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那場不大不小的展覽

9月28日，“1981：‘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文獻展”（以下簡稱“文獻展”）在西安美術館開幕，據(jù)“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舉辦，已經(jīng)三十三年，年輕人變成了老年人，當年驚世駭俗的展覽也在三十三的時光中，近乎被人遺忘。西安，這座老城湮沒了太多歷史，對于這場現(xiàn)代藝術展它并沒有另眼相看，如果不是一些人的幾次回顧，這個展覽也將被它冷冷的丟在過去。

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的歷史背景

如果要仔細講一下這個展覽，首先要回顧1980年代那段歷史：1976年毛澤東去世，文化大革命結束；1977年鄧小平復出，恢復“高考”；1978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在《光明日報》發(fā)表，西單出現(xiàn)民主墻。1979年的大年三十，沒有任何儀式和講話，“十二人畫展”在上海悄然開幕。這個展覽是“文革”后第一個體制外畫家的自由展覽。隨后，北京第一屆“星星美展”石破天驚的出現(xiàn)。1980年，在當時全國美協(xié)主席江豐的支持下，第二屆星星畫展在中國美術館展出。

整個社會熱氣騰騰，關于自由、民主、情感表達等的討論開始活躍起來，并且演變?yōu)橐粓鏊枷虢夥胚\動。1980年，各種民間美術團體熱鬧起來：無名畫會，油畫研究會，同代人畫展……

視角轉(zhuǎn)向西安，1981年，“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開幕，這個幾千年傳統(tǒng)文化沉淀出的都城，莫名其妙的迎來了“現(xiàn)代藝術”?！拔靼彩讓矛F(xiàn)代藝術展”舉辦于1981年2月。展出18天，看展人數(shù)達6萬余人次，人們在展覽現(xiàn)場激烈地爭吵、辯論，甚至要打起來。而在展覽現(xiàn)場預留的留言簿，每天幾乎可以寫滿五本。至今保留且被收集起來的尚存十幾本?，F(xiàn)在來看，那些留言大多是批評之詞，人們在其中發(fā)泄著憤怒、表示不理解或者不屑；僅有少數(shù)言論表示支持和鼓勵?？上У氖牵@次展覽后，參展的年輕藝術家們在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政治運動中所受的牢獄之災，超過所有同類展覽的成員（可參看他們的回憶文字）。（見栗憲庭《中國現(xiàn)代藝術思潮的啟蒙意義》）隨后，西安“沉寂”了。

1984年10月1日至31日，由文化部、中國美協(xié)主辦的全國第六屆美展，分不同畫種在九個展區(qū)同時舉行，同年12月10日至次年1月10日，第六屆全國美展優(yōu)秀作品展在中國美術館展出。盡管這一屆展覽較以往的全國美展，對形式美的追求以及對作品的樣式構成更為重視，對題材的限定也寬容得多，但還是招致了廣大青年藝術家的不滿。

1985年4月在北京舉辦的“國際和平青年美展”率先推出了一批不迎合政治口號、擺脫文學描述、打破自然時空和手法多樣化的作品。這些作品令人們耳目一新，得到了廣泛的好評。受其鼓舞，在稍后的日子里，許多青年藝術群體相繼在各地舉辦了不同類型的藝術展覽與學術研討會。人數(shù)之眾、作品之多，渠道之廣泛，觀念之新穎，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一時間形成了波瀾壯闊的青年美術新潮——這也就是人們所說的“八五思潮”，其以新生的銳氣和巨大的活力猛烈地沖擊著舊傳統(tǒng)、舊觀念、舊格局、舊方法。比較著名的有“北方藝術群體”、“廈門達達”、“江蘇紅色旅”、“浙江池社”、“湖北部落部落”等。

這就是“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所在的80年代的歷史，毫無疑問，它因80年代而生，它的霎時絢爛也是那個時代所賦予，它組成了那個歷史中相當重要的一部分。而西安這個特殊的古城，又賦予這個展覽與眾不同的意義。

