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華
古琴是漢民族最早的彈弦樂器,是漢傳統(tǒng)文化之瑰寶,其聲古樸、穩(wěn)重、深遠,又如珍珠一樣明亮。她歷史久遠、文獻瀚浩、內(nèi)涵豐富、影響深遠,為世人所珍視,歷來就是文人騷客吟詠的對象。據(jù)唐代“音樂詩”中不完全統(tǒng)計,詠琴詩就有七、八十首之多。這“可付心事”的瑤琴曾帶給文人們怎樣的藝術(shù)享受,又在藝術(shù)史上留下了多少璀璨的音符呢?不妨藉著唐詩來感受一番。
一
琴,俗稱古琴、七弦琴。至今已有三千多年的悠久歷史。早在先秦時期,琴就是一件廣為流傳、且為人喜愛的彈弦樂器。我國第一部詩歌集《詩經(jīng)》中就有“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的詩句,描述了人們凝神諦聽它那美妙聲音的情景以及對“琴瑟”的喜愛程度。當時的琴和瑟猶如一對孿生姐妹,形影不離,故《詩經(jīng)》中又有“琴瑟友之”、“如鼓琴瑟”之類的記載。
關(guān)于琴的來源,史籍上無有確切的記載,故說法不一,一說“神農(nóng)作琴”(《世本·作篇》);一說“伏羲作琴,神農(nóng)作瑟”(《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篇》);還有一說是“昔有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 (《禮記·樂記》),后有“周加五弦”(《說文》),“是為七弦”。后據(jù)《五知齋琴譜上古琴論》載:“昔者伏羲之王天下也。仰觀俯察感榮河出圖,以畫幾卦,聽八風以制音律,采嶧山孤桐,合陰備陽,造為雅樂,名之曰琴?!彼坪跻膊豢煽?,畢竟是因為歷史悠久,伏羲本已為神話人物,但不管如何,古琴之古已成定論。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古琴的演奏音樂已具有一定的藝術(shù)表現(xiàn)能力?!读凶印珕枴份d:“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辈拦那伲驹诘巧?,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焙髞恚娮悠谒?,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從而流下了“伯牙摔琴謝知音”的美談。當時有名的琴師就有衛(wèi)國的師涓、晉國的師曠、魯國的師襄等。著名的琴曲有《高山》、《流水》、《陽春》、《白雪》,就連百姓生活中,琴也十分流行,臨淄“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筑、彈琴 ”,可以這樣認定,琴的藝術(shù)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琴史上的一次高峰時期。
到了漢魏時期,古琴藝術(shù)有了重大發(fā)展。從湖北隋縣出土的戰(zhàn)國時期曾侯乙墓的十弦琴和長沙馬王堆出土的七弦琴來看,當時還沒有加上琴徽——這一用玉石或貝殼等鑲嵌在琴面上的十三個圓形標志。但據(jù)嵇康《琴賦》中載:“徽以鐘山之玉”的說法,至少在漢魏時期就已有了琴徽,琴徽的設置說明琴在漢魏時期的重大發(fā)展。 其間,著名的古琴演奏家和作曲家如漢末的蔡邕父女和魏晉間的“竹林七賢”之一嵇康,史書中即有蔡邕“灶中取木制焦尾”的傳說,嵇康也因為反對司馬氏的統(tǒng)治,四十歲時即被殺害,臨刑前從容彈奏一曲《廣陵散》而成為千古絕唱。
二
琴在唐代中期,由于中外文化藝術(shù)的廣泛交流,琵琶等西域樂器的侵入,也由于古琴不為統(tǒng)治者所重視,特別是唐玄宗李隆基對琴特別反感,使得古琴藝術(shù)家道中落,受到了冷落。《羯鼓錄》中記載:“上(指李隆基)性俊遇,酷不好琴,曾聽彈琴,正弄未及畢,叱琴者出?!笨梢哉f,中唐時期對琴的發(fā)展起了一定的抑制作用,這在唐詩中多有記載:
