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嘉賓:李 舸(《人民日報》攝影部主任、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
王文瀾(《中國日報》總編輯助理、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
李德林(《中國攝影家》雜志執(zhí)行副主編)
時 間:2014年3月
地 點:中國日報社
文字整理:段琳琳
“我已經(jīng)把攝影當成一種生活方式了,而不僅僅是職業(yè)?!?/p>
李德林:我們常說,熱愛是最好的老師,你是如何愛上攝影的?
李舸:上中學的時候,我家里有一臺前蘇聯(lián)的120雙反相機,當時我也給同學拍過留影,但沒有感覺??即髮W時,因為我父母都是軍人,我從小在部隊大院長大,始終有一種戰(zhàn)地記者的情結,所以我報了解放軍政治學院新聞系。
上了軍校以后,我們宿舍有兩個解放軍畫報社的子弟,他們給我灌輸了很多攝影方面的知識,使我對攝影產(chǎn)生了興趣。后來我選修了攝影專業(yè)。那時候夢想擁有一臺135單反相機,于是就省吃儉用攢錢,攢了一年,花1500塊錢買了一臺西瑪牌照相機,一個機身一只鏡頭。當時總想出去拍照??墒擒娦S幸?guī)定,平常學生不能出校門,只有星期天才能請假出去,晚上點名前歸隊。那會兒一拿相機出去就感覺特好,特放松,整整走一天不坐公交車,邊走邊拍,中午都顧不上吃飯。一個星期就這么一天,對我來說太珍貴了。那時候對攝影已經(jīng)到了癡迷的程度,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活躍在新聞攝影一線的攝影記者,叫什么名字、拍過什么照片、作品有什么特點,我都一清二楚。當時沒什么資訊,只有一本《全國影展》合集,那書對我來說就是寶貝,沒事兒就翻,看著看著就激起了創(chuàng)作上的沖動。
李德林:攝影容易讓人著迷。當時是自己沖洗膠卷嗎?
李舸:那會兒膠卷是奢侈品,買不起。我家是空軍的,能低價買到過期的航空膠卷盤片,我就拿回學校躲在被窩里纏,找個廢膠卷抻開比著大概一卷有多長,然后纏起來裝進用過的膠卷盒里,再拿出去拍。航空膠片反差大,拍的時候得考慮曝光,慢慢地就把基本功練出來了。1990年我到《人民日報》實習時趕上“兩會”報道,他們就讓我在暗房給前方回來的記者沖卷。我沖卷從來不粘,為了提高效率還“背靠背”,就是藥膜沖外光面靠著,倆卷兒一塊兒沖。
李德林:在學校這個階段拍攝題材有選擇嗎?還是什么都拍?對后來從事新聞攝影有哪些影響?
李舸:那時候的條件不允許有太多選擇,但我更多還是拍以人為主的紀實性題材,這對后來我從事新聞攝影工作是很好的積累和訓練。
李德林:大學畢業(yè)后你就到了《人民日報》?
李舸:1991年,我正式到《人民日報》攝影部工作,開始從事時政新聞采訪。我到報社時20多歲,在我之上,最年輕的攝影記者也有40多歲,也就是說,《人民日報》在我進去之前20年沒進過攝影記者,更沒有進過科班學生。所以我剛到《人民日報》就引起了很多人的關注。大家都想看看這個小伙子這么年輕就進《人民日報》,到底能干得怎么樣。對我來說,一進《人民日報》就面臨著壓力和挑戰(zhàn)。這20多年走下來,我已經(jīng)把攝影當成一種生活方式了,而不僅僅是職業(yè)。
“我總說要‘去標簽化,就是要努力在個體人物故事上做文章,反映人的情感和命運,這才是最有價值的?!?/p>
李德林:不少人會想,在《人民日報》工作,一定有很多方便,能拍到別人拍不到的畫面,是這樣嗎?
