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街角有一株老海棠樹。每天清晨散步的時候,總能看到它朝氣蓬勃地朝著太陽升起的天空,抖動著一樹茂密的枝葉,像一個盡管有些老態(tài)卻長著一頭好頭發(fā)的女人,依然風韻猶存,有些招搖。
其實,“好頭發(fā)”并不是它唯一的驕傲,春天時,一樹鮮艷的花朵才是它最張揚的驕傲。去年春天,我來美國居住,第一次見到它,就被它滿樹怒放的花朵所吸引。僅看花朵,不會覺得它有多老,因為和其他年輕海棠樹一樣怒放的花朵沒有什么兩樣,這就是樹和人的區(qū)別吧。樹的葉子和花朵,是遮掩或忘卻自己年齡的兩樣法寶。
去年秋天,散步路過它身旁,忽然發(fā)現(xiàn),它結(jié)了一樹海棠果。果子紅艷艷的,比我居住的這個社區(qū)里所有的海棠樹結(jié)的果子個頭兒都要大很多,每一顆海棠足比美國櫻桃還要大。旭日映耀,尤其漂亮,紅紅的,像是燃燒著一樹的火把。我想,這才是它最得意之處吧。春天有漂亮的花,秋天有豐碩的果,就像一個女人,年輕時有漂亮的身段和姿容,老了子孫滿堂,還有什么別的奢望呢?
秋風蕭瑟的時候,地上會落下鮮紅的海棠,每天路過,我都會拾幾顆回家,放在白盤子上,紅白相襯,晶瑩剔透,像白石老人的畫。饞嘴的小孫子從幼兒園回來,抄起一顆就往嘴里吃,連說真甜。沒吃完的海棠,漸漸萎縮,成話梅核一樣,干癟成一團皺巴巴的紫色,燈下看,像凝結(jié)好久后的血。熄燈后,一束月光透進窗來,打在上面,有些迷離,恍恍惚惚的,像顏色暗淡的圣誕卡,訴說著曾經(jīng)的歡樂時光。
就在一樹海棠快要落光的時候,我離開了這里回國。半年之后,今年春末,我再次來到這里。這里的一切依舊,沒有什么變化。倒過時差后,重新沿著熟悉的小路散步,我發(fā)現(xiàn)雪一般的杜梨花、淡綠色的蘋果花、胭脂紅的海棠花,都已經(jīng)落完,甚至鵝黃色的絨絨松花都變成土黃色了。我知道,今年來得稍晚了一些,錯過了花開的最后時節(jié)。再次經(jīng)過街角的時候,我沒有注意那株海棠樹,也不奇怪——缺少了一樹鮮艷的海棠花,它立在那里,和別的樹沒有什么區(qū)別。心里悄悄地想,樹和人一樣,脫去了鮮艷的衣裳,站在那里,無論是在澡堂子里,還是在天體浴場,都一樣。
其實,我的想法是錯誤的。人,無論穿衣服還是脫衣服,不會都是一樣的。以為一樣,不過是抽象為一種定式,而忽略了其中一種。
夏天的時候,一天上午,散步再次經(jīng)過街角,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棵樹的樹干上釘著一張硬紙卡,上面還包著層塑料紙,陽光一照,明晃晃的反光,老遠就看見了。走近一看,硬紙卡是格式化的表格,印刷體的英文寫著:“此樹已死,()工作日內(nèi)砍伐,請注意安全。”手寫體填寫了括弧內(nèi)的阿拉伯數(shù)字“30”。抬頭一看,枯枝上已沒有一片葉子。再定睛一看——竟是那株老海棠樹。
生老病死,樹和人一樣,都是無法逃脫的命運。問過街鄰,說是冬天這里的雪下得特別大,氣溫也極低,開春發(fā)現(xiàn)不少老樹都死掉了。只是,此次來這里快一個月了,幾乎天天散步經(jīng)過街角,竟然沒有注意它已經(jīng)死掉。而去年在這里的時候,我卻看過它的花期和果熟期,不禁唏噓。樹和人,真真的是一樣的啊,青春和成熟的美好時期,都會引人注目。而到了老的時候,都會那樣容易被遺忘。
一個月后,街角再無這株海棠。
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