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董時光
沈婧說她只愛一個人,心里全是他。所以才做得到視大佬如無物,江湖如平路。她說女人把愛一個人作為信仰,也可以是一種活著的方式。
蘇言卻從來看不懂,這個混跡于拍賣行、古董商和富豪大佬之間的女人,她所謂那個唯一的愛,到底是男人、古董、金錢,還是江湖。
姜、吳兩位大佬的聯(lián)名跨年晚宴,被認(rèn)為是收藏江湖里最不可思議的一次聚會。姜總雄居?xùn)|北,吳總盤踞江南,一南一北,是當(dāng)今藝術(shù)品收藏圈里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他們是每年國內(nèi)藝術(shù)品拍賣市場里最頂尖昂貴書畫古玩的購買者,被視為拍賣行的定海神針。他們的收藏趣味,直接影響了每年不同藝術(shù)品板塊的價格漲落,他們是莊家,是操盤手,但也是宿敵。
無數(shù)次面對一件雄踞拍賣專場重要位置的藏品你爭我奪,購成了拍賣場里令人熱血澎湃的情景。他們的收藏趣味太相近,對明星拍品的占有欲太強烈,所以雖然平時并無私人恩怨,但在拍賣場上卻難免兵戎相見。
這一年的元旦前夜,不知何人居中謀劃調(diào)停,或者兩位大佬有心化干戈為玉帛?竟然聯(lián)名在京城某酒樓擺宴,名為“跨年慶典”,遍邀海內(nèi)外熟識的親友、藏家、行家以及各大拍賣行高管聚餐,共賀新年。請?zhí)l(fā)出之后,藝術(shù)圈拍賣圈內(nèi)興奮,各路精英云集。當(dāng)晚,在豪華而熱烈的氣氛中,大佬的江湖宴,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蘇言就是在這個飯局上認(rèn)識了沈婧。
在這種精英云集的飯局上,照例會有一些大佬們不太認(rèn)識的漂亮姑娘來蹭飯。她們多半都是剛?cè)胄幸粌赡曛炼嗳哪甑哪贻p美女,有拍賣行也有畫廊的,打扮得像餐桌上的水果一樣新鮮,總是略帶靦腆地主動跑過來跟你敬酒或是說些客套話。蘇言很奇怪她們?yōu)槭裁床徽夷挲g相當(dāng)?shù)男』镒尤ィ偸前褜氋F的業(yè)余時間用在和這些無聊大叔年紀(jì)的人混吃混喝,其中一個曾這樣回答:“因為她們比你們還無聊?!?/p>
在這個宴會上,蘇言坐在第四桌的主位上,這讓他有些落寞。宴會的排桌是這樣的:第一桌是姜吳兩位大佬、幾位政界商界的明星、著名收藏家以及兩三家頂級拍賣行的總裁,之后桌席以單雙排序;第二桌是姜家的重要親朋好友;第三桌是吳家的重要客人,以下交替。蘇言做為姜大佬最重要的智囊和收藏顧問,沒有被安排在第二桌而被放在第四桌招呼古董行家和拍賣行部門級主管,雖然也算恰當(dāng),畢竟顯得稍遠(yuǎn)了一些。
也恰是因為這樣,他才有閑暇不用過多應(yīng)酬客人,而去左顧右看,于是他就看到了沈婧。那天沈婧穿條牛仔褲,曲線玲瓏,上身是件白毛衣,領(lǐng)口開得很低,露出雪白的一段,大概覺得有些過,脖子上又圍著一條圍巾。就是這條圍巾吸引了蘇言,因為那上面是一件特別漂亮的官窯瓷器的圖案,而蘇言想來想去,竟不記得這是哪一家博物館的藏品或是拍賣市場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
沈婧主動跑過來給蘇言旁邊一位姓李的行家敬酒,對方也把她介紹給蘇言:“這位蘇老板可厲害啊,姜總買什么都要聽他的,最重要的,還是鉆石王老五,來來來,你快給他敬一杯!這位美女嘛,蘇總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以前是某著名拍賣行主管,現(xiàn)在又在另一家拍賣行負(fù)責(zé)業(yè)務(wù),最重要她是我們古董圈公認(rèn)的大美女,絕對官窯級啊!哈哈!”
蘇言這時已經(jīng)喝得有點醉了,連聲說美女幸會,推桌起身敬酒,拿起酒杯就干,結(jié)果唇對歪了,酒全灑在衣服上。沈婧迅速拿起一張餐巾紙幫他擦:“大叔啊,小心點,你看這人老了就是不行,吃什么都漏?!?/p>
蘇言接過她手里的餐巾紙去擦褲子:“嗯,我撒尿還老撒在褲子上呢?!?/p>
其實蘇言也才40歲,管沈婧應(yīng)該叫小妹妹。后來蘇言喝得頭腦發(fā)熱就走到酒店門口有風(fēng)的地方站了會兒,沈婧也跑出來了,點了根煙抽,兩個人站在門口,相視點點頭,卻突然發(fā)現(xiàn)漆黑的夜里,開始飄飄灑灑地?fù)P起雪花來了。
那是2005年的第一場雪,也是最后一場,因為還有不到一個小時,2006年的鐘聲就要敲響了。
“你那條圍巾上的圖案真少見啊,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瓷器,但一看就是珍品!”蘇言說。
“是吧!”沈婧特別得意地笑了,“這可是,全世界,唯一一條官窯圍巾啊,孤品啊!大叔猜猜是什么年份的?”
