考夫曼帶我及使館人員參觀過以色列北部的一個吉普茲。吉普茲是以色列特有的生產(chǎn)和生活群體，它從事各種各樣的生產(chǎn)和經(jīng)營活動，有農(nóng)業(yè)（除糧食作物外還栽培各種果蔬、花卉）、畜牧業(yè)，產(chǎn)品除供應以色列居民外還銷往歐洲國家。此外，有的吉普茲還經(jīng)營賓館、飯店，有的還生產(chǎn)先進的滴灌設備以及其他高精尖產(chǎn)品。吉普茲里各種設施齊全：幼兒園、養(yǎng)老院、學校、食堂、洗衣店、電影院、俱樂部、圖書館、游泳池以及各種運動和健身場所等，有的甚至有小型動物園。所有吉普茲成員都可以免費使用這些設施。成員在食堂免費用餐，也可以領取食材回家自己做。吉普茲內環(huán)境優(yōu)雅、美麗，棕櫚樹亭亭玉立，扶?；〒u曳多姿，三角梅如霞似火，各種花草樹木把吉普茲點綴得如同花園一般。我和考夫曼游覽吉普茲時，不由地贊嘆他們營造出了這般如詩如畫的生活環(huán)境。我們到吉普茲成員家里做客，考夫曼告訴我們，吉普茲所有成員一律平等。吉普茲為每個家庭提供同樣的住房，配備同樣的家具和家用電器。除一切免費外還為每個成員發(fā)放生活補貼。吉普茲主席以及管理委員會成員由全體吉普茲成員大會選舉產(chǎn)生，任期兩到三年，日常經(jīng)營活動由主席及管委會負責，重大事宜由成員大會民主決策，主席及管委會成員沒有特權。吉普茲設有公車，因公外出可乘吉普茲轎車，因私用車要付汽油費。如吉普茲沒有中學需外出上學，費用由吉普茲供給。上大學費用也由吉普茲支付。大學畢業(yè)后，如回吉普茲工作則享受成員待遇，如在城里或者其他單位工作還要享受成員待遇，則須把工資交吉普茲，再由吉普茲發(fā)放生活補貼。

陪同我們參觀的人中有一位老年婦女，雖然已經(jīng)84歲，但精神矍鑠，腳步輕盈。她本來在養(yǎng)老院里，聽說考夫曼要帶我們參觀就主動出來陪同。她是哈爾濱猶太人，曾在考夫曼父親的醫(yī)院里當護士，和考夫曼是老相識。她告訴我們，養(yǎng)老院里對老人照顧得十分周到，如果身體允許，也可自愿參加一點勞動，如做些手工，活動筋骨?？挤蚵榻B說，吉普茲一開始是由蘇聯(lián)及東歐的移民創(chuàng)建的。由于當時條件艱苦，還要防備巴勒斯坦人的襲擾，所以吉普茲帶有戰(zhàn)時共產(chǎn)主義性質。目前在以色列的農(nóng)村約有三分之一是以這種組織形式經(jīng)營。我問考夫曼，如果有人享受這一切福利待遇卻不好好工作，怎么辦呢？有什么獎懲制度嗎？他答稱，外來人加入吉普茲有兩年的預備期，如考驗合格，全體成員通過，可成為吉普茲正式成員。這兩年的預備期就可以將一些不靠譜的人擋在門外。另外，如真有人藏奸耍滑，就會被吉普茲的其他成員孤立，而要想重回集體只能好好工作。當然，有的年輕人喜歡有挑戰(zhàn)的生活，大學畢業(yè)后不愿回吉普茲，那就悉聽尊便。

“中國是我們的第二祖國”

考夫曼在中國生活了20多年，對中國的風土人情有較深的了解，也有很深的感情。我在以色列當大使的三年中，每年都為原居中國的以色列猶太人舉行春節(jié)招待會。考夫曼每年都帶著協(xié)會會員前來參加，和我們一起分享節(jié)日的喜悅。他曾說：“你們的盛大節(jié)日——春節(jié)，也是我們的節(jié)日，在猶太人苦難的日子里，我們在中國找到了避風港，中國是我們的第二祖國。如今我們身在以色列，中國在我們心中！”

