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超級瑪麗一個人的披荊斬棘

柏茗

柒柒若推薦：這是一個挺讓我有感觸的故事：一是超級瑪麗這個梗的設(shè)定，不僅萌還很新穎；二便是文中的傻姑娘，一腔孤勇，勇敢到令人心疼。我一直覺得，一個人若不愛你，你做什么都是徒勞。而倘若你愛他，他也愛你，那么，不顧一切赴湯蹈火，都值得。嗯，借這個故事，希望每個正在看這個故事的傻姑娘們，都能愛得更清醒一點。

[來自路易的小貼士？你所需要知道的一些豆知識]

·《超級瑪麗》，又名《超級馬里奧》，是任天堂公司出品的著名橫版過關(guān)游戲?，旣悾R里奧）、路易、碧琪公主等都是游戲中的經(jīng)典角色。

·在游戲中，操縱角色吃到蘑菇、花和星星分別代表角色可以變大、發(fā)射子彈和進入無敵模式。在每一關(guān)的最后，角色抱住旗桿就可以進入新的關(guān)卡。

一、這身衣服挺可愛的

瑪麗的真名確實就叫作瑪麗，戶口本上藍紙黑字寫著的。

這個和同齡孩子不太一樣的名字沒少給她帶來糾結(jié)郁悶的回憶——從幼兒園升到高中，身邊的朋友換了幾撥，大家卻不約而同地給她冠以同樣的綽號。

“超級瑪麗”。

學校開運動會，跳遠之類的項目永遠落到她頭上，煽風點火的家伙們給出冠冕堂皇的理由：“瑪麗跳跳跳，說不定能頂出蘑菇、星星什么的呀！”班主任主持選舉周一晨會的升旗手，如此光鮮亮麗的風頭，在瑪麗班上甚至連投票都用不著，大家空前團結(jié)地推舉同一個人：“瑪麗去抱一下旗桿，我們就都能升級啦。”班主任竟也聽懂了，忍了又忍終究沒能繃住嘴邊的笑，“既然同學們這么說了，瑪麗你就去吧?！?/p>

男生們還總愛促狹地在她耳邊哼那個全世界人民都耳熟能詳?shù)恼{(diào)子：“叭叭叭叭叭——叭——梆！”雖不是惡意的，但同一串旋律聽上十幾年總會讓人膩煩?？墒乾旣悷o可辯駁，原因無他，家里那對永遠長不大似的笨蛋父母確實是任天堂的超級粉絲。

惡作劇的外號卻準確擊中了父母起名的意圖，瑪麗每每思及此，都不知自己是否應該感到悲哀。

高中最后一次園游會，班上要做化妝咖啡廳?，旣惾柊嚅L自己該扮演什么角色，班長眨眨眼，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宣布：“到時抽簽決定怎么樣？”

瑪麗總覺得有種糟糕的預感。

更糟糕的是，過往數(shù)年里，她類似的預感總會應驗。

所以，當她打開編織袋，低頭見到里頭那套紅色T恤加藍色背帶褲的水管工萬年標配時，心頭涌起的第一個念頭是“果然如此”。T恤袖口和背帶褲褲腳都長出一大截，松松垮垮地堆在手腕腳腕處，整個人映在鏡子里的模樣說不出的滑稽。瑪麗磨磨蹭蹭地從廁所挪回教室，班上男生打老遠看見她，吹起口哨爆出大笑。原本還只是不情愿，這下徹底覺得自己被捉弄了，瑪麗窩火地轉(zhuǎn)身就想走，卻跟身后過來的人撞了個正著。

“啊——”

男生吃痛地叫了一聲。

看清來人，瑪麗頓時有些驚慌失措。聽了對方接著說出的話，她更是躲在水管工套裝大大寫著“M”的鴨舌帽下紅了耳朵。

“這身衣服挺可愛的嘛?！?/p>

或許偶爾扮一扮那矮個子水管工大叔也不錯。

瑪麗忍不住沒出息地偷偷改變了主意。

二、瑪麗想的很簡單

瑪麗喜歡柴子辛，這件事是瑪麗的弟弟路易最先發(fā)現(xiàn)的。

哦，沒錯，瑪麗有個名叫路易的弟弟——前面我們就已經(jīng)說過了，這家童心過剩的父母二十余年如一日地擔當著任天堂超級腦殘粉。路易比瑪麗小兩歲，和姐姐在同一所高中。猶如所有正值青春期的姐弟一樣，瑪麗的成績還不錯，路易則差一些，因此他時常摸到瑪麗房里去借姐姐從前的參考書看?，旣惲晳T了，也沒覺得哪里不妥。

