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樹
沒有白馬,他也是我的王子
十年前的宋男幾乎符合我對男朋友所有的要求,除了與1.80米僅一厘米之差這個遺憾。雖然理工科出身,他卻擁有很好的文學素養(yǎng),喜歡看電影、泡書店,還唱得一嗓子好歌。那時候的我們有說不完的話,全跟柴米油鹽無關。即便是結婚之后,我們也屬于業(yè)余生活較為豐富的那種夫妻。一起打球,每個月看一場電影,時不時找同一本書來讀。常常,我們會躺在床上大聊特聊,聊著聊著發(fā)現(xiàn)天亮了。那種情投意合,常常令我們覺得就像吃重慶火鍋一般暢快淋漓。
那時候,我常常帶著天天撿到錢的笑容,心里總在想:盡管沒有白馬,可是宋男依然是我的王子。
直到兒子樂樂出生,我和老公的“臥談”才不得不被兒子不停地要求吃奶、沒有規(guī)律地尿床所打斷。而幾乎沒有預想到的是,我竟然發(fā)現(xiàn),原來兒子才是我真正的王子。他的一啼一笑如此牽動我的心,我那樣身不由己地把自己交給了他?!皟鹤訒α?,笑起來像月牙一樣?!薄翱旖o兒子洗圍嘴?!薄跋掳嗪?,給兒子買一桶奶粉回來?!本驮谶@樣的忙亂里,從前的王子終于淪為了奴仆。
那天夜里,宋男在另外一個房間看書。我因為太疲憊睡熟了。結果,已經(jīng)會翻身的兒子滾下了床。那一刻,他哭聲震天??粗鴥鹤宇~頭的那塊烏青,我真恨不得自己這輩子都不要睡覺。再一看手里拎著本書、慢慢踱進屋的宋男,我的心疼與憤怒一下子有了出口:“那么愛看書,你還結婚干嘛?還要兒子干嘛?”
宋男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轉身回了房間。我追過去:“你多好啊,天天可以睡到自然醒,該上班上班,該喝酒喝酒。天下的好事全被你占盡了?!?/p>
他說:“老婆,注意一下形象。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跟隔壁那個賣菜的大嬸有什么區(qū)別?”
我委屈的眼淚以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成雙成對地往下淌。雖然,那場戰(zhàn)事以他說盡天下好話而收場,可是,他的那句像“賣菜的大嬸”的話卻成為我心上的一顆釘子。
愛,成了什么樣
多了一個孩子,意味著生活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往的那些聚會,我再也去不了了。我曾嘗試著去參加過,可是,心事已然飄零。我是風箏,線在兒子的手里。不是線離不開風箏,而是風箏主動要求被束縛。
我不能去,但宋男能去。所以宋男偶爾去過回來,我就好奇地跟他打聽大家當下的話題,可又常常是他興趣盎然地講到了一半,就被我粗暴地打斷。那份小資生活已經(jīng)離我漸行漸遠。而被打斷得久了,宋男也就自動自發(fā)地遠離了那個圈子。
每天下班后,幫我忙完家里的各種事務之后,宋男就提供著一只耳朵,聽我“投訴”保姆的各種不是,然后,一個人下樓,到小區(qū)活動室找老頭兒下棋。那天,我在家休息,聽到敲門聲,是某網(wǎng)站的快遞員,又是圖書。打開一看,原來是《男人來自金星,女人來自火星》《好家長好孩子》《一百個啟智游戲》等等。我笑了,滿足地笑了——這個男人終于肯為我,為了這個家接近煙火了。
所謂幸福,無外乎就是有個男人,陪著你一起慢慢變得貼近生活。
在大學同學畢業(yè)五年的聚會上,酒過三巡,大家都開始曬自己的房子車子位子票子,當輪到宋男時,他開始津津樂道他的育兒經(jīng)。那天晚上,很多女生都喝醉了,一半兒是因為夢想的破滅,一半兒是為這輩子與宋男這樣的好男人失之交臂。而大多數(shù)的男生,甚至當著我的面表示了對宋男現(xiàn)狀的惋惜。
聚會結束的那天晚上,我們原本是打算步行回去的??墒牵吡艘欢危瑹o話可說的尷尬令我趕緊焦慮地說:“咱還是打車回吧,兒子晚上從來沒跟過別人,現(xiàn)在,一定哭得嗓子都啞了?!彼文泻軜芬庥诮Y束我們之間的無話可談,主動招手打車。鉆進出租車的那一刻,我說不清自己的內(nèi)心是解脫,還是悲涼——曾經(jīng),我們可以整夜整夜地聊天。但我還是馬上告訴自己:沒什么,同學會上,不管有多少男生為宋男惋惜,但日子不是過給別人看的,我們的生活還是令別人羨慕的。
但我并沒能得意得太久。兩個月后,我在街頭偶遇了宋男同事的妻子,她問我:“他們公司的年終舞會你怎么沒去參加?”——我不知道啊,趕在這句話脫口而出之前,我的腦筋來了個急轉彎,說出來的是:“孩子太小,實在走不開,明年一定去。”