“不用猜,這樣子,如果東西對,一定是明代永樂官窯梅瓶。東西是你的么?有沒有機會看一看?”
“當(dāng)然有啊,你想看,以后找我吧!”
沈婧揚起頭,漆黑的眼眸閃閃發(fā)亮,伸出一雙纖手去接天上飄下的雪花:
“啊呀,終于下雪了,今年的雪來得真晚啊,在我小時候,每年冬天雪經(jīng)常積得沒了大叔的褲腳了哦!”
“你老家是東北的?”
“你看我像嗎?”
“不像,我看你像臺灣的,東北人說話哪有這么嗲聲嗲氣的?”
“討厭!我是北京的,北京妞說話不是這樣么?”
兩個人一前一后回去酒席,正逢酒席宴上歡聲雷動。原來誰曾想到,姜吳兩位大佬,在拍賣場上你爭我奪競爭多年,竟然都不知道對方和自己會是同一天生日。恰逢好友點破,想起這些年來的風(fēng)煙過往,真有相逢是緣、人生難得知己更難得對手之感。于是一笑泯恩仇,人坐到一起,酒喝到一塊,從此成了兄弟成了伙伴,項目合作,拍品資源共享,共同促進(jìn)藝術(shù)品市場的健康發(fā)展。
后來蘇言回去又喝了很多酒,第二天酒醒已經(jīng)在家里了,想起沈婧來于是打電話給行家老李:“你昨天介紹給我認(rèn)識的那個叫沈婧的女孩不錯,她還有件瓷器我想看看,我昨天喝多了忘了跟她要電話了,你有她的電話么?”
老李想了半天:“沈婧?沒有這個人啊!我記得我介紹給你有個叫張靜的,是臺灣一個畫廊的美女,但是你說搞瓷器的?姓沈?沒有這個人啊?你是不是喝多了?”
“你丫才喝多了呢,快點把她的電話交出來。”
“怎么了兄弟?動心了?兄弟別怪我沒提醒你啊,那妞可不是個省油的燈,據(jù)說跟很多大佬都貼的挺近,你可小心點?!?/p>
那場飯局后又過了幾天,蘇言去上海參加拍賣,拍賣會在延安飯店舉行,他作為重要客人也被拍賣行的主管安排住在這里。
這是上海一家知名的老飯店,雖然地利位置方便,但年久失修,晚上抽水馬桶壞了,整夜發(fā)出滴滴答答的聲音。除此以外,黑夜里一片寂靜,蘇言睡不著覺,擰亮窗頭燈,靠在床頭看書。
突然聽到隔壁房間里有人用手指敲擊墻壁,聲音就像敲門一樣——“砰砰砰”響三下,停一停,又是“砰砰砰”。
隔壁鬧鬼了?蘇言早就聽說,這是上海一家經(jīng)常鬧鬼的飯店,因此每層樓的地板上都鋪著抄寫著經(jīng)文的地毯。但是蘇言從來不信這些,他只是覺得好玩,他找到對方敲擊的位置,也用手指關(guān)節(jié)敲起來——“砰砰砰”。
隔壁很快回應(yīng)他同樣的三下——“砰砰砰”。
就這樣,你三下我三下的,越敲越歡樂,一種神秘感讓他們都很興奮。
很快,電話響了,隔壁房間打過來的,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您好,我是隔壁的房客。對不起??!是我家小朋友不睡覺胡鬧來著,我剛才去洗澡了這會才發(fā)現(xiàn),沒有吵到您休息吧?!?/p>
蘇言一聽,這聲音很熟悉,不是沈婧嗎?
“沈婧是你?。磕阍谏虾??巧了竟然住我隔壁啊?!?/p>
“哦——大叔?。吭趺词悄?,你也是來上海參加拍賣會的?今天太晚了,明天早上吃早飯時聊吧!”
“好啊,八點半吧,樓下餐廳見。”
第二天早上在餐廳,蘇言看到沈婧獨自坐在靠近窗口的座位,前面只有一盤水果和一杯咖啡。
“你家小朋友呢?”
“哪來的小朋友?你看我這么小的年紀(jì),像有孩子的人么?”
“那么昨天你撒謊了?我以為真是你的小孩子在胡鬧。”
沈婧的臉有點紅了
“那是我不好意思唄,碰到孤單的時候我就會突然想胡鬧,會想旁邊的房間住著什么人???會不會偶遇一個同樣孤單的帥哥呢?想不到……”
“想不到是一個丑大叔?”