直到某天她放學回家，弟弟突然敲門。

“發(fā)現(xiàn)了很奇怪的書簽。”

瑪麗回頭，看見弟弟手里揚著的粉紅色信封，故意賣萌寫成圓滾滾模樣的四個字“柴子辛收”徑直朝著她，當即跳了起來：“你、你竟然偷看！”

“夾在矩陣和線性回歸兩章之間，年代還挺久遠的嘛?！钡艿苈柭柤?，“得啦，別害羞了，誰年輕的時候沒暗戀過本班體育委員或者隔壁班班長。”

瑪麗一下子啞了炮。

她喜歡柴子辛，正如路易所說，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沒有像少女漫畫里那樣值得用珠光網(wǎng)點紋飾、做成豪華跨頁的回憶場景，只不過隔壁班的班長柴子辛在一幫邋遢莽撞的男生們當中顯得尤為清秀穩(wěn)重，僅此而已。這么說來，她其實是個膚淺的外貌協(xié)會會員來著。

而柴子辛對她的印象，或許也只是“六班的超級瑪麗”。

十八歲的少女，別的什么都沒有，唯獨不缺為戀愛橫沖直撞的勇氣?，旣愅诳招乃嫉卮蚵牭搅瞬褡有恋母呖贾驹?，瞞著父母偷偷摸摸地修改了自己的志愿表。路易偶然得知此事，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腦殼壞掉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考什么導演系??！”但看瑪麗為分數(shù)線頗高的C大而咬緊牙關(guān)拼命學習的樣子，弟弟嘆了口氣，只能悻悻地閉上了嘴。

瑪麗所想的其實很簡單。

向柴子辛表白之類的沖動念頭從未闖入過她的腦海，萬一某天柴子辛真成了自己的男朋友呢——類似的美夢她也從來沒有做過。近乎幼稚的，當瑪麗拖著大箱小箱的行李去C大報到、在導演系第一次班會上噌地站起來自我介紹時，迎著柴子辛微愕的目光，她就已經(jīng)覺得十分自豪和滿足。

這一屆導演系共三十人，要求兩兩組成搭檔，本科課程要求的所有作品將由這個相對固定的組合共同完成。大家都躁動起來，謹慎地挑選著自己今后四年最親密的伙伴?，旣愒趺匆矝]想到柴子辛會直接朝自己走來，笑了笑道：“我們一組吧？”

這對瑪麗來說，無異于一個從天而降的超級大禮包，把瑪麗砸得暈頭轉(zhuǎn)向。

三、她自己都會瞧不起自己

小組制是C大導演系的傳統(tǒng)。和柴子辛組成搭檔，這也就意味著無論瑪麗的暗戀走到哪一步，至少在大學這四年里，她與柴子辛對彼此而言都將是最重要的、關(guān)系最密切的存在。創(chuàng)作課的任務一個接著一個，為取個景兩人單獨出趟遠門什么的是家常便飯。

為節(jié)省拍攝經(jīng)費而搭乘夜班硬座火車，瑪麗半夜腰酸背痛地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睡夢中一腦袋歪在了柴子辛肩膀上，口水還在人家襯衣領(lǐng)口畫了個地圖，當即尷尬得坐立不安。

從那時，到后來瑪麗沒出息地在登山途中扭了腳，柴子辛把沉重器材包掛到胸前后蹣跚地將她背下山，瑪麗伏在男生寬闊后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哼著歌、被無奈訓一句“你倒悠閑”便哈哈拍拍對方肩頭“回去請你吃鴨脖子賠罪嘛”——從生疏刻意到親密無間的熟稔，倏忽便過去了兩年多時間。

他們曾一起到鄰市拍過紀錄片，片中主角是個剛結(jié)婚的年輕相聲演員。愛情、事業(yè)雙豐收的小伙子看什么都充滿了綺麗的玫瑰色彩，目光在掌機的柴子辛和做采訪的瑪麗之間逡巡一番，然后曖昧地眨眨眼：“你們兩個，是男女朋友吧？”