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三十年前的舊事

在“1981：‘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文獻展”討論會（以下簡稱討論會）中，與會嘉賓廖雯講了一段讓人深思的話：“西安給我的感覺，就是它有三種傳統(tǒng)的勢力都非常強大，即中國古代傳統(tǒng)，中國民間藝術傳統(tǒng)和紅色經(jīng)典藝術傳統(tǒng)都非常強大。這三種勢力我覺得在西安實際變成了一種勢力，而且這種勢力背靠官方變得非常強勢，你要深追求它都不是真正的民間傳統(tǒng)和真正的紅色傳統(tǒng)，他們其實跟原來的傳統(tǒng)都沒有關系，他們從這三種傳統(tǒng)結合成一個勢力，這個勢力我沒有在其他地方發(fā)現(xiàn)，而且這個強大的勢力變成了和當代完全對立的一個東西，這個很奇怪。當時我在西安住了三個月就有一個很強烈的感受，就是只要一提當代藝術，大家就把它跟傳統(tǒng)對立。有的人說當代藝術不能提，有的人甚至把自己摘出來，我跟當代沒有關系，即便表示好感的人，也是說我們又要搞傳統(tǒng)藝術，也要搞當代藝術，其實真正的傳統(tǒng)藝術和當代藝術根本就不是對立的?！?/p>

廖雯講出這段話是在2014年，可想而知，三十三年前，發(fā)起“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的藝術家們所處的時代，這三種勢力更為強大。

討論會中，講起來三十三年前的展覽，辦展的藝術家們沒有太多激動，他們似乎是帶著克制的情緒來回憶那個曾經(jīng)影響了他們生活的展覽。以下摘取討論會中藝術家的敘述。

張雨方：

“時間往前推33年，我們都是小伙子，為什么我們要做這個展覽？就是因為當時我們在學院里，接受蘇聯(lián)學院派的藝術教育。但我們覺得現(xiàn)實主義的藝術表現(xiàn)是非常有局限性的，甚至應該是被拋棄的，但在學校里我們還必須要學習現(xiàn)實主義的模式和技巧，所以我們非常壓抑；再就是當時的整個社會環(huán)境和政治環(huán)境，整個中國的人心在蠢蠢欲動。包括當時的西安，在文化上還是非常超前的，因為有非常多的知識青年愿意探索，愿意做一種嘗試性的突破，加上我們從79年開始接觸到很多國外的藝術雜志，大家做了非常多的探索，也做了一些作品。所以大家湊到一起，要做一個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的展覽模式的一個展覽?！?/p>

王志剛：

“在西安現(xiàn)代藝術展，81年那個時代、那個年代實際上是心潮澎湃的年代，我們國家從一個長期思想進步的時期，剛好轉(zhuǎn)入到一個比較開放的時候。而在學校里頭，我們有很多參展的藝術家是西安美術學院的，當年學院里還是蘇聯(lián)的這一套東西，這一套東西在當時，在學院及中國內(nèi)都已經(jīng)開始被置疑。而做為藝術家來講，做為我們那一代藝術家來講，我們有長期的思想得不到釋放，我們想表達的藝術形態(tài)被環(huán)境壓抑，我們有很多東西要表達，而且要自由的表達。在這種情況下，辦展的想法就自然而然的產(chǎn)生了。

慢慢地我們一直在追溯這個展覽的意義，它無疑肯定是久遠的，不管對我們個人來講，對于整個我們的藝術發(fā)展來講，這個事情也是非常有意義的，它最有意義的，就是我們這個展覽，我覺得可能是對學院教學反叛，這個展覽，這么集中的體現(xiàn)，因為我們有很多都來自于學院，當時正在上學，這種反叛應該說是一種有意識，主動的行為，所以這個意義我覺得價值可能在這個地方?！?/p>

劉藝杰：

“我當時參加這個展覽后，慢慢發(fā)現(xiàn)，無論別人承認不承認，客觀上它的的確確，在當時的文化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了一個新的面孔、發(fā)出了一個不同的聲音，不管這個聲音成熟不成熟，不管這個聲音達到什么效果，不管這個社會如何認可、認知，但它的的確確起到它的歷史作用。”

張光榮：

“當時這個畫展的主要參與者就是西安美院的在校生，還有其它院校的，這屬于學生，還有一些在社會上一直熱愛藝術，自己有追求的這么一部分人，包括詩人，包括藝術家。當時在79年改革開放以后，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對整個我們中國，就是各個階層，不光是搞藝術的，各個階層都有一種充滿希望、充滿激情的狀態(tài)，說是比較靠近理想主義的這么一個狀態(tài)，所以這個我覺得是展覽的一個特點，而且這些人好象當時也不是有什么太大的功利，那時候也不存在賣畫一說，大家很快組織這么一個展覽，而且很多，不光藝術家，很多熱心的朋友什么的，他們也不畫畫、也不寫詩，他們就幫忙給你布展、給你維持秩序、撤展，包括有西北大學的學生，有一個叫老孟的，大名我不知道，他還專門在展覽期間組織問卷調(diào)查?！?/p>