李舸:上世紀90年代初到本世紀初那十幾年的時間確實是這樣的,那時有很多采訪不是所有人都能去現(xiàn)場,需要一定特權,需要獲得官方認證?!度嗣袢請蟆樊吘故且粋€官方媒體,在這方面確實有優(yōu)勢。我們出去采訪也確實有大報記者的優(yōu)越感,比如采訪“兩會”,你掛一個《人民日報》證件,別人都覺得特牛,很羨慕你。但現(xiàn)在采訪“兩會”的記者有三千多人,比人大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的人數(shù)還多!在這樣一個狀況下,哪里還有什么優(yōu)越感,只有壓力!所有人都等著看你第二天能在報紙上呈現(xiàn)出什么照片。而且隨著新聞話語權的開放和普及,大報記者已經(jīng)沒有了優(yōu)勢和特權,因為你會被很多因素干擾和左右,甚至失去一定的思考余地和空間。反而是那些進不了核心區(qū)、邊緣化的攝影人,或者是自由攝影師,甚至是普通民眾,有更多寬松的視角去表達情感和觀點。
王文瀾: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使影像的獲得越來越容易,凡是有手機的基本都能拍照,也都能直接發(fā)圖片。現(xiàn)在新聞現(xiàn)場的中外記者非常多,這就需要攝影記者,包括我本人,走到哪都要做一個潛行者,一個安靜的旁觀者。李舸作為《人民日報》的記者,當然經(jīng)歷過一個很有優(yōu)越感的階段,但很快他會意識到這種優(yōu)越感不是可以長期依靠的,所以自覺地開始了新的思考。拍攝中央新聞有諸多限制,他總能獨辟蹊徑,在司空見慣的場面中拍出有新意的瞬間。在新聞題材方面,他經(jīng)常到全國各地去拍老百姓的生活,而這些專題又常常被《人民日報》采用,所以在新聞與紀實的結合方面他高人一籌。長期以來媒體發(fā)稿圖片無形中形成了一個模式,攝影記者習慣于迎合編輯的口味,實際上記者應該用自己的創(chuàng)新去影響和改變以往的固有模式,李舸正在探討與實踐這種轉變。
李舸:這種轉變一方面是自覺的,跟我的工作經(jīng)歷有關,我們報社對攝影不是很重視,所以我總有一種危機感,說不定哪天攝影部解散了,那我怎么辦呢?所以我不斷充實自己,拓寬拍攝題材。我現(xiàn)在在報社主編這個層次里,可以說是全活兒。首先,作為記者編輯,我的寫作能力和拍攝能力沒問題。其次,我原來學美術,我的所有版面都是自己設計的。更重要的一點,我還自己拼版,這別人誰也比不了。我從采編到制作都可以獨立完成。如果有一天攝影部解散了,至少我可以去當一個編輯或者一個拼版員。所以我覺得掌握全方位的業(yè)務還是很重要的。
還有一個重要的客觀原因是現(xiàn)在《人民日報》的攝影報道正在從過去那種空洞的說教式,逐漸往有情感、講故事、以小見大的方向轉變。我總說要“去標簽化”,就是要努力在個體人物故事上做文章,反映人的情感和命運,這才是最有價值的。我們現(xiàn)在有一個欄目叫《體驗》,就是體驗式報道,就要求你不能玩兒虛的,必須得見人見事,從一個小點切入去講故事。這恰恰跟攝影創(chuàng)作相吻合。這是現(xiàn)在媒體,尤其是中央級媒體的一個普遍的轉變。那么新聞記者就要以“路人”的身份介入新聞事件,像王老師說的那樣,做一個安靜的旁觀者。過去那種挎著相機、戴著記者證,到哪都招搖過市的張揚勁兒不能再有了。
王文瀾:你很有危機感,我在2000年時就預感大報攝影記者的日子會越來越不好過。你從報社前輩身上吸取了很多經(jīng)驗教訓,從而督促自己做出轉變,從采訪方式到拍攝方法,都順應了新時代的要求和變化。
李舸:過去我們的采訪拍攝大多是命題作文,無論是應邀采訪還是自己找選題,你都既要照顧對方的訴求,又要顧及報社的用稿特點,同時考慮怎么融入自己對問題的思考和理解,這三方面的因素很多時候是互相矛盾的,根本不能由著自己去拍攝。但這幾年,我放下了這些包袱,努力用一種平實、素樸的視角拍攝人和事,完全以自己的情感去表達,效果很不錯。2013年我拍了十三四個小專題,居然有一半在《人民日報》上刊登了。這是一個信號,也是一個方向。無論是自己創(chuàng)作還是為報社服務,我們都必須做出轉變。后人如何評價你,還是看你的照片是否在歷史發(fā)展中起到一定作用。比如美國攝影師薇薇安·梅爾(Vivian Maier),我們現(xiàn)在看她的照片很有味道、很有影像感,對她的評價很高,但當時她只是個保姆??梢娝^名頭這些東西都是虛的,關鍵還是看作品。
“蔣鐸老師曾經(jīng)跟我說過:‘要想當好一名攝影記者,見報的東西要拍,不能見報的東西也要拍,而且要拍得更好更精彩。這話對我影響很大,我開始走這個路子就是蔣老給我樹立的方向。”
李德林:你認同大家把你定位成一個新聞攝影師嗎?
