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克勤
明清之際的社會人文環(huán)境,開放而包容,文人們由社會風氣延至自身修養(yǎng)和愛好,對家具、紫砂茶壺的品種、形制、功用的研究、設計、制作和追求,多有自我發(fā)揮和心得。“素簡”、“古樸”和“精致”的訴求,彰顯了文人的特有氣質(zhì),浸潤著文人典雅的生活情趣,同時散發(fā)出文人瀟灑清秀的書卷氣息。
書案、躺椅、茶具是明清文人生活必備品
我們了解明清社會文人生活的情趣,對理解明式家具有著重要的作用,這些文人的特殊愛好和功能需求,可以從這一時期的筆記、散文和小說及插圖中得到印證,同時也可在這一時期書畫家們的作品中得到展示。
如明戴進所繪《太平樂事圖》中文人學子看戲時用的桌、凳,明唐寅所繪《韓熙載夜宴圖》、《桐蔭品茶圖》所描繪的家具、茶具,明仇英所繪《桐蔭晝靜圖》中文人所用之書案和躺椅,清葉震初、方士庶所繪、厲鶚題記的《九日行庵文宴圖》、清冷枚人物圖和清姚文瀚繪山水樓臺圖所展現(xiàn)的桌椅、茶具等等,將這一時期文人的愛好和愜意之生活風貌全景式展開。
明代大學者文徵明曾孫文震亨所著《香茗》一文云:
香、茗之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隱,坐語道德,可以清心悅神。初陽薄暝,興味蕭騷,可以暢懷舒嘯。晴窗拓帖,揮麈閑吟,篝燈夜讀,可以遠辟睡魔。青衣紅袖,密語談私,可以助情熱意。坐雨閉窗,飯余散步,可以遣寂除煩。醉筳醒客,夜雨蓬窗,長嘯空樓,冰弦戛指,可以佐歡解渴。
由上可見文人風雅瀟灑的生活和對焚香烹茶技藝之精到,真是趣味無窮,宛如神仙。另一位明代大家張岱在《閔老子茶》一文中將主人不顧千里之遙而求惠泉之水泡茶的奇效描寫得惟妙惟肖、淋漓盡致:
……導至一室,明窗凈幾,荊溪壺,成宣窯磁甌十余種,皆精絕。燈下視茶色,與磁甌無別而香氣逼人,余叫絕。余問汶水曰:“此茶何產(chǎn)?”汶水曰:“閬苑茶也?!庇嘣汆ㄖ唬骸澳H余,是閬苑制法而味不似?!便胨湫υ唬骸翱椭呛萎a(chǎn)?”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羅岕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余曰:“水何水?”曰:“惠泉”。余又曰:“莫紿余,惠泉走千里,水勞而圭角不動,何也?” 汶水曰:“不復敢隱。其取惠水,必淘井,靜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甕底,舟非風則勿行,故水之生磊。即尋?;菟q遜一頭地,況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畢,汶水去。少頃,持一壺滿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撲烈,味甚渾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便胨笮υ唬骸坝枘昶呤?,精賞鑒者,無客比?!彼於ń?。