“哈哈,這可是你自己說的?!?/p>
兩個人很快聊得很投機。
沈婧告訴蘇言,自己到上海來是為了征集拍品,她剛剛就職一家新成立的拍賣公司,正在為發(fā)展業(yè)務(wù)東奔西走。
“上海灘臥虎藏龍,你來到這里征集,一定會有收獲,拍賣會上肯定能認(rèn)識一些客人,另外我也會幫助你的。”
兩個人幾頓茶飯,拉進(jìn)關(guān)系之后,蘇言帶著沈婧去尋訪客戶。他們來到了離延安飯店不遠(yuǎn)的長樂路,這是上海的一條老馬路,路上遍布老洋房和名人故居,在濃蔭下靜靜地隱伏著舊歲月里的無數(shù)軼事。
位于茂名南路和長樂路口的蘭心大戲院,是中國內(nèi)地出現(xiàn)的第一座西式劇院,整體為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風(fēng)格的建筑,很多老上海人至今依然記得它那典雅的英文名字:LYCENM THEATRE。就在這座戲院附近,有一家“蘭心文物商店”,這是一家國營老店,經(jīng)理是蘇言的好朋友。在蘇言的關(guān)照下,經(jīng)理拿出幾件庫存的瓷器供沈婧挑選上拍,沈婧很快選中了她在上海征集到的第一件瓷器——一只乾隆年間的粉彩水仙花卉小碗。
“多好的碗啊,尺寸剛剛好,九點五厘米,這是官窯碗里面最好的尺寸,不大不小,盈盈一握,最符合皇帝的心意?!?/p>
蘇言握著這只碗,非常贊賞。
“九點五厘米?我懂了,是不是暗合古代皇帝是‘九五之尊的意思呢?”沈婧笑盈盈地看著他。
“你這丫頭,腦子真好使,你是怎么想出來的?可惜啊,錯了!古代的度量衡和現(xiàn)在不同,怎么能用當(dāng)代西方計量方法去分析古代中國人的思想呢!”
沈婧吐了吐舌頭,眼睛一轉(zhuǎn)說:“可是我可以這樣推銷啊,我就到處捧著這個碗說,這是皇帝最喜歡的‘九五之尊御用宮碗,沒準(zhǔn)哪個大款就信我了,把它高價買回去呢!”
沈婧哼著歌,把碗包好帶出了文物商店,蘇言跟在她后面,兩個人并肩走在老上海的濃蔭里。
“你說你以前是一家著名拍賣行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后來怎么辭職去了新公司?”蘇言問她。
“是啊,膩了唄,想換換環(huán)境?!?/p>
“可是據(jù)我所知,那家公司各方面比你現(xiàn)在的公司強很多,同樣的位置,為什么要跳槽呢?”
“大叔啊,你好像對我的個人經(jīng)歷很感興趣哦?”
“大叔關(guān)心你唄。”
沈婧不吭聲,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揚起下巴,很認(rèn)真地看著蘇言說:
“大叔啊,你幫助我,我也很感謝你,但是我們合作只有一個要求,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
“哦?什么要求???”蘇言停下腳步,半戲謔地看著她。
“請你,千萬不要,千萬千萬不要,喜歡上我?!?/p>
沈婧說這話的時候,風(fēng)把幾絲散發(fā)吹粘在她輪廓優(yōu)美的下巴上,烏黑發(fā)亮的眼睛里閃動著一絲狡黠的可愛。她直直地盯著蘇言,蘇言倒真覺得自己心里被電了一下。
“哈哈,你太瞧不起大叔了,喜歡你怎么了,我還喜歡我侄女呢?!碧K言把手一背繼續(xù)走路,沈婧也繼續(xù)跟在他后面。
“難道你離開原來的公司是因為你的男主管追你?”
“為什么一定是男主管?男秘書就不成么?大叔,你可要小心哦,追我的人很多,最后都很慘的!”
一種奇怪的預(yù)感突然襲來,蘇言不知不覺心里打了個哆嗦。廖一梅說:“這世上,遇到愛情或是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蘇言覺得這句話得改改,“了解”是個太模糊的詞了,而且給了多少所謂的藍(lán)顏知己和紅顏知己們一個“可惜不是你”的借口,其實真正能讓兩個人在一起的,應(yīng)該是兩個生命互相吸引的能量場和不可撼動的價值觀吧。
蘇言第一眼見到沈婧的時候,就覺得心中一動,她整個人透出的那種生命能量,讓他覺得似曾相識。蘇言覺得,古董圈里其實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沒有靈魂的人,終日忙忙碌碌,只是為錢奔走;另一種是靈魂撲面而來的,情感豐富的人,和他們在一起,那種快樂遠(yuǎn)遠(yuǎn)超過古玩帶給他的片面感受。
拍賣市場上風(fēng)云變幻,浮沉不定是常數(shù),沈婧所在的公司在隨后的幾年中迅速發(fā)展,然而蘇言還是更欣賞她原來所在的另一家資質(zhì)較老的公司。那家公司新?lián)Q的業(yè)務(wù)主管是一個年輕的瓷器專家,樣貌文弱,每次蘇言去的時候,小伙子都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
有一次蘇言問他:“聽說你們這里以前有個女主管,后來離職了,是怎么回事呢?”