李舸:還是紀實攝影師吧,新聞攝影師容易標簽化,我擔心大家對我的認知會固定為大報記者。我希望自己能跳出去,拍更多題材。
李德林:從常規(guī)講,新聞攝影主要是拍事件,而一般意義上的記錄類攝影則是拍社會和人,你在從新聞攝影向記錄類攝影轉化的過程中,內心是否感到糾結或矛盾?
李舸:這要看攝影的分類。新聞攝影不是一個孤立的門類,它是紀實攝影的一部分,只不過原來我們更多地是從媒體宣傳的角度把它歸為新聞攝影。實際上國外沒有“新聞攝影”這個概念,他們叫“報道攝影”,而報道攝影在本質上就是紀實攝影。這個轉化對我來說沒有矛盾,只是過去我個人的認識比較膚淺,因為我有發(fā)稿任務,必須符合報社的編輯要求。那時發(fā)稿是一個路數(shù),自己拍照片是另外一個路數(shù),思維是不一樣的,有時甚至需要你去擺拍、調度和導演,當然這是不可取的,也是不能容忍的。蔣鐸老師曾經(jīng)跟我說過:“要想當好一名攝影記者,一定要兩條腿走路。見報的東西要拍,不能見報的東西也要拍,而且要拍得更好更精彩。攝影記者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边@些話對我影響很大,我記了20多年。我開始走這個路子就是蔣老給我樹立的方向。
李德林:報紙是新聞紙,不但對時效性要求高,有時還強調宣傳效應。
李舸:這方面或多或少會有些矛盾。我想想之前的很多經(jīng)歷會覺得后悔和遺憾。比如1998年長江發(fā)大水,我在那兒呆了40天,你想那能拍多少好東西???但那時我過度關注的是解放軍跳水里、堵沙袋、滿身泥漿等抗洪救災的場景。因為這種照片好見報。后來沒過多久我就知道自己拍的有問題,因為我看到了賀延光和于文國拍的同樣題材的照片,我印象比較深的是于文國的《洪水來了》,畫面很安靜,表現(xiàn)了大環(huán)境大事件中普通人的一種沒有人為干預的原始狀態(tài)。雖然我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隨后我還是按原來的路子拍,畢竟那時年輕,學養(yǎng)不深,經(jīng)歷也不多,不可能有現(xiàn)在這樣的眼光。這是一個客觀的發(fā)展過程,誰也不可能一上來就是一個完人。
李德林:有沒有哪一件事讓你意識到要徹底做出轉變?
李舸:對我沖擊最大的是2009年新中國成立60年大慶,那是一個里程碑式的事件,正趕上西方經(jīng)濟危機,外界給中國戴上了“救世主”的帽子。全世界都在關注中國,那是一個非常好的向世界展示中國的機會,可當年拍攝這個大事件,有獨特視角、能留下來的好照片很少。為什么?因為采訪的記者雖多,但大家的訴求全都一樣,都認為越接近廣場越能拍到核心的東西,所以各路記者全涌到廣場上,導致大家拍的片子非常雷同。
我在六次來往彩排現(xiàn)場的過程中看到了很多精彩的影像,比如有一天我開車回家,經(jīng)過南苑機場后面一條小路,突然看見一架預警機從我的擋風玻璃前飛過,路上很多騎著農用車、三輪車的老百姓抬頭在看??上鄼C在后備廂,我來不及停車去拿。當時我就想,如果坐在駕駛座,以擋風玻璃為前景,把預警機和老百姓拍下來,那畫面該多有沖擊力??!再比如半夜三四點鐘彩排結束我們往回走,路過一所中學,校門口旁的馬路上堵了一大片私家車,家長等著接彩排回來的孩子。我看那些小孩兒一個一個拉著小推車往學校走,非常疲憊。這場景不比孩子們在廣場上拍造型的畫面強??!還有閱兵村,很多軍隊記者去拍,拍的都是解放軍怎么流汗、怎么艱苦訓練。可是這些照片建國40年有、50年有、60年還有,歷來如此,就是沒有一個人拍閱兵村建了以后,給周圍老百姓的生活帶來什么樣的變化!
