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維,1964年出生浙江湖州,現(xiàn)居杭州。著有詩集《潘維詩選》《水的事情》等。獲17屆柔剛詩歌獎、第二屆天問詩人獎、兩岸詩會桂冠詩人獎等十余個獎項。一級作家。
云白得多余,藍(lán)咸得無際,
隨意掉下的一個羽毛
就是主人。
在那時,空間不需要上鎖,自然可以抗衡國王,歲月如同沒有歲月,這座荒僻的海島還處于自我遺忘的狀態(tài),尚未命名。直到有一天,來了一批人,五位?十位?或許是一個家族。一個穿著南宋服飾的官吏,看上去像敗軍的將領(lǐng),目光疲倦,內(nèi)心的箭簇不愿再對外發(fā)射;海浪一排排滾動著平靜,配合著他對塵世的厭倦之心。
在一潭淡水前,他發(fā)覺自己的臉毫無水仙的味道,只是一尊泥塑,滄桑而斑駁。有一個清晰的聲音對他說,在此停下吧!他環(huán)顧四周,除了緘默的隨從,雜草灌木叢中找不到其它喉嚨。天空也靜靜的,沒有打開縫隙。光線中,蚊蟲密集,嗡嗡著。什么是空無?什么是騎天馬的神?不時的,礁巖發(fā)出一兩聲怪異的尖叫,海風(fēng)一如既往,壓根兒不關(guān)心季節(jié)的枯榮。他放松了,他明白,他為之服務(wù)的那個王朝輸?shù)袅?,輸?shù)梅浅氐祝埠艹晒Γ荷胶右廊辉谛强障旅利愔?/p>
水鳥的叫聲,
讓灰燼有了一點暖意。
二
帆船送來了人氣,
一同靠岸的還有魚腥味。
其余貨物卻封閉、神秘,讓人饞涎欲滴。
船頭,水手鉛一般熔化。
附體在海龜身上的小漁村,
終日與停滯的時間為伍。
島上的一切都有九條命,
像貓,經(jīng)得起鹽的腐蝕、苦的腌制。
到了臺風(fēng)季,骯臟
會毫不客套地兇狠起來。
恐怖攜帶著濤聲的刀具,
直接闖入居民簡陋的屋內(nèi),
此刻,地平線上,
繁殖系統(tǒng)吃驚地活躍著。
在帝國的掌心里,做愛就是貢獻(xiàn),
忍受苦難比忍受荒涼更像擅離職守。
三
林湄娘,大家閨秀,出生時一道紅光射入室內(nèi),頓時芳香飄蕩,春雷滾過紫氣充溢的大地。
她28歲重陽節(jié)那天,菊花開得讓開封城里的宋太祖莫名沉重,她與眾姐妹登上家鄉(xiāng)福建湄洲島最高峰,獨自乘一朵祥云,彩色地飛升,消失在眾目睽睽的驚詫中。
她短暫、拒絕婚姻的一生,只做了一項工作:慈善事業(yè)代表。她通過神授的“玄微真法”,去干預(yù)海事,引領(lǐng)地方民眾趨吉避兇。
死后,她獲得了民間和官方的一致認(rèn)同。朝廷賜封她為天妃、天后、天上圣母等稱號。
光榮屬于活著的人,每當(dāng)海上的船只處于危難之際,呼喚“媽祖”,她就會立刻前來營救,
不施粉黛;如果呼喚“天妃”,她則會梳妝打扮,雍容華貴地出現(xiàn)。區(qū)別在于:迅速與遲緩。
半島面海的山巖上,“媽閣廟”澤潤南海一帶生民已500多年了,天光在漁網(wǎng)和水手的背脊上流淌。
從林湄娘到天妃到媽祖,再從媽閣到葡語的“MACAU”,一系列的名詞轉(zhuǎn)化,澳門從語言意志里起航了。
四
圖書館本身也是一本潦草、惶然的書。
航海日記散發(fā)出的那股血腥味令人窒息。
暗礁,風(fēng)暴,酒精,斗毆。幾乎可以歸納為赤裸裸的冒險和激情利益。
船長在高興時寫道:未知的不是美女和香料,是金幣的數(shù)量。
但更可信的是他在絕望之時的嘔吐:黑暗,黑暗,沒有盡頭,意義像鯊魚一樣主宰不了大海。
船在幽靈的水域穿行,那個小貴族的不良后裔--卡蒙斯因為力比多過剩而失眠,他用一只在戰(zhàn)斗中喪失的獨眼,回憶起自己在里斯本度過的放蕩歲月。他必須接受放逐東方的懲罰,來抵償欠下的國債。