泠泠七弦上,靜松寒聽風。
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劉長卿《聽彈琴》
詩中反映了盛唐時期由于新樂的興起,古調(diào)不受人喜愛的狀況,同時也反映了詩人對今人不愛古調(diào)的做法表示了不滿。
白居易更是崇尚古樂的代表人物,他對“人情重今多賤古,古琴有弦人不撫。”(《五弦彈》)的世俗進行了淋漓盡致地批判與揭露。
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
古聲淡無味,不稱今人情。
玉徽光彩滅,朱弦塵土生。
廢棄來已久,遺音尚泠泠。
不辭為君彈,縱彈人不聽。
何物使之然?羌笛與秦箏。
——白居易《廢琴》
古琴無俗韻,奏罷無人聽。
寒松無妖花,枝下無人行。
……
眾目閱芳艷,松獨守其貞。
眾耳喜鄭衛(wèi),琴亦不改聲。
懷哉二夫子,念此無自輕。
——白居易《鄧魴張徹落第》
信意閑彈秋思時,調(diào)清聲直韻疏遲。
近來漸喜無人聽,琴格高低心自知。
——白居易《彈秋思》
可嘆“獨守其貞”的“寒松”,又昔“亦不改聲”的古琴,由于不能開出“芳艷”的“妖花”而“枝下無人行”,“眾耳喜鄭衛(wèi)”使得“玉徽光彩滅,朱弦塵土生”。作者在這里將古琴與傲笑霜雪、高潔清雅的寒松相提并論,可見白居易此時的心態(tài)了。
李白在其詠琴詩中也不時地顯露出其相似的觀點:
郢客吟白雪,遺響飛青天。
徒勞歌此曲,舉世誰為傳。
——李白《古風之二十一》
鐘期已久沒,世上無知音。
——李白《月夜聽盧子順彈》
不僅表現(xiàn)了詩人對于古琴藝術(shù)受到冷落和歧視的強烈不滿,同時也反映了作者飽受人間一生坎坷、歷盡艱難的辛酸痛苦和哀怨之情。
三
古琴,在唐詩中有許多雅稱,如:“綠綺”、“孤桐”、“絲桐”、“嶧陽”、“玉徽”、“瑤琴”、“素琴”、“玉琴”等等。
古琴制作,一般要經(jīng)過選材、制底面、挖槽腹、合琴、灰漆等工序。琴的通體為共鳴箱,琴面用一塊三尺六寸長、六寸寬、兩寸厚的桐木板,按一定規(guī)格刨成弧形, 剜成槽腹,另將一塊三分厚與琴面同樣長寬的梓木板作為琴底,琴面與琴底用膠粘和成琴體。琴面上按一定比例鑲嵌出十三個琴徽,琴徽可以用玉石、貝殼、黃金制作。琴面上張有七弦,一端系于琴軫,一端纏于雁足。關(guān)于古琴的制作,早在《詩經(jīng)》中就有公元前七世紀衛(wèi)文公遷往楚丘(今河南滑縣),重建衛(wèi)國,規(guī)劃城市, 營造宮室時,就安排種植了桐、梓、漆樹,以備制琴之用的記載,可見古琴制作選材歷史的悠久。
從唐詩中多處看到,選用制作琴面的桐木多以“嶧陽孤桐”為主:
古琴大軫長八尺,嶧陽老樹非桐孫。
——李賀《聽穎師彈琴歌》
由此看來,制作古琴的桐木一般選用嶧陽(今山東省鄒縣東南的鄒山,嶧陽指嶧山的南坡)的桐木,而且必須是老本桐木,而非后生的旁枝。經(jīng)查《書·禹貢》曾有 “嶧陽孤桐”的記載:“孤,特也。嶧山之陽,特生桐,中琴瑟?!薄段逯S琴譜·上古琴論》也云:“昔者伏羲之王天下也?!蓭F山孤桐,合陰備陽,造為雅樂,名之曰琴?!笨梢姟皫F陽孤琴”確為古人制琴所主要選料。
經(jīng)過選用的“嶧陽孤桐”還需經(jīng)過工匠者的精心制作,才能“雕斫為雅琴”。
亭亭嶧陽樹,落落千萬尋。
獨抱出云節(jié),孤生不作材。
影搖綠波水,彩絢丹霞岑。
直干思所托,雅志期所任。
匠者果留盼,雕斫為雅琴。
——司馬逸客《雅琴篇》
在古琴制作中,除以“嶧陽孤桐”作為其主要材料外,“弦”也是其主要成分,出于美觀上的需要,唐琴中的弦常常被染成紅色的:
玉指朱弦軋復清,湘妃愁怨最難聽。
——孫氏《聞琴》
竹林高宇霜露清,朱絲玉徽多故情。
——韋應物《昭國里第聽元老師彈琴》
誰裁青桐枝,縆以朱絲弦。
能含古人曲,遞與今人傳。
——岑參《秋夕聽羅山人彈三峽流泉》