類似這種焦點,其實都是遠離廣場、遠離新聞核心的,但它傳播的信息和帶給我們的沖擊是巨大的,卻很少有人去拍。
王文瀾:很多非比尋常的瞬間都是在邊緣化的地方出現(xiàn)的,拍這些不需要你有什么記者證,有什么身份,只要你手里有一個相機或者手機把它拍下來,就能成為構成歷史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原來新聞照片一般都講究突發(fā)性和沖擊力,所以動感越強的片子越受青睞,而且它也符合事件動蕩發(fā)展的狀態(tài)。但慢慢地,這種動態(tài)的片子越來越多,大家都這么拍,揮拳頭啊,吶喊啊,那就司空見慣了。反之,安靜的片子能夠營造一種動態(tài)片子所不能表達的意境,這種不言自明其實更有力量,更能打動人?,F(xiàn)在國際上,包括我們看到的很多“荷賽”獲獎作品,都是這種風格。
李德林:這類照片在《人民日報》這樣的官方媒體上是不是很難用?
李舸:過去很難用,但這些年這類照片很好用,因為讀者的要求提高了,媒體不能孤芳自賞,必須要滿足讀者需求、適應市場。即使像《人民日報》這樣不是市場化的媒體,它也要符合讀者的閱讀規(guī)律和新聞傳播的規(guī)律。這是時代發(fā)展的潮流,誰都阻擋不了。如果你不與時俱進,就會被淘汰。
李德林:從1992年到2014年,你連續(xù)23年采訪了全國兩會,作為一個記者,這個經(jīng)歷是獨特的。從攝影方面講,你覺得這23年的拍攝有什么變化?
李舸:連續(xù)23年采訪全國兩會,這在中國記者中屈指可數(shù)?!度嗣袢請蟆窞榇诉€把我23年的兩會記者證做了一個展板,在各大高校巡展。這23年來我親歷了太多在中國發(fā)生的大喜、大悲、大事件。但說實話,會場的環(huán)境變化不大,關鍵是拍人物。由于種種原因,一些照片沒辦法拿出來。大家從報紙上看到的,都是些套路的東西,沒有太多新意。
王文瀾:從上世紀80年代到現(xiàn)在,只要你以“兩會”會場為出發(fā)點拍攝,那你拍30年也不會有太大變化。因為會場沒變化,議程也沒有太大變化。每年“兩會”都有不同的亮點和出人意料的東西,能把這個拍好,就很不錯了,關鍵看你有沒有這個心。很多拍“兩會”的人都已經(jīng)麻木了,自認為沒什么好拍的了,但李舸在這方面總會有出人意料的角度和與眾不同的敘述。
李舸:現(xiàn)在有一個問題,“兩會”的時間越來越短,而我們有很多指定性的任務必須完成,一天時間就那么多,你為了完成任務就已經(jīng)疲于奔命了,很難有時間和精力拍其他東西。
“一個好的新聞記者應該是一個文化人,一個有學養(yǎng)的社會評論家,能夠推動和影響新聞事件的走向。”
李德林:在《人民日報》這樣一個官方平臺上怎么確立個人眼光和獨立人格的表達?
