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就《毛詩》中“如云”與《魯詩》中“如蕓”的異文進(jìn)行分析,并結(jié)合《詩經(jīng)》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與地域風(fēng)俗,述析“云”和“蕓”的異文對《出其東門》的理解造成的巨大差異。
關(guān)鍵詞:“云” “蕓” 《詩經(jīng)》 異文
《毛詩·鄭風(fēng)·出其東門》:“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c衣綦巾,聊樂我員。出其闉阇,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c衣茹藘,聊可與娛?!薄睹珎鳌罚骸叭缭?,眾多也?!敝祆洹对娂瘋鳌芬嘧ⅲ骸叭缭?,美且眾也?!盵5](P479)后世注《詩經(jīng)》諸家,皆承其說,幾為定論:男子不為如云如荼的眾多女子而動心,忠貞不二地愛著生活簡樸、安于貧賤的妻子。
漢石經(jīng)魯詩碑圖第三面有“如蕓”二字存留。羅振玉藉此認(rèn)為魯詩“如蕓”勝于毛詩“如云”:“‘如蕓猶言如舜華、如桃李,均以花喻美色”。[11](P23)
聞一多認(rèn)為: “案下云‘縞衣,則‘云似當(dāng)讀如字。衣色白,故曰‘如云也。第二章‘如荼,亦切下縞衣言?!犊脊び洝U人之事》‘望而視之,欲其荼白也,《注》:‘當(dāng)如茅秀之色。……詩曰:‘如云如荼,取義相同,皆形容女衣之詞。蕓色黃,‘如蕓則與‘縞衣不相應(yīng),魯詩殆借‘蕓為‘云耳?!盵10](P212~213)由此,各家觀點可分為三,《毛傳》訓(xùn)之以“寡眾”,羅振玉訓(xùn)之以“美色”,聞一多則訓(xùn)之以“衣色”。我們認(rèn)為按照羅振玉的觀點作“如蕓”解,是更符合詩的原意的。
從字形上來看,“云”在甲骨文中寫作或,為象形字,“象天上云彩翻卷之形”[16](P759~760),后加“雨”頭,表意,在《說文》中寫作。而“蕓”字,在《說文》中寫作。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蕓,艸也。似目宿?!断男≌罚骸虏墒|,為廟采也。二月榮蕓?!对铝睢罚骸俣|始生。注:‘蕓,香草。高注《淮南》、《呂覽》皆曰:‘蕓,蕓蒿,菜名也?!秴斡[》曰:‘菜之美者,陽華之蕓。注:‘蕓,芳菜也?!笨梢娛|草應(yīng)該是一種有著芬芳?xì)馕兜南悴?,而“荼,苦荼也?!夺屍H》、《邶》毛傳皆云:‘荼,苦菜?!盵7](P80下)由此可知,詩中“蕓”與“荼”相對成文,皆以香草喻美色,正如羅振玉所說,下文之“荼”是“亦以花取譬也”。
在此基礎(chǔ)上,對下文“縞衣綦巾,聊樂我員”的闡釋也產(chǎn)生了分歧。朱熹認(rèn)為此句是描寫自己妻子之語:“縞,白色。綦,蒼艾色??c衣、綦巾,女服之貧陋者。此人自目其室家也。”[5](P479)對應(yīng)前面的“如云”,可理解為美女雖美且眾,但男子“能自好不為習(xí)俗所移”。他的觀點帶有強(qiáng)烈的儒家教化思想,然而對“縞衣綦巾”的理解并不確切。
首先,“縞衣”在春秋時的鄭國絕非貧陋之物。據(jù)《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載:“聘于鄭,見子產(chǎn),如舊相識,與之縞帶,子產(chǎn)獻(xiàn)纻衣焉。”杜預(yù)注:“吳地貴縞,鄭地貴纻,故各獻(xiàn)己所貴,示損己而不為彼貨利?!盵4](P1129)又楊伯峻注:“《鄭世家》云:‘子產(chǎn)厚遇季子,即此互相贈物乎?!盵12](P1166)由此,詩中“縞衣綦巾”的裝束指代的就不應(yīng)該是貧且陋的妻子,而男子在“如云”的美人之中保持忠貞的理解也屬臆斷。
“縞衣綦巾”究竟是什么樣的裝束?《禮記》鄭玄注曰:“有虞氏質(zhì),深衣而巳。夏而改之,尚黑而黑衣裳;殷尚白而縞衣裳;周則兼用之,元衣,素服,其冠則毋追?!盵3](P426)《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楊伯峻注曰:“縞音稿,白色生絹。”[12](P1166)又《說文》鄭箋云:“綦,綦文也”,段注:“綦文者,交錯畫也,象交文,今作紋是也?!薄墩f文》曰:“‘縞衣綦巾,未嫁女所服”[7](P80下),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也認(rèn)同“縞衣綦巾”為婦人未嫁時的穿著。第二段的“縞衣茹藘”,《毛傳》曰:“茹藘,茅蒐之染,女服也”,與前文相互對應(yīng)。因此,此詩中之“縞衣”“綦巾”實為借代,代指未嫁之少女。而“蕓”“荼”皆狀美色,先言女子美,再轉(zhuǎn)言雖然美,但都不是我的意中人。接著再轉(zhuǎn)言雖然不是我的意中人,但她們都是未曾出嫁的美麗少女,所以尚可聊以相親為樂。
結(jié)合鄭風(fēng)產(chǎn)生的地域風(fēng)氣來看,此解亦合乎情理。《論語·衛(wèi)靈公》已載有孔子關(guān)于“鄭聲淫”的說法。漢代班固《白虎通·禮樂》解釋道:“鄭國土地,民人山居谷汲,男女錯雜,為鄭聲以相悅懌,故邪僻,聲皆淫色之聲也。”[2](P48)許慎《五經(jīng)異議》引《魯論》云:“鄭國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合,謳歌相感,故云‘鄭聲淫?!盵8](P1087~1088)班固《漢書·地理志》亦云:“土狹而險,山居谷汲,男女亟聚會,故其俗淫?!多嵲姟吩唬骸銎鋿|門,有女如云。又曰:‘溱與洧,方灌灌兮,士與女,方秉菅兮,恂盱且樂。惟士與女,伊其相謔。此其風(fēng)也?!盵1](P1652)可見,一直到漢代,對《出其東門》這首詩的評價仍然偏向于淫邪之說,與鄭地民風(fēng)相合。其實朱熹《詩集傳》也承認(rèn)“是時淫風(fēng)大行”,“人見淫奔之女而作此詩”[5](P479)?!对娊?jīng)》為音樂文學(xué),詩篇皆可歌,音樂與詩歌相配合,故“鄭聲淫”直接作用于詩歌,出現(xiàn)所謂的“淫詩”也并不奇怪。
學(xué)界一直有《毛詩》近古,《魯詩》趨今的觀點,古字多假借之法,在《出其東門》之中便是一例。《毛詩》以“云”假借后起本字“蕓”,要表達(dá)的其實是與香草美色頡頏的女子容貌,無論是相對成文的語詞還是當(dāng)時的禮儀風(fēng)俗皆能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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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舒琪 浙江杭州 杭州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31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