“你是說骨董姐么?”
“骨董姐?什么人?”
“啊,對不起,順嘴禿嚕了,那是她的網(wǎng)名,是沈婧,她是我以前的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去了別的公司?!?/p>
“骨董姐?有意思!網(wǎng)名?現(xiàn)在的小朋友都有網(wǎng)名啊,那你網(wǎng)名叫什么?”
“讓您見笑了,我叫時光?!?/p>
“時光?骨董姐?你們的風(fēng)格太不一樣了,就好比你們兩家公司的風(fēng)格不一樣。”
蘇言其實是一個比較單純的人,平日里不喜歡和拍賣公司有太多業(yè)務(wù)之外的接觸,但是他實在佩服沈婧對北京各種吃喝玩樂場所的熟悉程度。他們每次見面,雖然總有一些業(yè)務(wù)原因,但總離不開飯局,一頓飯,有時候飯前喝下午茶,有時候飯后咖啡,總時長不會超過四個小時,一個月約會不會超過兩次。他們似乎都深知,人與人之間是多么容易彼此厭倦,因此在這一點上都小心翼翼,有時候趕上拍賣會,不得不天天見的時候,他們寧愿選擇打個招呼,一笑而過,不吃飯,也不說更多的話。
接觸久了,蘇言發(fā)現(xiàn)沈婧這個姑娘真不簡單。雖然年輕,但是眼力很好也很雜,不管是書畫、瓷器還是雜項,多半都能看懂兩眼,而且認(rèn)識的人非常多,各種各樣的客人都在找她,她也總能根據(jù)他們的需求,分類管理,把那幫大佬搞得妥妥的。
有一次聊天的時候,蘇言就問沈婧,說你這么漂亮有沒有大佬追你啊,沈婧笑著說有大佬管她要過八字,說是找大師幫她算命,后來算過是大富大貴命,蘇言笑著說那就是大佬想包養(yǎng)你啊,你從不從啊,沈婧反問他——換成是富婆想包養(yǎng)你你從不從呢?你難道不知道保持距離和留有余地是不受傷害的定律么?對付大佬,必須要懂得控制,全盤投入,全盤皆輸。
2009年之后,拍賣市場迎來了一輪狂飆,蘇言幫助姜總各處競投頂級拍品,日常也變得忙碌起來,居然有大半年沒有見到沈婧,再見,竟然是在飛機上。
那是一班從紐約飛往巴黎的班機,傍晚起飛,第二天當(dāng)?shù)貢r間的清晨到達(dá)法國。飛機的商務(wù)艙基本空著,三三兩兩坐著的大多是外國人,因此蘇言一眼就認(rèn)出了沈婧,她也正一個人靠窗坐著呢。
飛機起飛之后,兩個人坐在了一起,服務(wù)員開始發(fā)飲料和晚餐,蘇言非常自覺地把自己分到的鵝肝讓給了沈婧。
“謝謝大叔,想不到你還記得我最喜歡吃鵝肝呢?!?/p>
“你也真可以啊,大半年沒見,你現(xiàn)在常跑海外征集了?”
“是啊,巴黎有幾個做古董的朋友,請我過去看看呢。您呢,也是去巴黎參加拍賣會?”
“是啊,最近法國有一位著名時裝大師,是個同性戀,生前收藏大量中國古董,去世后因為沒有后代,收藏全部拍賣,我看上了幾件東西,要不一起去看看?”
“好啊,我就住在盧浮宮旁邊的酒店,大叔您呢?”
“我還沒有定下來,本來想住在朋友家里,也可以考慮和你住得近點,就個伴唄?!?/p>
沈婧吃完飯就把耳機塞上,聽著音樂睡著了,頭漸漸偏過來,枕在了蘇言肩上。蘇言同樣帶著耳機,卻久久沒有睡著,他小心翼翼地幫沈婧把從她身上滑落的毛毯又重新蓋好,聞到她頭發(fā)里散發(fā)出的淡淡的香氣,覺得心里特別安靜。
飛機即將抵達(dá)巴黎的時候,蘇言覺得自己似乎真的睡著了,朦朦朧朧地夢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那時候他在一個部隊大院里生活,經(jīng)常去鄰居家串門,鄰居家的阿姨是大院門診部的護(hù)士,特別愛干凈,每次開門都要蘇言先脫了鞋再進(jìn)門。護(hù)士阿姨酷愛飲茶,家里有幾只玲瓏剔透的小茶杯讓人難忘,每只茶杯上都畫著不同的花卉,蘇言后來學(xué)習(xí)古董,才知道那種茶杯叫“花神杯”,是康熙時期官窯生產(chǎn)的一種名貴瓷器,但是護(hù)士阿姨家的那幾只,應(yīng)該是解放后生產(chǎn)的仿古瓷吧。
蘇言正睡著,突然感覺沈婧使勁地?fù)u晃他的肩膀,他睜開眼,看見沈婧滿臉都是興奮。
“大叔,別睡了,你快看啊,真美!”