李舸:很多人不看,也看不到《人民日報》,或者只憑著對《人民日報》頭版固有的刻板印象,認為《人民日報》是政治媒體,只關注大主題、大事件,報道偏于概念化和宣傳化。對于頭版,我們不做過多評判,因為它不單單是一個報紙的版面,更代表著一個國家的政治態(tài)度和立場。其實《人民日報》后面的要聞版、新聞版、周刊版做得都不錯?,F(xiàn)在《人民日報》的微博影響力也很大。所以不能說《人民日報》不敢表達、不會表達,是因為很多讀者對《人民日報》的認識還停留在過去。
對新聞記者尤其是官方媒體記者來說,如何在重大新聞事件中表達自己的立場和觀點是一個難題。我們常說一句話,現(xiàn)在幾乎沒有獨家新聞了,但我們可以有獨家視角和獨家觀點。很多新聞事件的第一落點,有時我們抓不到,但我們可以做好第二落點,第二落點就是我們的視角和觀點。作為媒體,就是鮮明的立場;作為記者,就是獨特的提煉。前提是個人的提煉和評判要符合傳播規(guī)律,符合公眾需求。這對新聞記者的要求非常高。一個好的新聞記者應該是一個文化人,一個有學養(yǎng)的社會評論家,能夠推動和影響新聞事件的走向。比如這次馬航失聯(lián)事件,國外媒體更多是做調查式報道,挖掘事件內幕,從而推動事件發(fā)展。而我們的大部分媒體是跟著事件走,新聞發(fā)布會幾點開,官方又給出什么說法等等,這很被動。這跟我們國家新聞行業(yè)掌握的資源和話語權有關。
王文瀾:攝影記者在現(xiàn)場拍到的具體畫面,已經(jīng)是經(jīng)過記者視覺提煉出的東西,已經(jīng)濾過一遍了。這里面其實已經(jīng)包含他的獨立見解。當然攝影記者在新聞現(xiàn)場有很大的表達空間,什么時候按下快門,這里邊差別很大。
回到攝影本體來講,攝影比其他藝術門類受到的限制都大,因為你必須在現(xiàn)場?,F(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對攝影的要求降低了,原來圖片社的簽約攝影師都是精英,才藝過人,拍攝專題供報紙雜志使用,有很大市場,而且周期也慢,有的半個月、一個月,也有半年、一年的,拍出了很多精品?,F(xiàn)在不是這樣了,一個新聞事件發(fā)生了,網(wǎng)上馬上就發(fā)出來了,不管拍得怎么樣,首先他有這個畫面,有比沒有強,這就是一個成功。這就逼得專業(yè)攝影師更要沉下來,長期深入地去拍攝,因為你在“快”上比不過互聯(lián)網(wǎng)。
李德林:對于專業(yè)攝影師來說,首先要拍得到,然后再拍得好。我覺得“拍得好”要比“拍得到”更重要,因為即使拍不到,還可以靠文字傳播,而拍好了才有影響力。你怎么看這個問題?
李舸:《人民日報》有一個好傳統(tǒng),每一次重大新聞事件報道之后,都會做相關的課題研究,比如新聞標題、新聞寫作、版面編輯等。2008年汶川地震報道之后,我們做了一個關于“拍得到”重要還是“拍得好”重要的課題研究。2008年汶川地震時,大家第一時間信息的獲得基本都是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然后通過電視跟進了解大量詳細情況。那么我們就要反思,紙媒的價值在哪里?第二天同樣的信息你登出來誰還看??!我就做了一個課題,標題叫“凝固的意義”。紙媒的真正意義和價值在于經(jīng)典的提煉和獨家的表達,也就是去凝固、去展示新聞人物的情感和命運。六年過去了,你閉上眼睛想,汶川地震真正能在我們腦海中留下印記的影像是什么?是散亂的廢墟?遇難者的遺體?還是那些舍小家為大家的基層黨員干部?英勇救援的解放軍戰(zhàn)士?抑或是一個中年男子拿被單包著自己遇難妻子綁在身上,騎著摩托車回家的影像?對我個人來說,最后那個影像永遠印在我的腦海里。
所以攝影記者必須在紛亂的事件進程中,找到能夠表達自己心智的,傳遞真情實感的瞬間。我們常說“思考的相機”,你是用相機前面的鏡頭拍,還是用相機后面的頭腦拍,差別大了。相機質量好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主觀的判斷。雖然現(xiàn)在是一個全民攝影的時代,但社會越來越需要的是具有專業(yè)眼光和深刻人文思想的攝影人。
李德林:現(xiàn)在照片多了,但好照片不是成比例在增加。這其實為專業(yè)攝影記者提供了機遇和挑戰(zhàn)。我們看“荷賽”,大部分獲獎的還是專業(yè)攝影師的作品,或長期關注某個事件或某類題材而拍攝的,具有獨特影像結構和視覺表達的作品,能看到專業(yè)范兒。
李舸:攝影記者這個行當真的有可能會消失,但新聞攝影永遠不會消失,專業(yè)的有思想的攝影人永遠不會消失。所以不用害怕,只要你不斷提高,就不會被淘汰。現(xiàn)在總有人說這是一個“狼來了”的時代,以后專業(yè)攝影人沒有生存空間了,影像可以從視頻中截圖。我就要問了,你為什么要截圖?截圖就說明了“凝固的影像”是有價值的,否則你看動態(tài)影像就行了,還截什么圖!
