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廣場的燈（外兩篇）

謝大立

在我們城市廣場的上空，有一顆由彎彎的上弦月頂著的心燈。

四十歲生日的這天傍晚，我來到了這座標(biāo)致性建筑的下面。華燈初上，大概是深秋，又刮著西北風(fēng)的緣故吧，雖然燈的輝煌不無溫馨地照耀著廣場，人的稀少，使那種嚴(yán)冬才有的清冷過早地降臨了這里。

我來這里，是等一個人，一個我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人。我里面穿了足夠暖和的衣服，外面又加了大衣，頭上還戴頂帽子。我準(zhǔn)備等他到明天，也就是鐘樓的鐘敲響我生日這天的最后十二響。

九響都響過好半天了，他還會來嗎？

嗨！隨著這個聲音，我的心一縮，欣喜地轉(zhuǎn)過身。我看到的卻是一個滿臉呆愣的男孩子，男孩子一臉抱歉地對我說，對不起阿姨，嚇著您了，我把您當(dāng)成她了。我一笑算是接受他的道歉。他隨即問我，阿姨，您在這里多久了？您看到有個女孩子來過這里嗎？個子和您差不多，也是喜歡穿大衣戴帽子……

我一笑搖搖頭，算是對他的回答。

他馬上說，完了，看來我與她真的是沒戲了。說完東張西望。大概是見我沒有離開的意思，他說，阿姨您在這里也是等人？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說，你們約好了在這里見面？不想我的隨便一問，讓他叨叨不絕：她已是三次約我在這里會面，前兩次都讓我空等了，這次她約好的時間又沒來……

等時間，他說話的欲望又很強(qiáng)，我于是說：你說的她，是你的女朋友？

何止是女朋友，我們在一起都住兩年了。我們一個村的，高中還是同學(xué)，還是我出來有了落腳點(diǎn)，給她找好工作后她才出來的。今年春上，就是在這里，她說到了城市就該在城市，決定辭掉我?guī)退诮紖^(qū)工廠找的工作來廣場附近找事做。見我猶豫，她說，我知道你猶豫啥？那時候，廣播里正響著月亮代表我的心，她說，我要做了對不起你的事，讓月老懲罰我……

我說，你認(rèn)定她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他說，她今天晚上再不來，可以說肯定了。她開始是隔三岔五地不回家，后來干脆不回家了。打她的電話，呼叫轉(zhuǎn)移。到她打工的餐館找她，說她早走了。問她去了哪里，人們怪笑。發(fā)短信給她，她不回。她主動約我在這里見面，又失約。你說她這是不是做了壞事，怕受到月老的懲罰？

我笑。是不想再聽他說下去了。我惡心這種女人，痛恨這種女人。我說，她既然已成了那樣的貨色，你還戀著她干啥？他一吸溜發(fā)出來響聲說，您見多識廣，能不能給我參謀一下，她會不會是被什么壞人控制了？即使不是這種最壞的結(jié)果，您說她是不是也很矛盾？要不然，三次約會的短信都是她主動發(fā)的……

這個男孩子仍然愛著他的女友，愛情這種東西不好說，也許這就是愛情。我只好跟他說另一套話。我想起設(shè)計(jì)這座心燈的初衷，指指燈說，你知道它的真正意義嗎？你大概只知道它叫心燈、愛情燈，月亮代表我的心。它還叫指引那些在愛途上迷了路的男女們回家的燈……你要還愛她，認(rèn)為她處在矛盾中，那就在家耐心地等她回吧，愛情在某種意上就是一種等待，一種耐心……

