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蛇頭偷渡到境外的打工者、被外國移民局懷疑“入境目的不純”的懷孕媽媽、成群結隊持假護照到中國打工的非洲來客、偷偷回國與家人密會的涉案者、準備跑路的貪官……他們被稱為“退回來的人”。習慣上,北京出入境邊防檢查總站(下簡稱“北京邊檢”)遣返審查所的警官們,用這一貼近其工作流程的描述,統(tǒng)稱這些因各種原因不能以正常方式出入中國國境者。這其中,“退回來的人”每年都接近一萬——遣返審查所警員的任務,就是核對身份信息后,接收從國外遣返回國的中國人,讓他們返回原籍,以及遣送被禁止入境的外國人。
史志強是一名邊檢警察,自1980年代起就在當時的北京邊防局工作,他所在的北京邊檢遣返審查所(下稱“遣返所”)一科,負責首都機場第三航站樓(下稱“T3”)的遣返審查工作,二科則負責首都機場第二航站樓(下稱“T2”)。
“什么時候出國?”“用什么證件出國?”“家在哪里?”“為什么被遣返?”這是面對每個被遣返者的“例行四問”。“人證對照”是關鍵手段。大多數(shù)時候,被遣返者是持合法證件出境,卻在到達國外時被簽證國邊檢官員以各種理由拒絕入境。大多數(shù)打黑工被“退回”的人在外受盡委屈,而他們的初衷不過是想讓自己在國內(nèi)的家人過得更好。而且,剛去國外和在國外呆過數(shù)年的被遣返者差異很大。剛出國即被遣返的總覺得國外“特好”——“日本可真干凈。我去了這幾天,你看我這旅游鞋一點沒臟?!薄叭思叶嘤卸Y貌,整天對我點頭哈腰的?!笨纱玫娜司统1г梗骸斑@個國家人太虛偽了,面上和你笑嘻嘻,私底下可勁盤剝你”……
而無論被遣返者講述的故事多么曲折離奇,最終落實在系統(tǒng)記錄上時,問詢的警員只能從系統(tǒng)分類中的“非法留居打工”、“前往及過境目的可疑”、“境外犯罪”和“其他”等固定選項中點選。每當T2和T3的同事們發(fā)現(xiàn)被遣返者有偽造、冒用證件非法出入境,偽造涂改驗訖章的行為,或者涉及偷渡案件的人員出現(xiàn),那么這些人就必須移交給三科專門處理。同屬北京邊檢遣返審查所的三科,低調隱匿于一座1970年代建成的四層建筑里。刷過兩次通行證后,進入這座建筑,緊張的氣氛立刻撲面而來。“進入三科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違法行為?!痹诖斯ぷ?4年之久的徐青(下稱)解釋道。
通常,人身和行李物品檢查是審訊前的必要程序。經(jīng)驗豐富的警員早已習慣從拉桿箱把手、皮帶夾層,甚至在牙膏管中找到被藏匿的各種證件。之后,就是正式審訊。對持偽假證件出入境的人,審問核心在于摸清其背后偷渡產(chǎn)業(yè)的脈絡;入境目的和花費;如何聯(lián)系蛇頭;假證件如何拿到;是否有旅行社或者航空公司人員參與其中……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必須弄清。徐青及其三科的同事習慣用“辦案”來描述自己的工作——來到這里的被遣返者,會根據(jù)其情況,處以不同程度的行政罰款、行政拘留,甚至移交給相關執(zhí)法機關接受刑事審判等輕重不等的處罰。
在北京邊檢算得上“大齡組”的三科,警員的平均年齡為42歲,一直延續(xù)著師傅帶徒弟的模式。幾乎每一名警員都歷經(jīng)了上千次審問,警員常能讀出假話中隱藏的深意:故意少報花費是在擔心處罰也和交易數(shù)額有關;假裝不認識蛇頭是因為很多人通過家人、朋友聯(lián)系偷渡,很怕自己出事會連累身邊人……
對于中途要求休息,或是停留過夜的被審問者,三科所在的辦公樓還有8間單人候審室。這些被稱作“最安全”的房間內(nèi),墻壁都用咖色綿墊進行了軟包裝潢,窗戶不但有護欄,還增加了一層孔板設計。單人洗手間中,馬桶和水池光滑的四壁沒給任何人留下掛物自殺的余地。此外,每間候審室都安裝有攝像頭,由一組兩名警員24小時進行監(jiān)控。盡管如此,每年總有兩二位內(nèi)心極度絕望的旅客嘗試用超乎尋常的方式自殺。曾有一名警員在一天內(nèi)兩次沖進房間,制止一名蒙古人用上衣和褲子自殺。
每年處理六七百個案子,長時間待在無法開窗空氣渾濁的審訊室,警員們也時常感到惆悵。“看著被遣返者在地球上來來往往,一想自己都還沒出過國。”有人靦腆地笑。
在遣返所,不忙的時候,他們會聚在一起抽個煙,聊聊天,交換些工作時聽聞的故事,以此解壓。比如,那些長年離開家人出國務工的偷渡者在國外難免生情,組成非婚家庭。在遣返所,一些形同夫妻的偷渡者經(jīng)過詢問卻各自有家庭?!耙恍┤穗x開我們辦公室就好像生離死別一般?!笔分緩娺駠u道。多數(shù)“半路夫妻”在被遣送回國后就各自回家了,但也有決定私奔的人。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