柴子辛似是沒聽清，短促地發(fā)出一個第二聲的“嗯”。小伙子正要重復，瑪麗就急急忙忙打斷了：“我再跟您對一下采訪稿……”

被別人誤會了，瑪麗其實還挺高興的，忍不住把這個小插曲分享給路易。沒想到弟弟聽后瞪大了眼睛咬牙切齒地一拍桌：“你白癡??！”瑪麗嚇了一跳，路易臉上寫滿了恨鐵不成鋼——“你追著柴子辛去念C大卻死活不肯表白也就算了，難得有個機會由別人幫你捅破窗戶紙，你竟然主動把天賜良機推開了？！”

路易越吼越大聲，瑪麗受不了地捂住耳朵。

“太尷尬啦?！?/p>

“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跟柴子辛攤牌？”

瑪麗期期艾艾地說：“就算不攤牌，他應該已經(jīng)感覺到了吧……柴子辛那么聰明……”

她真是這么想的?？傻艿苡昧Ψ藗€白眼：“別太高估男生的情商。你借口順路去給他送午飯，他只會以為你真的順路。你撒謊說買錯了不適合爸爸的顏色的圍巾，他也只會以為你真的是買錯了就那么收下。哦，不過也說不準——人家的玩笑話，柴子辛究竟是真的沒聽清，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p>

聽路易把柴子辛分析成一個狡詐小人，瑪麗不禁有點生氣，扭過頭拒絕將對話繼續(xù)下去。路易才不把姐姐的消極抵抗放在眼里，換了個話題：“對了，媽媽讓我問你，最近有沒有好好上語言班?！?/p>

瑪麗含糊地點了點頭。

路易掏出一張明信片丟到她面前：“填高考志愿的時候任性一點就算了，但如果為現(xiàn)在這種半吊子的暗戀放棄夢想，我作為親弟弟都只能抱歉地瞧不起你了。”

明信片上是波茨坦的街頭風光，一旁秀麗字跡寫著“致可愛的小瑪麗”、“等你來”。

瑪麗和路易有一個堂姐，打小就是他們這輩孩子的精神棟梁。免試入讀國內(nèi)最一流的大學，拿了公費被保送到德國讀研，最后嫁給師出同門的博士老公，生了一對粉雕玉琢的混血雙胞胎，人生每一步都跟踩了彈簧似的越躥越高。瑪麗一直很崇拜這位堂姐，所以當堂姐摸著瑪麗的頭笑著說：“將來來德國念書吧”后，瑪麗就把去德國追隨堂姐的步伐當作人生的首要目標，“學好德語”在她心中是比“戰(zhàn)勝四六級”更為堅定的信念。

當時她還沒有喜歡上柴子辛。

攥著明信片，瑪麗訕訕地低下了頭，好半晌沒說話。

路易說得沒錯。如果真為柴子辛動搖了堅持多年的夢想，連她自己都會瞧不起自己。

四、他說的是“我們”

除晚上收工后各自回男女生宿舍樓睡覺，剩余時間里瑪麗和柴子辛幾乎形影不離。柴子辛當然不是瞎的，瑪麗情緒低落，雖已盡力遮掩，他還是第一時間察覺到了。

“怎么心不在焉的？”

送走演員，簡陋劇組的兩位導演留在棚里親自收拾片場。面對柴子辛的詢問，瑪麗心頭一驚，險些掉了手中的紅頭燈把腳背砸個對穿：“沒、沒有啊。”柴子辛從她手里接過燈頭，露出有點無奈的眼色：“劇本印得缺頁，收聲沖著墻壁，主機位忘記調(diào)白，你再這樣走神下去我倆就得掛科了?！?/p>

夜色已深，他們照舊去學校西門的燒烤店吃夜宵。C大導演系的學生從大三下半學期就開始拍攝畢業(yè)作品，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鬧，對這部事關(guān)緊要的片子，包括柴子辛和瑪麗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來應對。

