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
動物園
睡下時,我常夢見我體內深藏著一座動物園。
一只胃像一頭北極熊在體壁上爬動。一只大腦內藏有一只蝙蝠洞與一座猴山。幽暗的思想是一座用黃金砌成的冷血動物館。味蕾里放養(yǎng)著一百萬只野蜂。兇猛的舌頭蜷曲如刺猬??帐幨幍念^腦天空里,半邊飛滿天鵝,半邊飛滿烏鴉。體液里暗暗游著磷光閃爍的大烏賊與熱帶魚。欲念里出沒著美洲豹與非洲獅。荷爾蒙里有孔雀開屏。長長的影子像一條長長的象鼻垂懸在身后,不斷卷曲著汲飲太陽里的黑暗。身體內部到處出沒著飛禽走獸。膏肓里傳出不知源自何處的猿啼與狼嗥。
一個詞蜷曲在我身體內部的黑暗里挖洞,希望把全部的動物放出來,放歸明亮,放歸大自然。
但我活著時,絕無這種可能。
因為我的身體本身就是一只巨大籠子。
我們每個人體內都有一座野生動物園。
河邊倒的自行車
細雨。秋天漂滿雜色落葉的河邊。環(huán)城公路下側。一輛似乎被人遺棄多時的破自行車僵在那里。只剩骨架,好像一尾鱈魚的骷髏。它曾經(jīng)駛經(jīng)的路似乎已被河流卷走。路邊偶然經(jīng)過的人都對它熟視無睹。
拒絕魚鰓也拒絕魚鰭的自行車。無法搖擺著魚尾重新游回河里的自行車。倒像一個死亡的小閘門橫在時間透明的流程里。誰把它扔在這里作為一種夢的放生?或者一種死亡的放生?讓死亡游回死亡是多么清澈的秋天之旅。在河邊,一輛自行車騎著它水里的影子,逆行在透明的時間里。每一滴水都是它的騎車人。
飄落在自行車踏腳處的落葉,像一只只腳,不停踩著它。向下的路。用水與落葉砌成的煉火之路。不必問它的主人在哪里。此刻,這整整一條河就是它的主人。
在等待消失前不哭泣的機械王子。里程的鄉(xiāng)愁者。自行車在騎回它的前身。
拆遷工地上的殘墻
拆遷工地。細雨。被拆到一半的殘存的孤墻,僵立在那里。它裸露出那種只有斷壁殘垣內才擁有的深層次的病理結構、神經(jīng)系統(tǒng)與觸覺系統(tǒng)。裸露出大地深層的潰瘍,紀念自己又默哀自己。
它欲言又止的蒼老,無法溝通不遠處掘土機的爆笑與浮浪。它立。廢墟以廢墟之形式雕塑自己。又以雕像的外在表征立在浮世的火與灰的過程中。
廢墟沒有青春。廢墟只是所有碎磚,殘瓦,破窗與空門框的最無奈的死亡中轉與終極證詞。它衰敗如一聲大地的嘆息。潦倒如一堆風化的感嘆號還在掙扎著堆砌天堂的幻像。
為什么人類所有的透視儀器都無法透視出我們體內的殘墻?那些被拆去大半靈魂與思維的殘墻?空間形式中最頹廢的守舊者。保守派。塵世秩序中最犯忌的觸角、輪廓與逆襲的線條!
幸好這個年代沒有騎墻派能騎在這搖搖欲墜的半堵滄桑上!
自然法則
幸好有自然法則。
否則,狐貍就會扛著獵槍在灌木叢里捕殺獵人。魚就會坐在沙漠上垂釣駱駝。兔子就會在熱帶草原上追捕獵豹與老虎。鱷魚就會被螞蟻吞下。大灰狼就會坐在幼稚院里給孩子們講童話故事。
泥巴就會用一具具活人身體來蓋托兒所。尸骨就會從地下爬出去參加孩子們的追悼會。太陽就會今天從西邊升起,明天從東邊沉落;北極就會在冬天開滿桃花與丁香花,而赤道就會在盛夏出沒著北極熊。
每個人的暮年就會有一個反季節(jié)的青春。每個天使的肉體里就會藏有一個由人工授精培育的魔鬼。而每個魔鬼就會是一個轉基因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