李德林:你對紙媒未來的發(fā)展趨勢怎么看?
李舸:從生產(chǎn)效率等各方面來看,大量的紙媒存在是沒有必要的,但紙媒不會徹底消失,因為紙媒畢竟是一種文化產(chǎn)品。拿攝影來說,攝影作品有各種各樣的傳播和展示手段,但畫冊永遠是攝影家心中最高的一種形式。所以紙媒工作者不必過于擔心這個問題,適應時代的發(fā)展潮流,利用現(xiàn)有的技術平臺,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才是當務之急。
“好的新聞照片要有‘情節(jié)和‘細節(jié)?!楣?jié)就是情感表達、講故事?!毠?jié)就是影像表現(xiàn),有味道。兩者缺一不可。”
李德林:你曾提出“本我”和“本真”的概念,還有好的新聞照片要有“情節(jié)”和“細節(jié)”,請具體闡述一下這個理念。
李舸:“本我”是指新聞記者拍照片,要去概念化和宣傳化,符合攝影規(guī)律,用攝影語言去表達影像。否則,你的影像是不成立的?!氨菊妗庇袃蓪雍x:第一層是指作為一個攝影者,你的影像首先要打動自己,才能去感染別人。一個冷漠的人、浮躁的人,對該關注的事視而不見,對真摯情感不去挖掘,甚至只是為了獲獎出名,這樣拍出的東西怎么可能讓讀者產(chǎn)生共鳴?第二層含義指影像本身,我們不要一味去拍說教式的影像,而要不斷挖掘被攝人物的情感和命運,這樣的影像才能留在歷史長河中,這也是攝影真正的價值和核心所在。
我認為,好的新聞照片要有“情節(jié)”和“細節(jié)”?!扒楣?jié)”就是情感表達、講故事?!凹毠?jié)”就是影像表現(xiàn),有味道。兩者缺一不可。純粹情感而沒有藝術化的影像表現(xiàn),成立不了;純粹講究光影和構圖,沒有真摯情感,也立不住。這兩點是新聞攝影人要努力做到的。
雖然隨著技術發(fā)展,創(chuàng)意攝影越來越多,但真正經(jīng)典的一定還是那些“沉色素樸”的紀實影像,這些影像一定是去標簽化,去概念化的,不炫不夸張。只有這樣的影像才能打動人,其他的都是浮云。無論你用什么樣的技術、玩什么樣的技巧,如果它不是攝影本體的東西,很快就會被淘汰?!俺辽貥恪钡挠涗洸攀怯跋竦母尽?/p>
李德林:你覺得你拍的“沉色素樸”的照片有哪些?
李舸:比較典型的是去年蘆山地震我拍的一張照片,兩個人背著東西走在路上,一個小伙子看著旁邊隨時可能滑坡的山體,旁邊一輛破車。這樣的照片沒有過去我們所謂的“沖擊力”,乍一看你也未必能看出他們在干嗎。但我通過環(huán)境和人物眼神的交代,表達了一種原生態(tài)的感覺。還有《大漠邊緣的民生》,比較真實,沒有太多裝飾性元素。再比如我拍的《極寒礪精兵》,完全是從90后女大學生當兵的視角去表達的,甚至有些頑皮的味道,這符合我現(xiàn)在的視覺。
王文瀾:拍照片有幾個層次,一個是照葫蘆畫瓢,一個是你使的勁兒讓人看出來了,一個是做作的秀范兒,李舸是素隱在他的瞬間中,有一種回味的意境。
李德林:聽說你又拍膠片了,這在新聞攝影領域不多見,你是基于什么考慮選擇膠片?