柴子辛支著一本速寫簿，一邊在紙上勾勒一邊對瑪麗講解他預想的剪輯思路。額前微長的碎發(fā)隨傾過頭的動作而滑落到眉前，專注的側(cè)臉讓瑪麗又恍了一下神。察覺到瑪麗的心不在焉，柴子辛停了筆，嘆著氣又好似有點擔憂地問：“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瑪麗畢業(yè)后要去德國這件事，柴子辛也是知道的——畢竟每周都要拿出大把時間去上德語課，當然瞞不過朝夕相處的搭檔——所以柴子辛最先想到這個方向上：“馬上要考試了？緊張？”瑪麗慌慌張張地點點頭，又搖搖頭，然后自己也被搞糊涂了，愣在那里。柴子辛被她逗得“撲哧”一聲笑出來：“再怎么擔心出路，畢業(yè)作品還是要好好拍的。拿不到畢業(yè)證的話一切不都是白搭嗎？”

和猶疑不定的她不一樣，柴子辛是從入學伊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堅持這一行，對畢業(yè)大片尤為看重。瑪麗明白這一點，也聽出了柴子辛玩笑語氣下的嚴肅，連忙收斂了幾分、生怕引得對方反感。不過既然已經(jīng)聊到這個話題，機不可失，她期期艾艾地多問了一句：“畢業(yè)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嗎？”

“嗯?！?/p>

柴子辛笑了一下。

“我想拿我們的片子去參加比賽?！?/p>

聽起來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瑪麗的腦筋一時沒能轉(zhuǎn)過彎。柴子辛說了業(yè)內(nèi)一個非常有影響力的賽事和一位導演的名字：“今年有可能是他來頒年度大獎?！辈褡有烈回炇堑捶€(wěn)重的樣子，說到這里，兩眼卻閃閃發(fā)亮的，很堅定地看向瑪麗，“他是我的目標。我們抓住這個機會，就可以離他更近一點?！?/p>

柴子辛說的是“我們”。

這儼然給了瑪麗一種錯覺，仿佛柴子辛已經(jīng)把她規(guī)劃進了自己的未來里——瑪麗當然心知肚明這僅僅是錯覺而已，卻還是像打了雞血般一頭扎進機房，不分白天黑夜地對那份名為“2010級導演系柴子辛瑪麗”的工程文件敲敲打打。路易見姐姐一連幾個周末不回家，奉父母之命來學校查看情況。他一進機房就因混濁空氣和昏暗光線而大皺眉頭，及至看清電腦屏幕前那個邋遢的身影，腦里一根線終于“啪”地斷掉，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扯開窗簾。

“嗷——”

宅在機房里不見天日許久的瑪麗被刺眼光線扎得下意識叫出聲來。

號叫還沒轉(zhuǎn)過兩個彎，路易就折回來一把拎起蓬頭垢面的姐姐：“你到底在干什么??？”瑪麗醒過神來，頂著兩道碩大的黑眼圈，撓了撓油膩膩、亂糟糟的頭發(fā)，十分驕傲地拽著弟弟讓他坐到身邊：“剪片子嘛。跟你說哦，這次拿提名是絕對沒問題了，柴子辛他……”

路易耐著性子以十六倍速把進度條拖了一遍，看到片尾的“柴子辛”三個字時臉色又變得鐵青，一巴掌拍在桌上：“柴子辛的名字排在你前頭，他人呢？”瑪麗被弟弟這陡然一拍嚇得縮起脖子，“他、他做粗編啊，之后還要做特效，我們有分工的?！?/p>

“安娜姐今早打了電話來?！?/p>

瑪麗茫茫然的，不知弟弟為何突然提起堂姐的名字。

“看你這個樣子，最近也沒好好去上德語課吧？”路易瞪了姐姐一眼，“安娜姐說，之前給你發(fā)了郵件，但你一直沒回。因為是很重要的事，擔心郵件遺失了，就打到家里來問問。”

路易走后，瑪麗將渲染結(jié)束的視頻文件拷進移動盤里，發(fā)了信息跟柴子辛交接工作。柴子辛很快回復過來，“辛苦了”三個字，一如既往的簡潔明了?，旣惼鹕泶┻^闃靜無人的走廊，在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然后回到電腦前查收郵件。收件箱有一封標紅的郵件，正如路易所言來自安娜姐。瑪麗先前想要聯(lián)絡(luò)的一位教授不久后要到N市參加研討會，托姐夫的福從中牽了線，對方答應在會議之余見瑪麗一面。安娜姐字里行間難掩興奮之情，反復叮囑了各項禮節(jié)，“加油”后頭綴了好幾行感嘆號。