王蘇川：

“我說一下當年參加這個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的初衷，對我們而言，這個展就是一幫對文學、對文化、對詩歌感興趣、也有所追求的一幫朋友一起做的一個盛舉，為什么說是當時的一種盛況或者盛舉，我倒覺得有一種特殊的原因，首先當時都是一二十歲的年輕人，沒什么拖累、也沒什么負擔，更可貴的是沒有非常強力的功利色彩，大家聚合在一起，這是其一。其二，基本上每個人在自己所從事的文化門類里面還是有追求，做為我們這幫人來說的話，文革開始時都是小學生，在漫長的文化荒漠中成長，我們十來歲時讀書的途徑，就是偷書，基本西安各大院校、圖書館，我和我當時的一幫朋友都打劫過，當時通過讀書、對讀書的交流，也結實了很多朋友。其三，直到今天我對讀書的愛好仍沒有減退，回想起來當時參加這個活動，做為我本人而言無非就是為了追求表達的自由，或者自由的表達方式，多少年來，這種見解一直貫穿在我整個的生活當中?！?/p>

馬驊：

“當時美術學院的教學方法是蘇聯(lián)模式，而我們大二、大三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些覺醒，雖然我們的專業(yè)是設計，但班上很多同學在上學之前對繪畫本身涉足比較深，我們當時跟班上年齡比較大的幾個同學在一起經(jīng)常會聊，這些同學因為都是工作以后上美術學院的，在思考方面相對成熟些，有自己的想法，一個就是對當時美術教育的體制不滿意，甚至有些叛逆的想法。星星畫派的作品我們也看過，也了解過一些作者，包括前因后果，我們在開始醞釀這個展覽的時候，等于是秘密的、地下的做，學校當時是不允許這樣的，學校當時抓基本功訓練，很嚴格的，不允許旁門左道跟學校不符合的學術活動，學校不太支持。

而直到現(xiàn)在，我自己一直認為，對于藝術的探討，不管是什么樣態(tài)的藝術形式，尊重個體的發(fā)揮和發(fā)展我認為是學校教育最應該做的。30多年前我們面對的問題，在今天美術教育依然存在，依然沒有很明顯的，本質(zhì)上的差別，這個問題很值得深思。為什么當時我們覺得整個西安，包括陜西，美術乃至藝術這個大的環(huán)境，傳統(tǒng)的勢力是相當強大的。而現(xiàn)在，西安仍是一個對現(xiàn)代藝術環(huán)境來講非常險惡的一個地區(qū)，現(xiàn)代藝術始終是被邊緣的，環(huán)境始終是不樂觀的?！?/p>

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到底展出了什么

簡而言之，“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展出了反傳統(tǒng)的作品。展覽在沒有嚴格審核的情況下共展出了120件作品，包括雕塑、油畫、版畫等。與其介紹作品，不如我們先看一下當時觀眾的留言：

莫用“現(xiàn)代藝術”的小名，招來欣賞民間藝術的小民。

——工人

觀后此展，倒有一點感想。首先不知道什么叫“藝術”，我倒是一個愛好藝術，從小學習美術的人。如果這也叫藝術的說，那我從地上任意拾一塊泥土，也可以作為我的偉大杰作。當然，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類世界，使每一件東西都帶有一定的藝術的。只是這些“藝術”沒有得到提高而已。我認為，如果此展也能作為藝術展的說，倒有點不必?？勺鳛橐话忝勒梗纯?。

——路人

我不以為這是藝術，而是對藝術的極大諷刺。

——觀者

這只說明你對藝術一點不懂而還要裝出懂的樣子，真是可憐。

——學生

現(xiàn)代藝術就是這樣嗎？中國人看不懂。

——學生

你是中國人嗎？

——佚名

作品是藝術家的心靈。其目的（在）引起眾人的共鳴。辦得好，接下去，到基層去，搜集作品。

——愛好者

從你們的畫里，我看到了希望——不僅僅是我們民族藝術的希望，而是我們整個民族再生的希望。因為，當我們每一個人都充分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人——一個真正的，獨立的，有自我思想感情和意識的人時，才會更進一步意識到自己的責任，自己的渴望，從而為爭取一個真正做人的權利，和環(huán)境而斗爭。