他說，謝謝您，阿姨！您這一說，我心里亮堂多了，這座燈在我的心里也變得偉大了，等我找到了她一定把她帶到這里來把您的話再跟她說一遍……您是說她有可能已回家了……我應(yīng)該回家去耐心地等她……阿姨您真?zhèn)ゴ?，懂得真多，阿姨您是心理學(xué)家……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guī)状蜗敫嬖V他，我就是這座燈的始作蛹者之一，還有一位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也和她的女朋友一樣，半年前為了一個迷人的女孩子讓我找不到他，今天，我就是在這里等他回來。因?yàn)槲业男睦锟傢懼盐覕堅(jiān)趹牙镎f的那席話：我們真心相愛，才不會呢，即便是偶爾迷了路，有這盞燈呢……在這之前，我跟他開了個玩笑說，我們的作品既叫心燈、愛情燈、月亮代表我的心，還是指引你在愛情的迷途上回家的燈……

那是我們的私房話，我怎么說給了那個素不相識的男孩子，幾天后還不傳得誰都知道了……突然我想，他這時候沒有來，是不是也回家了？我摸出關(guān)了的手機(jī)，多想在開機(jī)的瞬間收到一條這樣的短信：祝你生日快樂，我已在家等你！

鐘樓那邊，傳來了十二聲鐘響。

回家的燈

電廠的工作性質(zhì)，三班倒。

新房裝修時，我在門口裝了一盞燈。當(dāng)時還是女友的婧說，在外面裝燈干嘛？我說，你下夜班回來，一出廠門看到這盞燈，就如看到了家，看到了家里的我，上樓梯不用摸黑，也不會害怕了……不待我說完，婧的笑就有了陶醉感，眼神兒還有點(diǎn)混濁地瞥我一眼說，這么說，這盞燈叫愛之燈了！

愛之燈！我說，這個名字取得好。真沒想到，后來我們會為這盞燈扯皮。

婧臨產(chǎn)前，不上夜班了。我下夜班，出廠門看到家門口的燈亮著，那浪費(fèi)叫我很心疼，回到家我就對她說，男人下夜班，是不需要燈的，寶寶馬上要出世了，用錢的地方多，還是多考慮點(diǎn)節(jié)約……

她說，知道了。

可是剛好了兩天，第三天的夜里，那燈又亮了。

我又說她，她說，想到這盞燈叫愛之燈，愛是雙方的，樓道里黑燈瞎火，怕你摔著了或被什么東西碰著了，就開了。還有一個原因是，讓你一出廠門看到這盞燈，就想到家里的我，和我肚子里的寶寶……

我說，我謝謝了還不行！好像我什么時候沒想到你們似的。

她用沉默回應(yīng)我。燈果然不再亮了。

不久，小梅和我上一個班了。

小梅是我的徒弟，我以前總是盡量讓她上白班的。我是班長，我說了算。跟我上一個班，是她的請求。她說，你家里廠里太辛苦，讓徒弟為師傅盡點(diǎn)微薄之力吧！她幫我打飯，幫我洗碗，工作上我想不到的，她幫我想到。每次下夜班后把她送回單身樓，也是我對她盡的微薄之力。

幾次后，送她回單身樓，成了我上夜班的一個盼想，覺得這個盼想才是我整個夜班的主要內(nèi)容。因?yàn)樵谒退穆飞?，她跟我小聲說的那些話，讓我的心里舒坦極了，還有她走在我的身邊，時不時飄過來的那股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香味，讓我根本就沒有一點(diǎn)上過夜班的疲乏。

卻就在這時候，我家門前的燈又亮了。

燈的亮，把我的情緒弄得很糟，很倒味口。我那幾次好感覺的獲得，都是在頭頂只有星星月亮的靜謐里。在那靜謐里的路上，只有我和小梅。亮燈如紅燈，我是不能領(lǐng)著小梅擅闖的。否則，我和她就會一起暴露在我家門口那盞燈的光照下。我們只好改走那條人多的道。走人多的道，就沒有過去那種感覺了。

情緒不好，回家再一次和她談起門口的燈時，口氣就顯得很不耐煩了。沒想到她比我更甚，我話沒說完，她就與我怒目相視，還讓眼里盈滿了淚說，你要看著不順眼嫌礙眼，回來關(guān)了不就得了……還哭了，說，我挺個大肚子喘氣都困難，出門倒個垃圾什么的也要個亮……