瑪麗看著看著，慢慢俯下身，趴在電腦前，將臉埋進臂彎里。

五、空白頁上有她的位置

柴子辛早在高中時就于同齡男生中間顯得尤為出類拔萃。進C大后摸爬滾打三年，曾經(jīng)的清秀少年越發(fā)顯露出成熟穩(wěn)重的風度。明里暗里喜歡著柴子辛的女生不少，瑪麗看得分明，暗嗤一句“不過因為皮相嘛”之余，也忍不住自嘲。說到底，就連她自己，當初喜歡上柴子辛的理由也是那樣膚淺，哪怕后來朝夕相處數(shù)年，她面對柴子辛時仍會覺得底氣不足。

柴子辛沒有交過女朋友。

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拍片上，專注于夢想的執(zhí)著勁頭反而讓女生們更加被打動?，旣愒砦讨獠辉诰频卣{(diào)侃過柴子辛幾句，對方只是渾不在意地笑笑：“還沒到時候，還沒有遇到合適的，何必著急勉強?！?/p>

瑪麗躊躇起來，不安的土壤里又生發(fā)出名為“期待”的幼苗。

她是不是可以篤定，對柴子辛而言或許有那么幾分特別，只有她一個人呢。

哪怕只是占據(jù)了“搭檔”這么一個半點曖昧色彩也沒有的身份，只要始終守在這個最近的地方，總能在柴子辛松動了念頭的時刻第一時間抓住對方的手。她曾經(jīng)揍過口無遮攔的路易，可事實上心里也有所揣測，其實柴子辛早已心如明鏡，只不過無暇顧及戀愛又不忍分道揚鑣，才佯裝糊涂、緘默不言。

兩人在機房碰了頭，對片子進行最后的調(diào)整。有表演系的漂亮女生借口順路給柴子辛送了咖啡來，瑪麗回頭看了一眼就認出了對方。似乎是在入學式上就對柴子辛一見鐘情，抓緊一切機會送上各種貼心的小禮物，連柴子辛的個人主頁也不放過，第一時間回復每一條狀態(tài)、適時綴上一個溫情的“晚安”。

瑪麗悲哀地發(fā)現(xiàn)，那女生所做的一切，事實上與自己并沒有不同。

自己的這份喜歡、自己所做的一切，終究也沒什么特別的。

柴子辛似是不大吃得消對方無孔不入的噓寒問暖，東躲西逃甚為狼狽?，旣愋涫峙杂^，涼涼地道，既然心中無意，何不明言拒絕呢？柴子辛苦笑著順手將未開封的咖啡放到一旁：“我不太擅長說這種話……希望她自己能感覺到吧?！?/p>

究竟是不擅長，還是狡猾啊。

瑪麗心頭冷了幾分，卻也明白了何處是柴子辛的地雷，小心翼翼地避開，在搭檔的身份上按兵不動。

想來覺得有些意外、但細細尋思又仿佛是意料和情理之中的，兩人的片子拿到了年度最佳影片的提名。獲獎名單要等到現(xiàn)場正式公布，瑪麗坐在昏暗的觀眾席，仰頭望著那個光芒炫目的舞臺，緊張得手心里生了一層黏膩汗水。她感覺到坐在身邊的柴子辛伸過手來，安撫般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那瞬間，瑪麗不知自己打哪里來的沖動和勇氣，反過去用力抓住了柴子辛尚未來得及收回的手。

追光燈恰巧在那時打到他們身上，雙手交握的兩個人，和柴子辛僵硬的、微愕的神情。

瑪麗心中有后悔一閃而過，她直覺自己似乎走錯了關(guān)鍵的一步，但主持人已經(jīng)在大聲呼喚他們的名字，觀眾席里雷動的掌聲和善意的起哄也如潮水般朝他們涌來。柴子辛鎮(zhèn)定了情緒，站起身——擔任頒獎嘉賓的導演已經(jīng)等在臺上，離夢想更近一步的喜悅足以讓他暫且遺忘方才的小插曲。瑪麗則渾渾噩噩地跟在柴子辛身后，跟著上了臺、跟著接過獎杯、跟著和頒獎嘉賓握手，然后如木頭人般站在一旁聽柴子辛發(fā)表簡潔而流暢的獲獎感言。