文中談到了“荊溪壺”、“惠泉水”都是茶藝之極品,可見古人對品茶的修養(yǎng)何其精深,對泉水的感覺何其細膩,對壺具的要求何其苛嚴。在當時,飲茶具有某種儀式的意義,是中國文人所追求的典雅生活的標志。明代的馮正卿,曾任湖州司里,清朝后,他隱居不仕,特別嗜茶,著有《岕茶箋》。在這本書里,他就飲茶的時間、地點、器具、茶伴、意境等,提出了著名的十三宜和七忌:
十三宜:一無事,二佳客,三幽坐,四吟詠,五揮翰,六徜徉,七睡起,八宿酲,九清供,十精舍,十一會心,十二賞鑒,十三文童。
七忌:一不如法,二惡具,三主客不韻,四冠裳苛禮,五葷肴雜陳,六忙冗,七壁間案頭多惡趣。
以上,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的文人對飲茶所代表的典雅生活的追求和對茶具精美的要求。無獨有偶,在明人筆記中我們還能看到飲茶二十四時宜的說法。明代許次紓《茶疏明飲時》敘述了飲茶二十四宜的細目:
“心手閑適、披詠疲倦、意緒棼亂、聽歌聞曲、歌罷曲終、杜門避事、鼓琴看畫、夜深共語、明窗凈幾、洞房阿閣、賓主款狎、佳客小姬、訪友初歸、風日晴和、輕陰微雨、小橋畫舫、茂林修竹、課花責鳥、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闌人散、兒輩齋館、清幽寺觀、名泉怪石。”
此外,許次紓特別強調(diào)了飲茶不宜用“惡水、敝器、銅匙、銅銚、木桶、柴薪、麩炭、粗童、惡婢、不潔巾帨、各色果實香藥”,同樣對飲茶的器具提出了要求。因此,對典雅生活的追求,使得文人與紫砂茶壺的關系十分密切,這為文人墨客參與紫砂茶壺的設計、制作提供了條件,而文人獨到的審美情趣和追求也在其中盡顯。
《陽羨紫砂圖考》引《蘿窗小牘》記載,丹陽人黃玉麟“道光間諸生,居蘇州,善做宜興茶壺,選土配色,并得古法”,曾應清著名金石學家吳大徵之邀在蘇州十梓街吳宅專做紫砂壺。明代周高起,博聞強識,工古文辭,精于鑒賞,嗜茗飲、好壺藝,他有一段關于茶和壺的名言:“壺供真茶,正在新泉活火,旋瀹旋啜,以盡色、聲、香、味之蘊。故壺宜小不宜大、宜淺不宜深;壺蓋宜盎不宜砥,湯力茗香,俾得團結(jié)氤氳?!辈粌H如此,他還說明把玩紫砂壺的心得:“壺經(jīng)用久,滌拭日加,自發(fā)暗然之光,入手可鑒,此為書房雅供?!币徽Z道出文人雅士們喜歡把玩紫砂壺的原因,即泡茶品茗之外還可把玩觀賞,雅趣無窮,以致到了癖戀名壺成癡迷的境地。
周高起有一詩《供春大彬諸名壺,價高不易辦,予但別其真,而旁搜殘缺于好事家,用自怡悅,詩以解嘲》,詩云:“陽羨名壺集,周郎不棄瑕。尚陶延古意,排悶仰真茶。燕市曾酬駿,齊師亦載車。也知無用用,攜對欲殘花。”明代大書畫家徐渭一首《某伯子惠虎丘茗謝之》云:“虎丘春茗妙烘蒸,七碗何愁不上升。青箬舊封題谷雨,紫砂新罐買宜興?!睂⑽娜说乃囆g情趣追求和對生活積極的審視,通過日常用具及器皿融和體現(xiàn),這是一種健康向上的并折射著藝術、文化光芒的生活情趣,綿延至今仍有其生命力。
