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與黑（四章）

耿林莽

藍：一種冷色調

篝火冉冉欲盡的時候，脫去了那一縷藍色的煙。（她是火的幽靈么？）

然后便是灰燼，隨風而飄散。

兩只蝴蝶中的一只，從遠古的墓塋飛出，由于孤單，她的翅膀上布滿了深深的藍。

尋覓，尋覓是無止境的，再也找不到那另一只蝶了。

藍色的憂郁，遂成為一種定格。

藍是一種冷色調。

藍是撕裂滿天烏云的那一道無聲的閃。

不需要雷鳴，和大雨的滂沱，

一道無聲的閃，便已經足夠。

藍是一種冷色調，

像一滴雨，在你眼的深處藏著，便已經足夠。

當酒徒們的眼里涌動著鼓脹的紅絲，

你的眼依然藍著：安靜而寒冷的一角。

詩人痖弦說：

“海，藍給他自己看”。

你呢？

你眼里那一朵靈魂的燈盞，藍著，

是藍給誰看的呢？

黑

烏鴉的翅膀將大地遮嚴的時候，

夜，降落。

黑，也算得一種色彩么？

赤橙黃綠青藍紫，全不要。

單守住孤獨的自己，和無聲。

連夢也是清一色的，

陰冷昏灰，迷迷蒙蒙。找不到一扇

打得開的門。

走夜路的人，從高山上下行，

手提著一盞紅燈籠。

然而，風把那支燭給吹滅了。

夜，實現了他的大一統(tǒng)。

屋頂漂浮

一座城市的幻影在濃縮：屋頂漂浮，瓦片匍伏。歷史的蒼茫感朦朧其間，淤積為揮之不去黃昏的陰暗。

屋頂漂浮，瓦片匍伏。翅羽兩側紛披，垂肩而立，經世的飛翔使它倦了倦了，慵懶而疲。

安臥的瓦片，造物者賦你以匍伏的弧形，終其一生，脊背陰冷，宛若墳丘。

無論是雨，是風，還是雪，嘩啦啦推搡，搖撼，沖擊，一律地安之若素，保持沉默。

瓦片交疊，背壓著背，構成屋頂的斜坡。漂浮感不過是一種幻覺，灰溜溜的翅翼，其實是些停泊不動的船。

月光如水的夜晚，“烏篷船”們一字排開，看不見水波紋的彎曲。

不知從哪一座屋頂下面，傳來了老式座鐘叮叮當當的敲擊。一個老人的鼾聲啞然而斷，他說了句誰也聽不懂的夢話，又睡著了。

時間的流水，永不會中斷。

夜已深，夢已遠。

一切都隱到時間的深淵去了，只有屋頂，像鳥又像船，還在那里悠悠地悠悠地晃動，無止無休。

以一種動的幻覺，迷惑著觀眾。

聲音點滴

“魚沒有聲音，

蟋蟀以翅長鳴”①

人呢？

人應該發(fā)出，每個人的聲音，

即：自己的聲音。

只有一種聲音，只許聽一種聲音的世界，還不如萬籟俱靜。

二

鳥語來自天上。澄徹如水，閃亮如銀，沒沾一點塵埃與噪音。

鳥在林子里的叫聲，有著陽光與水的香味。

鳥在林子里的叫聲，是生命的大歡喜，

被關進籠子以后，便只有囚者的哀鳴了。

三

啞者無法明言的手勢，五指繚亂，

詩人的暗諭有一種難言之隱，

欲言又止，良心的鞭打迸發(fā)出潛藏的火星。

塵世囂囂，精神疲于奔命，困頓已極，

唯有遁入孤獨，只剩下自己，獨與天地往還時，我才是我了。

沉默，此時無聲勝有聲。

① 這兩句詩引自何其芳《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