她知道，柴子辛等這一刻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

而她不是站在他身邊。

說不上甘心抑或是不甘心——與此毫無瓜葛——只是自然而然地，下意識地，她站在了柴子辛的身后。事后瑪麗無數(shù)次回想，就算當時沒有那個小插曲，之后發(fā)生的一切也不會有所改變。

帶著證書和獎杯，劇組全員在校外北街的東北菜館開慶功宴。瑪麗揣著煩悶不禁多喝了幾杯，熱烘烘的酒勁沖上腦殼，她抱著腦袋坐在菜館門口吹風醒神。大家鬧得歡騰，傳到門外也就只剩下彌散在晚風里的依稀的吵嚷之聲。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導演之一不見了。

瑪麗埋下頭低低地打了個噴嚏。

有人掀了門簾走出來。

“喝了酒又吹風，你這樣要感冒的?！?/p>

瑪麗抬起頭，虛著眼對了半天的焦，才看清柴子辛隱在屋檐陰影下的臉龐。

“剛才李導說的事，你怎么想？”

“啊？”瑪麗愣了下。柴子辛無奈地看著她：“那么重要的場合也能發(fā)呆……李導有部新片馬上要開機，希望我們能作為助理跟他進組。我覺得機會很難得，而且對方也答應簽實習證明給我們換畢業(yè)實習的學分，就先答應了。你呢？”

大三結(jié)束、拍完畢業(yè)大片，他們之間的搭檔緣分也快走到頭了。這下連畢業(yè)實習也能和柴子辛在一起，瑪麗怎么可能拒絕，忙不迭點著頭：“好啊好啊。”柴子辛蹙了下眉頭，側(cè)過臉來，目光有些復雜。然而栽進酒精里頭腦昏沉的瑪麗無法從那份復雜中梳理出清晰的條理。

“柴子辛。”

“嗯？”

“我改變主意了?！?/p>

“……什么？”

“我不去德國了。我要留下來。我們繼續(xù)一起拿很多很多獎。”瑪麗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說什么，只是揪住柴子辛的衣角無比努力地表達，仿佛這樣就能將悶在心底多年、膨脹到幾近要爆炸的情感舒緩幾分：“我們，像這樣，一直，在一起吧！”

但她要的不是這樣。

她知道，柴子辛想要的也絕不是這樣。

她鄭而重之地將柴子辛的名字寫進了她所期許的未來里，甚至愿意為保留“柴子辛”三個字的存在而割舍掉一些原先對她而言很重要的名字。然而，柴子辛的未來里卻從來沒有她。

或許在柴子辛的空白一頁上有她的位置，但那位置下的標注是一個模糊的“搭檔”。

而非明確的“瑪麗”。

所以哪怕?lián)Q一個人，或許在柴子辛眼中也無可無不可。

“夢想”遠遠凌駕于“戀愛”之上。

較之“戀愛”更為渺小的“瑪麗”二字，自然越發(fā)輸?shù)靡粩⊥康亍?/p>

有的美夢，從她開始貪心不足、自亂陣腳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她攥得死緊，柴子辛卻沒怎么用力地就將襯衣一角從她掌心抽離：“嗯，你自己將來不會后悔就好。喝點熱水醒醒酒吧?！?/p>

究竟是不擅長，還是狡猾。

六、她只是個普通的瑪麗

瑪麗有很多從未告訴過柴子辛的事——盡管他們朝夕相處，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對彼此日程表的掌握程度精確到以分鐘計。

比如說，她三次模考的成績距離C大歷年最低的分數(shù)線都仍有一段距離，用輕松笑容搪塞了父母和路易，發(fā)榜前一天夜里她自己其實心慌焦躁得整宿未能入睡，大半夜的披了衣服出門去沿城河跑了一大圈。

比如說，為了將畢業(yè)大片的最終定稿剪到滿意的程度，她反反復復地修改工程文件，獨自在機房通宵并不慎被門衛(wèi)大叔反鎖進了樓梯間，又冷又餓地蹲在瓷磚地面上獨自等到天亮。