李舸:拍膠片有兩個初衷:一個是作為攝影人,最終的目標是讓作品進入市場,只有進入市場,你的影像才能夠留下來,更廣泛地傳播。那么想進入市場并不容易,它一定要有稀缺性,有個性化表達,而膠片恰恰是一個很好的載體。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拍膠片可以讓我的心沉靜下來,不那么浮躁。比如一卷120膠片就12張,你只能一張一張慢慢琢磨,不能像拍數(shù)碼那樣,“咔咔咔”,想拍多少拍多少。再比如我拍6×6,它是方構圖,是一種最不好構圖的畫幅,你想裝進去的東西不一定裝得下,你不想要的東西也不一定裁得掉。而這恰恰是一種非常好的訓練方式。
在拍攝方畫幅的基礎上,我又給自己加了一個難度,強迫自己在拍攝時進行思考與權衡。我在微單相機上加了一個玩具相機的濾鏡,它會在圖片上加一個黑框,這會導致相機連拍速度下降,因為每拍一張就需要時間處理。這種人為設定的難度,會讓你每一次按下快門前,都要好好思考,去抓取最佳瞬間。另外拍攝時加了黑框,后期也就不能再剪裁,否則效果就不對了。
“一次評選就是一次研討、一次爭鋒。讓參賽者看到評選的全過程,這對他們未來至少一年內的拍攝是一種引領?!?/p>
李德林:你從一個參賽者變成影賽評委了,對年輕攝影師有什么建議?
李舸:參賽是必須的,因為參賽是一個很好的成長過程,但任何一個影賽都有局限性,因為它就是一場游戲,游戲就會設定一些規(guī)則,你要符合它的規(guī)則才有可能獲獎,所以它并不是百分百公平的?,F(xiàn)在很多影賽是為了結果而搞的,這是一種非常短視的行為,會導致很多攝影人為了得獎想盡辦法去挖掘人文題材、社會題材,去找噱頭,這很要命。
作為一個評委,我希望我們能夠把影賽資源和評選過程充分利用起來,讓參賽者看到全過程,這對他們未來至少一年內的拍攝是一種引領。其實一次評選就是一次研討、一次爭鋒,但我們現(xiàn)在看不到這些,看到的都是結果。同樣的結果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理解正確了對他有幫助,理解偏差了他可能就走彎路了。所以每一次評選過后一定要做非常深刻的研討和準確的傳播。
李德林:你怎么看“荷賽”的評選?
李舸:過去我們覺得“荷賽”高不可攀,“荷賽”獲獎作品就是標準,就是經(jīng)典,“荷賽”評委說的對中國攝影師來說就是圣旨?,F(xiàn)在“荷賽”從神壇上走下來了,大家能夠各抒己見。為什么?因為資訊多了,我們有自己的價值評判和觀念表達,不再覺得“荷賽”就是絕對權威了,這是好事。但我們也不能完全否定它,畢竟“荷賽”有50多年的歷史,它的評選有其合理性,我們要客觀看待,學習他們先進的東西,比如挖掘“荷賽”評委的真實想法,了解他們在評選過程中到底是怎么爭論的。這對我們有很大的借鑒意義。
李德林:國內攝影記者和國外攝影記者有哪些異同?
李舸:最大的不同就是國外新聞攝影師不那么浮躁,他們的知識結構相對來說比較豐富,是文化人。反觀國內攝影記者,年輕人居多,有沖勁兒,但沉不下來,影像表達略顯膚淺。我們經(jīng)常調侃自己是“新聞民工”,雖然我們的設備、采訪條件不見得比國外差,但在軟實力上確實有差距。
“該沖的時候義不容辭往上沖。如果第二現(xiàn)場有更好的表達,那也是很不錯的。無論在第一現(xiàn)場還是第二現(xiàn)場,都要懂得往回收?!?/p>
李德林:新聞攝影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往前沖,一種是往回收,你傾向于哪一種?或者更贊賞哪一種?