蘇言往窗外看去,他也驚呆了,這是他一生中看過的最美的舷窗景色:此時飛機在凌晨飛到了巴黎市區(qū),正往戴高樂機場方向緩緩下降。天空凈朗,一輪巨大的月亮,又黃又明亮,正好映照在塞納河上,兩邊的建筑群燈火輝煌璀璨,像無數(shù)明珠鑲嵌在一條閃閃發(fā)光的玉帶上,美得讓人窒息。
沈婧靠在舷窗邊,一邊呆呆地看著,一邊喃喃自語:
“若得一心人,不再生離別。同為天下游,共邀窗前月,多好啊。”
蘇言笑道:“怎么突然變得這么文藝了?對啊,你也歲數(shù)不小了,你的一心人呢,找到了嗎?”
沈婧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大叔,你是第一個知道的,我快結(jié)婚了?!?/p>
蘇言心中暗嘆,表面也不動聲色:“結(jié)婚?好事情啊,小伙子干什么的,我給你把把關(guān)?!?/p>
“是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現(xiàn)在香港某國際投資銀行工作?!?/p>
“呵,還是青梅煮驢呢,結(jié)婚該請驢肉火燒吧,什么時候辦事,我一定參加?!?/p>
以蘇言對沈婧的觀察,她似乎對這段婚姻并不十分熱忱,此后在巴黎的時間,她再也沒有提起過她的未婚夫和她未來的生活。沈婧對巴黎的熟悉出乎蘇言的意料,她帶他走了很多地方,認(rèn)識了很多古董商,也見到了不少寶貝。
在大皇宮,他們參觀了那位藝術(shù)家的中國收藏品拍賣預(yù)展,蘇言獨獨對兩只康熙官窯花神杯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而沈婧卻仿佛不愿意多碰。
“這么美的康熙官窯瓷杯,你難道不感興趣?”蘇言問她。
“沒有啊,有興趣有啥用,反正我買不起,將來有人送我一只我就拿它喝茶?!?/p>
“哈哈,讓你老公送吧?!碧K言故意想挑起話題。
想不到沈婧沒有理他,很快地又走開了。
在離開巴黎前最后一個冬天的夜晚,他們走在寂靜的盧浮宮外,玻璃金字塔的光芒照耀穹宇。在塞納河橋上,他們見到一對年輕的情侶正從彼此的懷抱里不情愿地掙脫出來告別,英俊的金發(fā)男生摘下自己鮮紅的羊絨圍脖,溫暖著白人女孩凍得粉紅的面頰,輕輕地吻了她的額頭,柔情似水地望著她離去。
“我的老公也是那么一個笨人”,沈婧突然嘆了一口氣,“他就知道對我好,從上中學(xué)的時候就開始追我,天天騎車接我上下學(xué),給我買早點,給我們家換煤氣罐,可沒羞沒臊了?!?/p>
“這不是挺好么?”
“可是我覺得沒意思,你不覺得這種男人很笨么?他TMD這輩子就會愛一個人,守著我就覺得心滿意足了,你不覺得很無聊么?真實的男人對于女人來說是無恥的,真實的女人對于男人來說是麻煩的。愛情是全世界最大的黑色幽默,它讓男女扭曲自己的本性,只為一個無恥或麻煩的人以愛情的名義共度一生,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個笑話?!?/p>
“小同學(xué),看來你患有深度的婚姻恐懼癥了?!?/p>
“誰恐懼了?告訴你,我明天回去就結(jié)婚給你看?!?/p>
沈婧賭氣似地快步向前走去,蘇言笑著跟在她的后面,他看到她苗條的背影被天上的月光映在盧浮宮外的水池里,又映在玻璃金字塔的閃光里,也變得閃閃發(fā)光。
沈婧婚禮那天,蘇言也去了。婚禮選在一個經(jīng)常舉辦拍賣活動的酒店,嘉賓有很多拍賣圈的人士。蘇言坐的那桌有不少熟人,但是話最多的一個是沈婧原來的同事時光。他拉著蘇言旁邊一個老行家的手,嘮嘮叨叨地講了很多拍賣行的八卦故事,聽得蘇言有些厭煩。蘇言是那種特立獨行的行家,自視甚高,從來不喜歡和一般人閑扯。當(dāng)沈婧和那位新郎敬酒過來的時候,蘇言才說了幾句客氣話。他跟新郎說你小子運氣真好啊,娶了這么漂亮聰明的一個老婆,按我們古玩行里的話說叫“撿漏”??!你可得好好對她,否則我們就要把她騙出來拍賣掉了,說得新郎有點不好意思,趕快敬酒。蘇言干了好大一杯,心里痛快了些,回過頭來想招呼時光聊上兩句,卻不見了他的蹤影。