唐代時,制琴技術(shù)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制琴家層出不窮,僅四川雷氏家族即有雷霄、雷威、雷玨、雷迅、雷文等。雷威制作的“春雷”琴,曾被宋徽宗趙佶所藏,并置于“萬琴堂”內(nèi),該堂為世界上最早的樂器博物館,只可惜后為金人所焚,現(xiàn)仍傳世的唐琴有“九霄環(huán)佩琴”、“輕雷琴”、“枯木龍吟琴”、“飛泉琴”、“大圣遺音琴”等等。
我國制琴歷史悠久,工藝精致。蔡邕的“焦尾琴”傳至六朝齊明帝時還在使用。司馬相如的“綠綺琴”也流傳數(shù)百年。提起司馬相如,使人想起一段佳話來:相傳司馬相如久聞卓文君之貌美,苦苦無緣相見。一日,正好卓文君之父邀其相見,司馬相如遂即席演奏一曲《鳳求凰》,傾訴相思之情,文君聞琴即明相如心思,竟在夜間與之私奔,終結(jié)秦晉之好,成為千古佳話。故此宋代毗陵女子有《彈琴詩》曰:“昔年剛笑卓文君,豈信絲桐解誤身”之說。
四
從某種意義上說,琴的藝術(shù)是中國古代文人的藝術(shù),歷代文人雅士的文化生活,總是與琴形影不離的,正所謂“君子以鐘鼓道志,以琴瑟樂心”(荀子《樂記篇》),古人修身養(yǎng)性重視“琴棋書畫”,且以琴為首。因而琴成了有否涵養(yǎng)的佐證和精神依托?!抖Y記·曲禮》稱:“士無故不徹琴瑟?!倍庞印锻ǖ洹沸颉芬?說:“士無故不去琴瑟,以平其心,以暢其志?!笔⑻茣r期,琴由于和整個知識階層的藝術(shù)審美活動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而成為當時最適于表現(xiàn)這一階層人物感情的藝術(shù)種類。詩人們多認為琴其實就是文人雅士才具備的雅好:
促軫乘明月,抽弦對白云。
從來山水韻,不使俗人聞。
——王績《山夜調(diào)琴》
明月白云,促軫抽弦,彈一曲《山水操》,這就是詩人以簡潔的筆法描繪出的一幅《山夜調(diào)琴》圖。詩歌借彈奏的琴曲,抒發(fā)了作者超脫世俗的隱逸生活情趣。然而,“不使俗人聞”也暴露了作者過于清高的傾向。
名士竹林隈,鳴琴寶匣開。
風前中散至,月下步兵來。
——李嶠《琴》
詩中字里行間流露出一種高雅不俗的情調(diào),它雖然沒有一般的關(guān)于彈琴與聽琴的描述,但引述的古代著名琴師與知音之間的動人故事,以及隱逸名士的典故以抒情言志,已讓無數(shù)人心向往之。
唐代詩人不僅僅稱頌古琴之道,同樣也為琴有所傾心。詩人劉禹錫在《晝居池上亭獨吟》中認為:“法酒調(diào)神氣,清琴入性靈。”可見酒與琴在詩人心目中的地位, 詩仙李白更勝一籌,竟然達到“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保ɡ畎住渡街信c幽人對酌》)的地步。另一位現(xiàn)實主義詩人白居易不僅善于聽琴,他常以一生 “酷好三事(詩、酒、琴)”為自詡,故而彈琴為其一生中除詩之外的另一雅好,白居易善彈《秋思》,曾寫有《彈秋思》一詩。白居易另一首著名的詠琴詩為:
鳥棲魚不動,月照夜不深。
身外都無事,舟中只有琴。
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
心靜即聲淡,其間無古今。
——白居易《船夜援琴》
即便是出外旅游,也不免舟中撫琴一番,可見白居易對琴熱愛之極,的確是情有獨鐘了。
盡管古琴藝術(shù)在盛唐時期有所抑制,但唐仍不失為我國古琴藝術(shù)史上的一個寶貴明珠。唐末由曹柔改制的減字譜就是古琴歷史上的一個重大突破,為繁榮琴學事業(yè)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古琴博大精深,與愛美的中國人相伴千載,成為不朽。不僅在唐詩,古往今來,古琴與喜愛古琴者相藉相伴,共同經(jīng)歷著悲慟、歡樂與盼望。無論是在高山之巔、是在流水之側(cè)、還是在陋室之隅,琴聲里似乎都有松風輕拂、波浪緩流、心言低訴。那一曲中國風,仍在絲絲縷縷地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