——西大歷史系一學生

語言是讓人聽懂的，絕代（的）藝術是為工農(nóng)大眾服務的，如果大多數(shù)人看不懂，希望聽（講）解員解釋一下。再看，是否真實。望藝術家鑒別一下，再辦！否則趁早收攤！

——觀眾

藝術的效果應該是什么，過份（分）的抽象玄妙會使普通群眾不理解。也會使“某些人”進行曲解。望解放思想，突出作品的主題，起到感染人、教育人的有力效果。讓作品的主題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和明朗一點，你們怕什么呢？

——四川 觀眾 81.3.5

藝術要為大眾服務，大眾不懂的“藝術”是真正的藝術嗎？

——學生

萬萬想不到，這是一些有理智的人辦的，若是神精（經(jīng)）病辦的，人們到（倒）可以給以諒解。

——耽誤瞌睡

耽誤瞌睡的人，給你一本兒童讀物也許可以使你高興吧！

——工人

這次展出的作品大部分是好的，思想是積極的，看后能啟發(fā)觀眾領悟許多人生道路上的哲理，使人深思。但有些作品卻太暗，不是說反對揭露社會的陰暗面，而是要吸取教訓不斷前進，暴露文學有曲調(diào)歡快、明朗的，也有低沉、悲傷的，這有些是出于作者的精神狀態(tài)、性格、氣質(zhì)，有些是出自于要達到的目的。生活在希望中延續(xù)，低沉的曲調(diào)只給人憂慮、悲傷的情感、當然，我們不應該把生活想象成紅的花、綠的葉、清（青）的山、軟的水……生活總是殘苦（酷）的，但每一個人在生活面前，精神上總應該是勝利者，即便是有時處于低落的狹（峽）谷中，也不應悲觀失望……

總之，這次畫展是成功的，希望繼續(xù)努力，不斷提高自己的思想水平和藝術造詣，早日成為一名廣大觀眾所喜愛的真正現(xiàn)代藝術作家。

——一個與你們一起觀察世間的工科學生 81.3.16

邵養(yǎng)德在《幻覺與現(xiàn)實——追記“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覽”》中這么敘述展出的作品，“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覽”已展出來的作品有三個顯著的特點：現(xiàn)代藝術的題材內(nèi)容已突破了傳統(tǒng)藝術的局限性，即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其題材領域是無限廣闊的。其次，現(xiàn)代藝術的主題思想是多義的，不是單一的，因為它不再對人進行“定向”教育，只強調(diào)個性在藝術中的價值，重視藝術家感受世界的多樣性，從而促進藝術風格的多樣化。最后，現(xiàn)代藝術沒有固定的表現(xiàn)“模式”，

它盡可能突破物質(zhì)材料的限制，因此，它始終處于不停頓地變化和發(fā)展過程中。盡管現(xiàn)代藝術也是從傳統(tǒng)藝術中衍生出來的，但它竭力擺脫舊“模式”的束縛，以爭取更多的藝術自由，這也是毫無疑義的。

“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走向何方

討論會中，參展的藝術家一直強調(diào)：他們辦展并不牽扯政治，或者說是極力避免展覽中的政治性。他們更傾向于對藝術的探索，傾向于自由的表達。這個展覽從開辦時，就如同一股沒有任何力量束縛的泉水般，突然噴薄而出，隨后漫無目的的流向各處，沒有方向也沒有歸屬。

即使西安美術館和當年的藝術家想把這個展覽認真的、再次推到現(xiàn)代人的面前，甚至以一種描述歷史的鄭重其事的態(tài)度，來告訴三十三年后的人們，當年的西安現(xiàn)代藝術展。但“文獻展”之后，這個特殊的“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是否又將歸于沉寂，誰也不得而知。

“1981：‘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文獻展”11月仍在西安美術館靜靜的繼續(xù)，雖然這次的文獻展不能到達當年的盛況。但值得欣慰的是“西安首屆現(xiàn)代藝術展”在學術上和思想啟蒙上的意義，將會通過此次文獻展逐漸從沉寂走入人們的視野，并在今后得到它應得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