分娩前的女人！我只好于心里認(rèn)了，不再惹她。好在女兒很快就出世了，婧住院、回娘家坐月子，燈終于不再亮了。我和小梅又可以走我家門前這條人少的路了。也就一個星期，燈又亮了，婧回家了。

有了女兒，她情緒好了，我決定再說她。我想，我這時候說你，你還能找出什么理由？我用了些技巧說，現(xiàn)在不挺個大肚子了，燈是不是可以不亮了？主婦啊，哪怕是多節(jié)約幾個銅板，也可以為你們娘倆多買點(diǎn)營養(yǎng)品……

非也非也……她笑嘻嘻地說，現(xiàn)在更該是彰顯這盞燈的時候，你一出廠門看到家門口的燈，就像看到了家和你的女兒……說著，她親下懷里的女兒說，是嗎小冤家？你鬧夜不睡，不就是在盼著你爹回家……

我只好搖頭、嘆氣。她望我一眼，不情不愿地把聲音拉長了說，好，聽你的。

我決定對小梅有所行動。因?yàn)槲矣X得，我和小梅的發(fā)展已瓜熟蒂落。趁著沒人，趁著她不備，在說再見的時候，我把她拉進(jìn)了懷里，對她一陣狂吻。她卻猛地推開了我，哭著對我說，你叫我怎么面對婧姐！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黑暗中的樓道。

我茫然不知所措，我都不知道我是怎樣回到我家樓下的。

是頭頂上的燈猛然一亮告訴我，你已經(jīng)到家了！我猛地一個激靈，汗都出來了。難道她知道了我和小梅的事？過去的開燈就是為了知道我和小梅的事？幾天的關(guān)燈就是為了今天的開燈？在我迷途的時候猛地開燈警告我，讓我警醒自己的污濁……

我的周圍出現(xiàn)了很多眼睛，各種不同的婧的眼睛。我該如何面對她？我在樓下站了好半天，才賊一樣地上樓。腳步輕得不能再輕，開門的動作也是一樣。還好，婧的神態(tài)并沒有給我難堪，她沒事兒一樣地把兩根細(xì)嫩的手指壓在嘴唇上噓了下說，小東西真是個冤家，好不容易被我弄得睡著了，洗澡水我給你放好了……

我躺在溫度適中的浴缸里，一股暖流在我的心里十分強(qiáng)烈，它是在我臆想中的那盞燈的光照下漸次強(qiáng)烈的。在那溫馨的燈光下是我的家，為了這個家像演員一樣演著戲的婧，及睡在隔壁房間里見了我就笑、被婧稱為小冤家的小寶寶……

情人節(jié)的玫瑰花

情人節(jié)這天，李小月桌子上的玫瑰花，多得林子一心里很不舒服，張小荷桌子上一朵花沒有，又叫他很有點(diǎn)于心不忍。他到樓下辦事，心血來潮地給了花店五十元錢，對那個女孩子說，請把花送給903室的張小荷。

辦完事回來，張小荷桌子上就有花了。張小荷病休沒來上班，幾個女員工正在給張小荷打電話報(bào)喜，說有人給她送花了。還是當(dāng)著李小月的面，李小月是張小荷的同學(xué)，兩個人在學(xué)校里就不對付，今天張小荷請病假，據(jù)說就與李小月有關(guān)，前者的男朋友被后者捅黃了。

林子一瞟一眼不高興的李小月，走進(jìn)里間的科長室。李小月是個進(jìn)攻性很強(qiáng)的女孩子。一會就聽到了李小月高跟鞋遠(yuǎn)去的聲音。他正為那聲音忐忑不安時，李小月的話在外間響起了：告訴你們一個號外新聞，剛才送花來的那女孩子說，要她送花的叔叔高高的帥帥的，我們這座樓上的男士，能配這高高帥帥四個字的，誰呀？