比如說，仰慕已久的那位教授到N市開研討會時終于答應見面，她趕了最早班的火車出發(fā)、乘最夜班的火車返回，遙距上千公里的P市和N市她一天之內(nèi)走了個來回，只為當面和教授說聲抱歉，她放棄了一直以來的夢想。

為戀愛而有所犧牲，這其實是多么愚蠢的事情。但，是不是所有人做這件蠢事時都會油然生出一種英雄般的豪情、并為這份豪情沖昏了頭腦呢？

瑪麗終究不是真正的超級瑪麗，不是吃了蘑菇就能變大，不是吃朵花就能發(fā)射子彈，不是一顆星星降落在身上就能無所畏懼——就像柴子辛，終究也不是那個愚蠢的、成天被綁架的碧琪公主。

拯救了碧琪公主十七次的矮個子水管工大叔累不累呢？

瑪麗不知道。

她只知道，但凡柴子辛朝她回一次頭、給她一個眼神，她就有勇氣繼續(xù)跟上去、抓緊這份沉默無望的暗戀——但是沒有。柴子辛一次也沒有回過頭。

他們作為導演助理實習的片場在P市西三環(huán)。工作時間還算規(guī)律，每晚八點前大抵都能收工。劇組租下常駐的酒店出門右拐一公里，體育館背面有個露天的籃球公園，柴子辛常在片場收工后獨自過去打球。P市八月的夜晚很涼爽，瑪麗偶然散步路過那座籃球公園，站在高高的看臺上俯視蒼白探照燈下一身晶亮汗水的柴子辛，良久轉(zhuǎn)身想要離開。恰巧柴子辛抬了抬頭，目光一錯便看到場邊的她，先是露出點詫異的神色，眉頭不露痕跡地皺了下又迅速松開，然后走到場邊來仰起頭道：“怎么來這兒了？”

瑪麗笑笑說“散步經(jīng)過”，但連她自己聽著都覺得這像借口。

柴子辛“哦”了聲，似是不疑有他：“我再打一會兒。唔，你想等一等嗎？我們一起回酒店？”

瑪麗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好?！?/p>

從籃球公園回到劇組駐扎的酒店，要繞過體育館、橫穿過體育館后方一片茂密的闊葉林。月光如積水空明，卻被葉片裁剪出銳利的形狀?，旣惵湓诓褡有梁箢^半步，猶如過往數(shù)年的每一次那樣，一路上片刻也難耐沉默似的絮絮叨叨。而對她這些無關(guān)緊要、雞毛蒜皮的廢話，柴子辛嘴角帶點笑意地聽著，偶爾“嗯”地應一聲，似是無比耐心寬容。

“跟你說哦，其實那一次——”

瑪麗的話頭在這里戛然而止。

她陡然停下了腳步。

而柴子辛渾然未覺，繼續(xù)向前走著。

三十米，五十米，八十米。

一百米。兩百米。

瑪麗暗暗數(shù)著他的腳步，直到柴子辛的身影走出林子、遠到只剩下紅綠燈下一個模糊的輪廓——他走了很遠很遠，也沒有發(fā)現(xiàn)身后原本跟著的人早已不知丟在了哪里。

就是這樣了吧！

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瑪麗站在原地，酸澀的感覺一下子涌上眼眶。

柴子辛是個無可挑剔的搭檔，但他對自己始終沒有戀愛的感情，這怪不得任何人。因為沒有戀愛的感情，所以相處時的態(tài)度終究是理智多過情感。在生命中的某一段路上可以融洽地同行，但到了必要的分岔路口，他也能灑脫地擺擺手，給予一個“一路順風”的祝福，然后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走向另一個岔道。

就是這樣了。

他的目光朝向的是更遙遠的方向，他的雙眼是因炫目的夢想才閃閃發(fā)亮。

與她無關(guān)。

超級瑪麗一路披荊斬棘地去救不屬于他的碧琪公主，吃過多少苦頭死過多少次，都哼唱著歡快的音樂從未流過一滴眼淚。

可她只是個普通的瑪麗而已。

“我放棄你了?！?/p>

瑪麗望著柴子辛幾乎要融化在路邊燈光里的那個背影，輕聲說。

好像有什么潮濕的東西干涸在了酸痛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