也可能是蘇言酒喝多了有點幻覺,他總覺得沈婧在婚禮上有意無意地總往他這里瞥過來,他左顧右盼自己周圍的人除了自己之外好像實在沒有哪一個是值得新娘反復(fù)照看的,那么她瞅的難道是自己?可是這一瞥又一瞥的,確實瞥得他內(nèi)心柔軟,好像是夏天的柏油路,會沾住他每一次想要拔起的腳,想要離去,又無法離去。
蘇言有一段時間沒有沈婧的消息,后來聽說沈婧在結(jié)婚后第二年就離婚了。據(jù)說兩個人的婚姻只維持了半年,后來她辭職自己做行家,不久就去了香港,大陸行業(yè)內(nèi)從此很少聽到她的消息了。又過了一段時間,蘇言接到了沈婧的電話,她在香港換了新手機,卻希望能繼續(xù)和他保持著合作和聯(lián)系。
那年的時候,一場拍賣轟動香港,原來是一位享譽多年的著名藏家突然過世,畢生收藏一次性交付香港的某家拍賣行拍賣,底價定得十分便宜,國內(nèi)外行家蜂擁而至,蘇言也忍不住跑去打探究竟。
行里面都在議論,說這位張總這次遺產(chǎn)拍賣最了不起的拍品是一套品相全美的完完整整的康熙官窯五彩十二花神杯,這種全美成套的杯子,在拍賣史上從來沒有見過!蘇言在沈婧的陪同下來到預(yù)展現(xiàn)場,拍賣行的工作人員早聽說過他的大名,主動推薦他來看那套花神杯,而沈婧厲害,點名要先看十二花神杯中的桂花杯,這可是花神杯中最難碰到的一只。
蘇言看到沈婧看花神杯的時候特別小心,一定要讓工作人員把杯子在托盤上放穩(wěn)了,撤手之后再小心拿起來看??吹臅r候,眼光里流露出一種特別眷戀的神情,看過之后,交給蘇言說:“沒錯,這是康熙五彩花神杯的珍品,太難得了。”
蘇言出了預(yù)展現(xiàn)場對沈婧說,這花神杯我要定了,但是我本人不能去現(xiàn)場競拍,否則會被人抬高價格,你去替我舉牌吧,我會在場外電話你遙控價格。沈婧猶豫了一下說好吧,這樣的好東西,你替姜總買到也是不吃虧的。
那場拍賣開始之后,蘇言就坐在酒店大堂里等沈婧的電話,不久電話響了,從電話里可以清晰地聽到拍賣師報價的聲音。那對花神杯自起價開始,就有多人加入競爭,沈婧也一直在報價,然后到了三千萬之后,報價的節(jié)奏變緩了。
“只有一個人在跟我們競爭了”沈婧說,“是委托席上的電話,不知道是什么人?!?/p>
“沒有關(guān)系,我們也放緩節(jié)奏,十萬一加,一定要拼到底?!?/p>
“好的,現(xiàn)在三千零五十萬,零六十萬,零七十萬……四千萬了,委托席上那個打電話的人離我很遠(yuǎn),他現(xiàn)在站起來看我,想看清楚我的樣子?!?/p>
“他認(rèn)識你么?”
“應(yīng)該不認(rèn)識,他在跟電話里的人說什么,可能是在描述我的樣子,沒關(guān)系,不會有人知道是你在買的。我們繼續(xù)出價吧,現(xiàn)在四千零五十萬?!?/p>
“好的,不著急。”
“五千萬了,委托電話有點猶豫,示意拍賣師多等等他……他還在猶豫……好了,差不多了,五千萬!我們的!”
拍賣師槌聲落下,五千萬,花神杯到手了。
“你出來吧,我在大堂咖啡廳等你?!?/p>
蘇言放下電話,這時才感覺到掌心都是汗水,身上也有些潮熱,這時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匆忙忙從外面轉(zhuǎn)門進(jìn)來,穿過酒店大堂直奔電梯而去。
蘇言認(rèn)識這個人,沈婧婚禮上他們還坐一桌呢,那不是國內(nèi)某家拍賣行的業(yè)務(wù)主管時光么,他也想來看看這場拍賣的實況吧。
時光進(jìn)了電梯,向上面拍賣廳升去,幾乎同時,另一個電梯門打開了,沈婧走了出來,有些心事地來到大堂咖啡廳。
“美女厲害,花神杯到手了?!?/p>
“應(yīng)該恭喜大叔你才對,為姜總買到了這樣一套重量級的藏品?!鄙蜴赫f。
“姜總?不,這套花神杯是我自己買的,我自己收藏!”
