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諾貝爾文學獎將來的歷史上,米蘭·昆德拉的名字很有可能與喬伊斯、博爾赫斯和納博科夫擺在一起。這些同樣偉大的作家有一個共同點—都被諾貝爾文學獎錯過了。今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是法國小說家莫迪亞諾,這意味著短期內(nèi)大概不會有另一位法國籍作家獲獎了。不幸的是,加入法國籍30多年的昆德拉今年已經(jīng)85歲了,他沒辦法再等太久。
政治流亡者、文體創(chuàng)新者、極權(quán)抨擊者、個體與人類命運關(guān)懷者,無論從哪方面看,昆德拉都是完美的諾貝爾獎候選人。這個時候討論他為什么總是拿不到諾獎,雖然顯得有點殘忍,卻是恰當?shù)臅r機。
講清一個死人為什么死掉,比講清一個活人為什么還活著要容易得多。同樣的道理,解釋莫言為什么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比解釋昆德拉為什么沒獲獎要容易得多(當然,解釋村上春樹為什么沒獲獎就相對簡單一些)。
有人說是因為昆德拉作品談?wù)摰闹黝}太單調(diào)了,性與哲學、時代與個人命運、鄉(xiāng)愁與記憶,寫來寫去,都脫離不了這些范疇。連他自己也說,他所有作品的標題都可以改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或《玩笑》,或是全部作品的名字都可以互換,因為它們想表達的東西其實是一樣的。
還有人觀察到,諾貝爾文學獎和其他獎項不一樣,獎勵的不僅是終身成就,還旨在鼓勵得主寫出更偉大的作品(雖然很多得主在獲獎后就再也寫不出好作品了),因此獲獎?wù)咭话愣歼€處于創(chuàng)作活躍期,而昆德拉已經(jīng)沉寂了10年,他最優(yōu)秀的作品多是30年前寫的。好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創(chuàng)作力,昆德拉去年底終于又出版了一本小說—《慶祝無意義》,然而,這本篇幅不過三四萬字的中篇小說顯然不太像是昆德拉向諾貝爾獎委員會那幫老頭子們表現(xiàn)自己創(chuàng)作力的作品,因為如果用意如此,那它起的恰恰是反作用。
也許昆德拉會足夠長命,最終獲得諾獎垂青,超越歷史上年齡最老的得主—2007年英國女作家萊辛獲獎時是87歲。但這對他來說顯然是“無意義”的。1984年,昆德拉接受《紐約時報》專訪時說,當瑞典來使告訴他的同胞,83歲的捷克“國家詩人”塞佛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時,塞佛特正躺在病床上,長久地盯著對方,然后憂傷地說了一句:但是這些錢對我又有什么用呢?
還有很多人相信,如果晚10年,比如到1999年昆德拉70歲的時候,東歐陣營再來垮掉,那么他應該早已戴上諾貝爾桂冠了。獵手的價值永遠依靠獵物來襯托。昆德拉無疑是時代的直接受害者。他的作品中,充滿了對極權(quán)的嘲諷—不是痛恨,而是嘲諷,一種比痛恨遠為輕蔑的態(tài)度。就在《慶祝無意義》這本很可能成為昆德拉的收山之作中,他依然持之以恒地嘲諷赫魯曉夫之類的人物。
但是昆德拉不僅反對極權(quán),還反對向極權(quán)發(fā)動的“偉大進軍”。在他最著名也最優(yōu)秀的作品《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昆德拉宣布:“無產(chǎn)階級專政還是民主制?拒絕消費社會還是提高生產(chǎn)?要斷頭臺還是廢除死刑?這無關(guān)緊要。”他反對的是所有宏大敘事,所有主宰了個體生命,掩蓋了個體豐富性的大詞,也就是所有被他稱為媚俗的東西—不論是高雅還是低俗,不論是左還是右。
像諾貝爾文學獎這樣旨在鼓舞人類尋求意義的獎項,豈會青睞一個慶祝無意義的作家?像昆德拉這樣一個拒絕媚俗的作家,又豈會在意諾獎的得失?他也許不會帶著諾獎的榮耀死去,但他一定會帶著榮耀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