王文瀾:我先插一句,這兩種方式在我跟賀延光身上有明顯體現(xiàn)。比如2003年“非典”爆發(fā),賀延光一下就跑去地壇醫(yī)院拍攝了。而我是去故宮和天安門廣場拍戴口罩的人。我跟他完全不一樣。如果你能在第二現(xiàn)場、第三現(xiàn)場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這也不失為另一種看世界的方法。
李舸:對我來說,具體情況需要具體分析,我畢竟還處在這么一個年齡段和工作狀態(tài)下,當面臨一個新聞環(huán)境或一個新聞事件時,我要做出判斷,該沖的時候義不容辭往上沖。比如“非典”時,我主動跟社領導申請,想去北京非典定點醫(yī)院之一的中日友好醫(yī)院。當時領導堅決不同意。那會兒有個誤解,好像只要進醫(yī)院,沒病的給你弄成有病,有病的給你弄死,非典病房非??膳?,就是兩個字:死亡。后來我給領導寫了封信,我說,“這樣一個特殊時期最需要攝影記者,只有攝影記者親歷了,才能用真實的、無法更改的影像去印證里面到底是什么狀況。這種傳播起到的是答疑解惑的作用。新聞攝影在這個時候的表現(xiàn)、表達是最符合社會性的?!焙髞眍I導同意了,但我沒敢跟家里老人說。我在病房呆了十幾天,天天跟著醫(yī)護人員,從封閉的駐地,乘坐封閉的大客車,到醫(yī)院后門的封閉區(qū),那里有警戒線攔著,我們每天要在病房里工作8小時。這十幾天里我每天拍一個專題,《人民日報》在頭版破天荒給我開設一個欄目叫《來自非典病房的報道》。
當然了,如果第二現(xiàn)場有更好的表達,那也是很不錯的。比如2009年60年大慶,那樣的狀況顯然第二現(xiàn)場更好一點。但無論在第一現(xiàn)場還是第二現(xiàn)場,都要懂得往回收,用客觀的態(tài)度去評判和記錄。
“我現(xiàn)在可能有點矯枉過正了,但我并沒有忽略攝影的社會化功能,這也是我下一步的拍攝重點和發(fā)展方向?!?/p>
李德林:在同行眼中,你是一個既聰明又干練的人,成績也不小。你自己引以為豪的是什么?
李舸:我有一個好的平臺,我畢業(yè)就到了《人民日報》,這個起點很高,機會也多。但話說回來,你一步登天在這個平臺上,如果不進取,就會摔得很慘。
李德林:在攝影方面,有人批評過你嗎?
李舸:直接批評的少,間接批評的多,王文瀾老師經(jīng)常對我的照片提出他的看法。
王文瀾:我說你有段時間存在過份關注畫面影調的傾向,這和我們都有過美術經(jīng)歷有關,但很多不經(jīng)意的瞬間讓你一拍,確實很耐看。你具備很強的造型能力,對社會發(fā)展變化也要有所表達。
李舸:我很幸運,不只有《人民日報》這樣一個好的平臺,還“站在大師背后”,有很多機會跟他們一起出去拍攝,也許今天沒拍到什么好片子,但就在這種一點一滴的接觸中我學到很多。他們能不斷修正我的方向,不至于讓我走得太偏太遠。我就堅守這個方向,不斷往里加料,豐富自己。
王文瀾:李舸能夠不斷地進行自我否定,這是非常難得的。很多人只要端個飯碗就滿足了,不居安思危。李舸給自己定的目標比較高,他在不斷深入,不斷把新的理念融入新聞攝影,希望給《人民日報》的圖片帶來更多亮點。他的起點很高,但他真正的高起點是建立在他對自己高要求的基礎之上。幾十年過去,他積累的作品,一定是不可替代的。
李舸:想要讓別人發(fā)自內心地認可你,還得靠照片。所以我就多拍照片,不斷否定自己,尋找新的表達。這既可以消除別人對我的誤解,又能不斷提高自己。但攝影最終還是社會化的東西,不是完全個人化的。我現(xiàn)在可能有點矯枉過正了,因為過去一直拍新聞,我不想讓別人覺得我只是一個新聞攝影師,所以我會盡量去拍一些所謂的更加藝術化的東西展示給大家,但我并沒有忽略攝影的社會化功能,這也是我下一步的拍攝重點和發(fā)展方向。
責任編輯/段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