2003年11月，我將離任回國?？挤蚵诤I的中國飯店舉行招待會，邀請了一大批原居中國猶太人為我踐行。我臨行前，他還組織一次小型聚會，邀請了以色列原駐中國的多位大使、同中國有聯(lián)系的企業(yè)家，還特地邀請了以中友協(xié)名譽主席、時任副總理兼外長西蒙·佩雷斯。席間每個人都講了話，盛贊中以友誼。西蒙·佩雷斯贈予我一本他的新書《新創(chuàng)世紀》，以志紀念。宴席后考夫曼把我送上車，依依惜別。

我回國后，我們依舊保持著聯(lián)系，考夫曼還常常給我寄來原居中國猶太人會刊。2007年，他給我寄來他撰寫的英文版“我心中的哈爾濱猶太人”一書。他在該書的后記中寫到：“我年輕時遇到的中國人都很寬容、好客，盡管中國人視我們?yōu)橥鈬艘彩鞘聦?，但他們接受了我們，他們從來沒有侵擾過我們，沒有禁止錫安主義運動并允許我們領導社區(qū)生活?！?/p>

我同考夫曼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哈爾濱猶太人歷史文化研討會”上。那是2004年，他不顧80歲高齡，攜夫人從特拉維夫飛到哈爾濱，趕來參加研討會，那時他身體依然硬朗。在會議的幾天里，我和他一起參觀猶太會堂、猶太中學、猶太歷史展覽會、猶太人墓地及其他一些猶太人遺跡。他說：“哈爾濱雖然變化很大，但它依然是我年輕時最可愛的家園。出生在這里或者年輕時到過這里的人，依然對過去的歲月充滿生動而美好的記憶。”每到一處，他都詳細講解，細說當年的人和事，甚至哪一層樓哪一居室住著什么人，有怎樣的經(jīng)歷，遭遇了哪些苦難，后果如何，如今他們的后代在哪里，他都記得。他講得那樣詳實，那樣清楚，又那樣生動。人們不能不感嘆他那驚人的記憶力，他那條理分明的思維，以及他那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他就是哈爾濱猶太人活的歷史，是猶太人的百科全書。

考夫曼在研討會上的發(fā)言也十分精彩。他講了隨著世界的變遷，哈爾濱猶太社區(qū)的興衰，講了他的思考和感懷。他說，當年世界很多國家都有排猶的歷史，而中國接納了逃離苦難的猶太人；當世界各地在摧殘和殺戮猶太人時，中國保護了猶太人；當世界各地在搗毀猶太人會堂時，中國的一些城市卻建起了猶太會堂；當世界各地在焚毀猶太書籍和報刊時，中國卻在出版猶太報刊和書籍?！拔覀冞@些猶太人怎么能不感念中國呢？怎么能忘記這魂牽夢縈的第二故鄉(xiāng)呢？”他說。

風晨雨夕或閑庭信步時，我和考夫曼相處的一幕幕場景就會浮現(xiàn)在眼前。他那慈祥的面容，他那會心的微笑，以及他那瀟灑自如的談吐，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那些晤面已去經(jīng)年，但記憶猶新，恍如昨日。他在“我心中的哈爾濱猶太人”一書的后記中寫道：“社區(qū)領袖向我們展示了如何把整體利益置于個人利益之上，他們宣講灌輸兄弟關系和禮儀，他們具有開拓進取精神、富有創(chuàng)造力?！蔽蚁脒@些話對他本人完全適用，這也是他精神風貌的鮮明寫照。

考夫曼離去已經(jīng)兩年了，我點燃一瓣心香祭奠他，愿他的靈魂在天國里得到安息。

（作者為外交部前駐以色列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