從大西洋到非洲最南端的好望角,再穿越印度洋,很快就到南海了。需要多久,一年?或者十個月。這旅程的內(nèi)核非常漆黑,堅硬。刺破它,靈魂會獲得新生。
澳門半島并不在意傳教士和惡棍哪一個更重要。當(dāng)卡蒙斯在白鴿巢的石洞內(nèi)寫《葡萄牙人之歌》時,連仆人都分辨不清他是軍官還是詩人。可以確認(rèn),他又禮貌又粗魯,不講規(guī)矩。
他描寫了一種勇氣,如何在陌生的驚濤駭浪上拆除柵欄,把一塊塊陸地連接起來;如何通過羅盤,在愛情的各種膚色上顛簸。
一位壞脾氣的水手,最終,以“葡萄牙珍寶”的價值,葬在了修道院里,一個皇朝隨之合上了棺蓋。抹香鯨為之哀泣。
五
吸食鴉片的地方官已極其稀罕,
忠誠的仆人更是絕跡。
一個早晨,我從法老王宮娛樂城出來,
向著陸軍俱樂部方向。我首先想到的,
不是木乃伊、金字塔,也不是總督及一小撮上流玩偶
的權(quán)力游戲,而是白銀,無數(shù)的白銀。
我在想,如果這座具有虛構(gòu)力量的移民賭城,
全部用白銀來打造,那么,離真理和毀滅
哪一個更近。也許,我該在鐘表店門前停步,
潛在的滴答聲耗損著輝煌、燦爛這些正面形容詞。
但我們是否已把這個時代最脆弱、失敗的部分
存入了當(dāng)鋪,換取多少克拉的消費。
廣告背面的策劃統(tǒng)治了大眾。
那英俊的神,親自去菜市場,憂傷顯現(xiàn)在他臉上,
像小販們明察秋毫的眼光。
此刻,大海像一件行李,隨時
可以登機出發(fā)。我感受到從圣保羅教堂遺址
掠過耳際的愛,多么溫暖的懺悔和感恩。
一座城市所能給予的最貴重的禮物,就是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或者,像孫逸仙博士,把手術(shù)刀的寒光灑遍大街小巷,
讓所有的腳步戰(zhàn)栗、佇望,思考出路。
但實際上,我到了高士德街一間平民鞋店,
女營業(yè)員微笑成一朵鄰家的小花。
這時,一旁的校門打開,大群的青春
涌出,哦,每個身體里都有著一首哀歌、一支進(jìn)行曲。
六
澳門像一枚金幣那么小,但有五個西湖這樣大。風(fēng)水把它隱秘地設(shè)計成了一個迷宮:街道在高低錯落中明暗相通,似曾相識的路口反復(fù)出現(xiàn)。
但沒有人會找不到方向,只需抬頭,無論你在哪個位置,火炬般熊熊燃燒的新葡京大廈將引領(lǐng)你,猶如資本女神引領(lǐng)欲望。
大炮臺上的炮口正對準(zhǔn)“新葡京”,似乎在為賭城增添火勢。(當(dāng)時,我并未明白權(quán)貴們玩的這套把戲。古老的智慧早就教導(dǎo)我們,機關(guān)重重的地方埋著寶藏。)
城里的居民,一半白天工作,一半夜晚上班。任何時間內(nèi),總有一半人在睡覺,另一半人在賺錢或輸錢。
在這個人均壽命世界第一的都市,落差懸殊的故事每天發(fā)生,可沒有一個偷車賊,除非他把車開到海里去。
七
靜謐彎下腰,在三瓣蓮花上漫游。
曙光中,西灣大橋默認(rèn)了一對戀人是自由港的風(fēng)鈴。
經(jīng)過長夜的失眠,鄭家大屋的瓦片微微泛出思想。
我籌碼最多的日子已經(jīng)上路--把未來做傳統(tǒng)。
那些發(fā)明人性平衡器的海盜會接受這“缺席”的抵押嗎?
像獅子一樣去吞吃寶石,
美和赤裸在西餐廳刀叉交替。
擁有一個金碧輝煌的胃,同時
可以消化樸素的真理。
從園丁的剪刀上我聞到了雨味;
白帆,趕快把風(fēng)景扯滿:
我們的生命需要黃金的吹拂,
需要葡萄酒、銀鱈魚、徽章和澳門的擁抱
一只藍(lán)色飛鳥“芝麻開門”的叫聲里,孕含著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