“你自己買?”蘇言此話一出,沈婧似乎一愣,眼睛里飄過一絲陰霾。
“怎么?我不可以收藏么?你以為我所有重器都是幫姜總買么?這套花神杯我非常喜歡,感謝你幫我辦成了這件事。咦?你怎么了?好像一直有點愣神。”
“哦,沒什么,只是,剛才看到幾個熟人在跟我競爭,有點心神不定。另外,也不知道委托電話是什么人,居然能出到那樣的價錢?!?/p>
“這場拍賣受關(guān)注,很多人競爭是正常的,剛剛我還看到一個人沖進(jìn)電梯呢,可能是來晚的,走吧,我們慶祝一下,好好大吃一頓。”
一個月之后,蘇言獨自來到那家拍賣公司,付款提貨。令他意外的是,拍賣行的工作人員交給他一張名片,上面是時光的名字,說這個人很想和買到花神杯的人聯(lián)系聯(lián)系,有事情想當(dāng)面告知。會是什么事情呢?蘇言想,于是他婉轉(zhuǎn)地拒絕了,告訴拍賣行的人員他不認(rèn)識這個人,希望拍賣行的工作人員尊重客戶,替他保密。
當(dāng)天晚上,蘇言在香港請沈婧吃晚飯。他在中環(huán)置地廣場附近的一家中餐廳訂了位,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六點半的時候,沈婧如約而至,穿著一身淺色繡花旗袍,面容清麗,神情卻一反常態(tài)地有些拘束。他們點了一點酒,微醺之后,蘇言當(dāng)著沈婧的面,拿出一個小錦盒,打開錦盒,里面放著一只花神杯,那是那套十二只康熙五彩花神杯中最為少見的桂花杯。
“??!你提貨了!這么快!”沈婧有些訝異。
“是啊,不快不成啊,我要趕在明天到來之前,把它提出來,本來想明天請你吃飯的,可是,還真的有點等不及呢。”
“明天?為什么呢?”
“難道你忘了?明天是你的生日。這只花神杯是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你說什么?”沈婧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瘋了么?十二花神杯最為難得的就是成套,一旦拆開,再湊成一套可就難了!”
“這就是我想說的”蘇言平靜地看著她,
“十二花神拆開了就不容易再湊成一套,但是如果我們在一起,就永遠(yuǎn)不會拆開,對么?”
沈婧有些愣住了。
“沈婧,你聽我說,我一直想和你說一些話,可是我很害怕。人老了,最怕的就是當(dāng)你想對一個人敞開心扉說出全部心里話的時候,對方不和你認(rèn)真,不能同樣地敞開她的心。那樣,傾訴的一方就會覺得很丟臉,好像受了傷害,但是,人總要有這一天,必須得冒險,去找到合適的人,勇敢地說出他想說的話。沈婧,你知道么,自從我見到你的那一天,我就……”
蘇言剛想說下去,沒想到沈婧突然把手伸過來,捂住了他的口。
她的手雖然柔弱,卻有一股清香的氣息,使他無法推開。
“大叔,你不要說下去了,感謝你送我這只花神杯,那我就不客氣啦,晚飯后我請你喝酒啊!”
沈婧說罷嫣然一笑,隨手拈起這只花神杯,放在燈下照了照,贊了一句“太漂亮了”,就把錦盒合上,收在了身后。
蘇言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愣在了那里。
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大傻瓜,想得的不可得,該舍的舍不得,卻又舍了,這話該怎么說回來?
這頓飯,菜點得十分精致,他們卻吃得非常拘束,飯后,沈婧請他去附近的蘭桂坊酒吧飲酒,他只好去。他們不說話,只喝酒,很快都喝多了。蘇言還好,沈婧出了門就開始嘔吐,吐過之后,又說胃疼,口渴,要求到蘇言住的附近酒店休息。
他怎能拒絕一個醉成那樣的她的要求,于是攙扶著她走進(jìn)了酒店。
沈婧進(jìn)了房間就倒在床上人事不省,蘇言只好靠在沙發(fā)上休息,旅途的疲憊和白天提貨的興奮,使他困得不成,漸漸也打起了瞌睡。
半夜的時候蘇言覺得有人撫摸他的臉,他睜開眼睛,沈婧已經(jīng)趴在他旁邊,用那雙在黑夜里格外閃閃發(fā)光的眼睛看著他。
“沈婧,你要喝水么?我給你燒點水!”
他企圖離開她身體遠(yuǎn)點,但是否真正如此企圖?總之雙手無力。
沈婧的頭發(fā)披散,樣子有些憂郁,卻又很認(rèn)真地盯著他。
“大叔,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是你并不了解我,我們根本沒有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你知道么?我知道你送給我那只昂貴的花神杯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不能答應(yīng)你,堅決不能!”
她把頭靠在他臉頰旁的沙發(fā)背上,頭發(fā)里混合著酒精和香水的氣息直沖他的鼻腔,他的頭腦有些發(fā)昏,她也還是醉著,她不清醒。
“你知道我這些年有多苦么?你知道一個女人獨自承擔(dān)這么多事情有多累!”
蘇言想說他其實知道,他知道她很不容易,他知道她心里一定有一個人,這個人不是他。這個人真可恨,他天天折磨著她,讓她為他空付了青春,辜負(fù)了多少美麗的年華。
沈婧依然在喃喃自語著:
“大叔,你知道么,其實我一直愛著一個人,這個人離我好遠(yuǎn),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但是沒有辦法,我沒有別的招數(shù),我愛一個人就是對他好,死磕。以愛他為唯一準(zhǔn)則,別的全都靠邊。”
“他就是你的真愛么?不是你過去的丈夫么?他是誰?”