不記得回家的那段路是怎么走的,只記得路過了一個漂亮的櫥窗,里面有很漂亮的衣服,是我以前最喜歡的風格??墒牵业哪抗獠]有停留在它們身上多久,我從窗子里看到了現(xiàn)在的我——透過糟糕的外形,我看到了一份毫無氣質可言的風度。
我沒有盤問宋男,我不想自取其辱。但沒過幾天,他喝醉了,他把我當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傾訴著他對我的失望至極,他說:“如果不是因為孩子,我們已經(jīng)離了一萬次了。有的時候,她無端地發(fā)脾氣時,我真的很想把她從樓上扔下去?!?/p>
怎么會?曾經(jīng)他眼里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女子,怎么就成了眼中釘、肉中刺?朝朝暮暮的日子,怎么會讓愛生出這么強烈的仇恨?他赤裸裸地揭開了我最不愿意揭開的傷疤,卻讓我無處喊疼。
我的十年
宋男酒醒后,關于他的酒后失言,我只字不提。我真的很害怕一旦開了頭兒,真正被扔到樓下的人,可能會是他。
冷戰(zhàn),對于他來說莫名其妙的冷戰(zhàn)就這樣開始了。不再爭吵,是因為我已經(jīng)在這場婚姻里感到了比委屈更深層的東西,那就是恥辱。我在為我兒子有一個完整的家而委曲求全。
有一天,他感冒了,夜里發(fā)燒,他說他叫了我,可是,我真的沒有聽見。他在上班之前對我說:“夫妻怎么可以過成這樣?對于對方的生死可以不管不問?”
我想對他說,小小的感冒我們都死不了,一個活生生的人談死也實在是太離譜了。而擺在我們面前最嚴重的問題是我的尊嚴受了傷,受了重傷,受了難以修復的傷。
可是我什么都沒有說,多說無益。我已經(jīng)厭倦爭吵,厭倦每隔三天做一次潑婦。
所以,當我看到宋男和她在一起時,我真的連憤怒都沒有。我最大的憤怒早已經(jīng)過去了。
她找到我,很坦白地對我說是她主動追求的宋男。她說他可是本世紀最后一個好男人,他連孩子幾歲換牙、蘇菲衛(wèi)生巾最長的有41厘米等等這些事情都知道。她說她不明白,這樣的男人我為什么還不好好跟他過?“你想找文青、找大款、找官員,你也得結合點兒自己的實際啊。我的意思是,你們?nèi)绻€能過,那么我可以退出。可是,如果你真的就和他過不下去了,你還是早些放手吧。”
我們無比麻利地辦理了離婚手續(xù)。他什么都沒有帶走,除了那些舊書。他終于有大把的時間看那些書了。他整理它們時那種久別重逢的依戀再一次傷害了我。十年啊,我尚不如那些書讓他懷念。我為自己的十年感到深深的悲哀與惋惜。
王子變青蛙
宋男走了,我將家里重新做了裝修。整理舊物時,發(fā)現(xiàn)了兩樣東西。一張是我們度蜜月時在海南照的照片,我在欣賞那時的自己時,更注意到了彼時的宋男——既有文藝青年的氣質,又有北方男人的健壯體格。還有一樣東西,是宋男離婚不久前的體檢報告,不滿四十的他已經(jīng)加入了“三高”人群。他的身高在臃腫體形的影響下,看上去只有1.75米左右。
生活就是這樣充滿了諷刺,跳出婚姻再看宋男,我在替他深深感嘆:怎么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腦滿腸肥!我替當年的他,狠狠地鄙視現(xiàn)在的宋男。
我領著樂樂在小區(qū)里玩時,認識了一對夫婦,他們像極了十年前的我和宋男。唯一不同的是,有了孩子之后,他們的分工很嚴格,一三五、二四六晚上輪流帶孩子,他們每天堅持在樓下健身,那個女的對自己體重的控制在我看來幾乎到了自虐的程度,但男的一直在為她加油。他說:“老婆,長什么別長肉,肉長多了,就容易自暴自棄。這是個人生態(tài)度問題,你要嚴肅對待?!笨粗麄兎驄D的風趣,我回想著那時的我,和被那時的我折磨得不知所以的宋男。
為了配合我的家常,宋男和我一起變胖,一起遠離藝術,一起在生活里放松著對自己的要求。這,難道就是我想要的般配?
那個星期天,宋男來接樂樂。我遠遠地、遠遠地看著他。我突然間覺得真的就像一場夢一樣,看著扔在人堆里,尤其是中年人堆里,毫無特點,也毫無氣質可言的宋男,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自責。這輩子,“風流倜儻”等等這樣美好的詞匯可能再也無法與他發(fā)生太大的關聯(lián)了。而他,何嘗不是一面鏡子,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
放學回來的兒子,在樓下和小朋友一起玩,他在給比他小的小朋友照著書講故事,講的是《青蛙王子》。我在那美麗動聽的聲音里,禁不住淚如雨下。美麗善良的公主用她的愛讓青蛙變成了王子,而我,則是用庸常瑣碎的生活把王子變成了青蛙。
那個從王子到青蛙的人,還能找到他的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