亞明老先生生前曾為筆者書寫書齋名“味綠居”,因談起“綠”字含義而說起茶,便大講唐云如何嗜好茶壺,如何喜歡把弄曼生壺,幾次不顧年事已高往返其家中觀看曼生壺一事。有一年筆者在上海朱屺瞻紀念館觀看唐云先生紀念展,還特地在他收藏的曼生壺前細細品鑒,確實不同凡響,真正美妙絕倫,難怪唐云老先生嗜壺如癡如醉。亞明先生為唐先生癡情所動,把自己收藏的唯一一把曼生壺送給唐老,以成人之美,這樣的君子風范,讓筆者深感敬佩。這使我想起周高起在談到時大彬的壺藝時的一句話,“幾案有一具,生人閑遠之思?!睍r至今日,雖做壺的大有人在,但要真正達到“幾案有一具,生人閑遠之思”的能有幾何?李漁曾云:“茗注莫妙于砂壺,砂壺之精者,又莫過于陽羨,是人而知之矣?!弊仙皦夭煌谄渌囆g品,不僅在觀賞其美,還在于握之舒適、出水流暢;不僅在泡茶解渴,還在于清心悅神,遣寂除煩。真正達到美好的形象結(jié)構(gòu)、精湛的制作工藝和良好的實用功能的統(tǒng)一。一把好壺歷來為人一生的追求,明清以來多少文人雅士為此折腰,為此傾心,為此陶醉。
李漁“暖椅式”體現(xiàn)文人的浪漫情懷
文人雅士喜茶壺是如此,對于家具的形制、木料、工藝,也完全從其特殊的愛好和功能出發(fā)真情投入。
李漁對其設計制作的“暖椅式”的舉例說明最能反映明清文人的生活情狀。何謂“暖椅”?讓我們走進李漁的《閑情偶寄·器玩部·十八圖暖椅式》去了解明代文人士大夫生活對椅子的追求吧:
如太師椅而稍寬,彼止取容臀,而此則周身全納故也。如睡翁椅而稍直,彼止利于睡,而此則坐臥咸宜,坐多而臥少也。前后置門,兩旁實鑲以板,臀下足下俱用柵。用柵者,透火氣也;用板者,使曖氣纖毫不泄也;前后置門者,前進人而后進火也。然欲省事,則后門可以不設,進人之處亦可以進火。此椅之妙,全在安抽替于腳柵之下。只此一物,御盡奇寒,使五官四肢均受其利而弗覺。另置扶手匣一具,其前后尺寸,倍于轎內(nèi)所用者。入門坐定,置此匣于前,以代幾案。倍于轎內(nèi)用者,欲置筆硯及書本故也。抽替以板為之,底嵌薄磚,四圍鑲銅。所貯之灰,務求極細,如爐內(nèi)燒香所用者。置炭其中,上以灰覆,則火氣不烈,而滿座皆溫,是隆冬時別一世界。況又為費極廉,自朝抵暮,止用小炭四塊,曉用二塊至午,午換二塊至晚。此四炭者,秤之不滿四兩,而一日之內(nèi),可享室曖無冬之福,此其利于身者也。若至利于身而無益于事,仍是宴安之具,此則不然。扶手用板,鏤去掌大一片,以極薄端硯補之,膠以生漆,不問而知火氣上蒸,硯石常曖,永無呵凍之勞,此又利于事者也。不寧惟是,炭上加灰,灰上置香,坐斯椅也,撲鼻而來者,只覺芬芳竟日,是椅也,而又可以代爐。爐之為香也散,此之為香也聚,由是觀之,不止代爐,而且差勝于爐矣。有人斯有體,有體斯有衣,焚此香也,自下而升者能使氤氳透骨,是椅也而又可代熏籠。熏籠之受衣也,止能數(shù)件;此物之受衣也,遂及通身。跡是論之,非止代一熏籠,且代數(shù)熏籠矣。倦而思眠,倚枕可以暫息,是一有座之床。饑而就食,憑幾可以加餐,是一無足之案。游山訪友,何煩另覓肩輿,只須加以柱杠,覆以衣頂,則沖寒冒雪,體有余溫,子猷之舟可棄也,浩然之驢可廢也,又是一可坐可眠之轎。日將暮矣,盡納枕簟于其中,不須臾而被窩盡熱;曉欲起也,先置衣履于其內(nèi),未轉(zhuǎn)睫而襦袴皆溫。是身也,事也,床也,案也,轎也,爐也,熏籠也,定省晨昏之孝子也,送曖偎寒之賢婦也,總以一物焉代之。倉頡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以造化靈秘之氣泄盡而無遺也。此制一出,得無重犯斯忌,而重杞人之憂乎?”