這樓上單位多，男士多，說不準(zhǔn)。有人說。趙小欣說，高高的帥帥的你不會是指我們科頭吧？李小月嘿嘿一笑說，這可是出自你的口。趙小欣一愣，又給張小荷打電話：小荷呀，李小月到花店問了，給你送花的是本樓一個高高的帥帥的，還說也有可能是我們林頭……

林子一手下的幾個女部下，都看不慣李小月。趙小欣最看不慣李小月。總吵。這一來又吵開了。李小月說，趙小欣，你什么意思？趙小欣說，我給張小荷打電話，干你什么事？你是不是以為處長表揚(yáng)了你上進(jìn)心強(qiáng)，就覺得我們都應(yīng)該比你次你就可以隨便質(zhì)問人。李小月說，趙小欣，你必須得給我說清楚，我上進(jìn)心強(qiáng)難道錯了？表揚(yáng)我，處長難道也錯了……趙小欣打斷李小月的話說，上也不能踩在別人的肩膀上……李小月也打斷趙小欣的話，我踩誰了，你必須得給我說清！趙小欣說，你剛才那話就是踩科頭，告訴你，你就是把科頭拱下去了當(dāng)了科長，我趙小欣照樣拿你當(dāng)對頭！

林子一正不知道如何辦好時，張小荷出現(xiàn)了。張小荷說，我去了花店，那女孩子告訴了我真相，是你們幾位大姐姐為逗我開心，今年這個節(jié)，我早通知了所有的朋友，不許他們給我送花……說著，她把桌子上的茶杯推得嘩啦啦一陣響，沖李小月說，李小月你等著，我今天非找處長跟你鬧個明白不可！

林子一剛松口氣，處長的聲音響起了，先開張小荷的玩笑說，嘴巴噘得能掛糖罐了。又說李小月，臉上沒有笑容就像在哭鼻子。處長喜歡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愛跟這兩個新來的大學(xué)生女部下開玩笑。她們沒像過去那樣甜甜地笑、擠眉弄眼地笑。處長的聲音就變得有些掃興了：說，你們找我有什么事？

張小荷把話說完，抹眼淚。

李小月辯護(hù)，也抹眼淚，還說趙小欣打擊她要求進(jìn)步。

處長沖趙小欣說，你這說什么都不在乎的脾氣什么時候才能改一改？趙小欣辯，處長揚(yáng)起手制止她說，都是你們科長不好，外間都要翻天了，我在對面的辦公室都聽到了，他在里間裝聾子！林子一你給我出來，這年頭給女孩子們送個花也不是什么大了不起的事，要送就都送，你小子趕快再給我到樓下跑一趟，買五把花來，送給在坐的女同胞每人一把，算我們兩個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合伙。

處長的話，是林子一想都沒有想到的，但他還是說，處長，我冤枉！處長把手一揚(yáng)說，就算我這個當(dāng)處長的冤枉你了，你還是趕快給我去買花吧，記住，挑五把花大一點(diǎn)的，新鮮點(diǎn)的，好看點(diǎn)的，一定要是紅顏色的玫瑰，別外里外行的買錯了。

林子一正要走，處長話鋒一轉(zhuǎn)，變得很嚴(yán)肅地說，這事到此為止，往后誰也不許再提。說完毅然地轉(zhuǎn)身而去。林子一和他身邊的六個女人，一下子全呆了。處長今天怎么啦？處長過去處理事情丁是丁卯是卯原則性可是很強(qiáng)的……

突然，李小月尖叫一聲說，處長，你和稀泥！

處長猛剎住步，頭慢慢地扭過來，一臉鐵青地看著李小月說，你是說我不講原則？這可是我在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頭一回聽人這么說我。看來李小月同志上班時間去找賣花的小女孩生事是原則了？我站在了李小月同志的立場上就是原則了……你是不是還想說你不想干了，干不干，你自己定，像你這個樣子，在什么地方也不會好的！

誰都不說話了，連呼吸的聲音都能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