蘇言這樣問著,不知為何,心里突然燃起一種強烈的嫉妒和仇恨心理。最可怕的是,和沈婧的身體接觸,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了某些反應(yīng),讓人羞愧的生理反應(yīng)。
沈婧馬上覺察出了這種反應(yīng),立刻從他身上爬起來,遠(yuǎn)遠(yuǎn)躲開,但很快又是一陣想吐,于是沖進(jìn)了衛(wèi)生間。
蘇言頹然坐在沙發(fā)上,聽到衛(wèi)生間里,馬桶反復(fù)沖水,以及她痛哭的聲音。
他漸漸平復(fù)了情緒,起身拉開窗簾,點上一只煙,窗外是維多利亞灣沉沉的夜色,遠(yuǎn)處只有一座高樓上霓虹燈拼出來的大字閃爍:
“耶穌是主。”
一個小時以后,她打開洗手間的門走出來,走到他身邊坐下來。她的臉已經(jīng)洗過了,頭發(fā)也歸攏整齊,他遞給她一支煙,兩個人一起抽煙,一起望著窗外香港的沉沉夜色。
沈婧揚起下巴,對蘇言說: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你想聽嗎?如果你想聽的話我就告訴你,但是代價是我從此會從你的世界里消失,因為這個秘密,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p>
“這個秘密重要嗎?與我有關(guān)嗎?”
“以前與你無關(guān),但是現(xiàn)在,多少也與你有關(guān)了?!?/p>
“那我還是情愿不要聽了,我不想你從我的世界里消失,無論是用什么秘密的代價來換?!?/p>
沈婧笑了:“大叔啊,你真傻,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傻?。俊?/p>
“大叔老了,老年癡呆提前了,你沒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都把酒灑褲子上了嗎?”
“那么好吧,我再給你一個提示,這個秘密是與這套花神杯有關(guān)的。”
“那我也不想知道。”
“你不想知道我就偏告訴你,你知道這套花神杯是怎么湊齊的嗎?”
“我知道?!?/p>
“你知道?”沈婧非常驚訝。
“我本來不知道,但是,有一個叫時光的人,在拍賣公司給我留了一張名片,我本來不想打他的電話,但是后來還是忍不住打了?!?/p>
“時光?他說什么?”
“他說他很想念一個叫骨董姐的姑娘,他說他很想知道這套花神杯是不是她買去了,因為這套花神杯里面有一個故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他想親自找到她證明一下。”
“你告訴他了么?”
“沒有,我說我不認(rèn)識什么骨董姐,對故事也不感興趣,我買東西只憑我自己的眼力,我喜歡這套花神杯,我收藏,就這么簡單?!?/p>
沈婧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才對蘇言說:
“我想告訴你的其實不是那個故事,不是時光跟你說的故事,因為那不是故事的全部真相?!?/p>
她看著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才又繼續(xù)說道:
“這些年我一直活在懺悔中,這才是我痛苦的原因,在我年輕的時候,抵抗不住誘惑,犯了一個錯誤,我……”
“不要說了”,蘇言馬上打斷了她,“這些事情你不能說,一旦說出來,是要承擔(dān)很大的責(zé)任的,你要承擔(dān)責(zé)任,我也要承擔(dān)責(zé)任,但是誰年輕的時候沒有犯過錯呢?在我的江湖生涯里,我認(rèn)識的很多古玩商,很多大佬,他們的成功背后,都有著很多錯誤,有些被糾出了,有些永遠(yuǎn)不會被糾出。但是重要的是他們明天會怎樣做,是彌補錯誤做更好的自己,還是繼續(xù)錯下去,重要的是我們?nèi)绾慰创魈?。你是一個我覺得特別好的姑娘,在我的心里有特別重要的位置,我希望你的未來一片光明?!?/p>
沈婧沉默著,又過了很久,她說:“讓我再看一次這只花神杯吧,也許是我最后一次看它呢。”她站起來,走到柜子邊,把手放在了錦盒上,但是猶豫了一下,又沒有打開。
“好吧,就讓這個秘密永遠(yuǎn)地死去吧。”
后來蘇言和沈婧又說了些什么,他自己也忘了,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睡著的,等他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大亮,沈婧已經(jīng)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只是看到他面前的柜子上仍然擺放著那個錦盒,里面是那只罕見的康熙五彩花神杯。
幾天后蘇言打沈婧的電話號碼,已經(jīng)停機了。從此以后,在各種拍賣會上,蘇言也沒有再見到她,沈婧就這樣從蘇言的世界里消失了。
蘇言后來有一次去時光的拍賣公司提貨,順便到他的辦公室里去坐了一會,看到時光的辦公桌上,放著那套康熙五彩花神杯的照片。
“這件拍品對你很重要么?”蘇言問時光。
“是的,它會讓我想起一個人,和一段歲月,那是十分美好和值得懷念的?!睍r光說。
可是這段歲月的真相,真的那么美好么?蘇言在心里問自己,他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天在酒店外,沈婧揚起頭,漆黑的眼眸閃閃發(fā)亮,伸出一雙纖手去接天上飄下的雪花時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