此李漁“暖椅式”之篇,可見明代文人生活之愜意浪漫。
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談到房屋、窗戶、家具時又云:“蓋居室之制貴精不貴麗,貴新奇大雅不貴纖巧爛漫”;“窗欄之制,日新月異,皆從成法中變出”;“予往往自制窗欄之格,口授工匠使為之,以為極新極異矣?!敝劣谧酪蔚淖廊鲞@樣的小物件,他指出“此物不用錢買,但于匠作揮斤之際,主人費啟口之勞,僮仆用舉手之力,即可取之無窮,用之不竭”。他強調(diào)“宜簡不宜繁,宜自然不宜雕斫。凡事物之理,簡斯可繼,繁則難久,順其性者必堅……”可見當時文人對家具等的要求,完全為其生活習性和審美心態(tài)所決定。
當時的文人對于家具風格形制的追求主要體現(xiàn)在“素簡”、“古樸”和“精致”上。如文震亨在《長物志》中談及方桌時說:“須取極方大古樸,列坐可十數(shù)人,以供展玩書畫”;論及幾榻時又說:“古人制幾榻雖長短廣狹不齊,置之齋室,必古雅可愛……”;論及書櫥時強調(diào)“藏書櫥須可容萬卷,愈闊愈古”,“小櫥……以置古銅玉小器為宜”。明戲曲家高濂《遵生八箋》中設計的欹床,“上置椅圈靠背如鏡架,后有撐放活動,以適高低。如醉臥、偃仰觀書并花下臥賞俱妙”。二宜床則“床內(nèi)后柱上釘銅鉤二,用掛壁瓶,四時插花,人作花伴,清芬滿床,臥之神爽意快”。欹床高低可調(diào),二宜床冬夏可用,構(gòu)思巧妙,既能讀書休息又能品賞鮮花意趣無窮。將文人悠然自得、神爽意快之神態(tài)反映得如此生動。我們不得不承認,明清兩代的一些文人,從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出發(fā),在器具的實用功能和審美標準方面,達到了與自然和諧融合的高度統(tǒng)一。
透過明清文人的生活與家具、紫砂壺的關系,我們可以看到那個時代繁華的江南都市生活,發(fā)達的手工業(yè)和眾多的名匠藝人的產(chǎn)生,悠久的人文歷史、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尚美的藝術氛圍等諸多社會、自然和人文方面的因素,這是明清時期江南獨特的一道風景線。我們考察明式家具、紫砂茶壺的產(chǎn)生,我們追尋明清文人衷情于斯的文化、社會和人文內(nèi)涵,我們?nèi)パ芯克|摸它,感受它,就像慢慢地呷上一口碧螺春茶一樣,低頭品味,而完全不同于今人伸長脖子仰頭痛飲 “可口可樂”。不一樣的文化,不一般的感受。
關于明清時期江南都市生活與文化人之品鑒,歷來眾說紛紜,有說“昆曲、黃酒、園林”,有說“評彈、綠茶、園林”,有說“狀元、戲子、小夫人”……不要管怎么說,所有這些,都離不開茶具、椅子、幾案的演義。掩卷遐思,讓我們在濛濛細雨中走過江南小鎮(zhèn),在長長巷子的青石板上,隔著長滿青苔的粉墻黛瓦,聆聽從墻頭翠綠的老樹嫩葉間的格子窗里,傳出一兩聲評彈的丁冬弦索聲,讓我們躺坐在李漁的“暖椅式”上,手捧紫砂壺,呷一口惠山泉水泡制的碧螺春,仰頭聆聽。
“點點不離楊柳外,聲聲只在芭蕉里”,“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驀地,我想起了幾句舊詩。這是怎樣的一番圖景,又是何等的別有洞天的意境啊。江南鐘靈毓秀、人文薈萃,唐宋以降,元代倪云林,明代文徵明、唐寅、李漁,到清代翁同龢、吳大徴,近代俞曲園、張大千、吳湖帆……說不盡的文人騷客,說不盡的江南才子佳人的生活,說不盡的明式家具和紫砂壺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