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曾正偉,大學本科,高級工程師。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甘肅省地質學會高級會員。散文、詩歌和小說作品散見于國內二十多家報刊雜志及文學網站,作品入選中學生課外延伸閱讀等多部文集。散文集《固守那一份蒼涼》及小說集《山菊花》即將付梓出版。
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家并不怎么貧窮。然而,我卻住過沒有屋頂的房子。這是真的。
從小,父母和我們兄妹就擠在兩間房子內。這兩間房子,一間稱作“新房子”,另一間便是廚房。其實,“新房子”并不新,之所以稱為“新房子”,是因為它是父母結婚時的新房,也是當時最新的屋子。但廚房是我們兄妹五個出生后才蓋的。因此,從時間上講,“新房子”要比廚房早得多,但我們習慣上仍稱它為“新房子”。二者落成的時間雖然相差好幾年,但它們宛若一對親兄弟,并立于我家的打麥場上。因為沒有專門的庫房,這兩間房子不但要住人,還要用作庫房。自然,“新房子”也是我們兄妹幾個的胞衣之地。
新房子和常規(guī)房子一樣,進深并不大,它是個小兩間。因為椽子不夠長,就搭了兩道梁。它的椽子是用各種木棒湊起來的,木質不一,形狀各異。因為數量也不夠,就一鋸兩半,一根頂兩根用。木棒并不粗,其直徑不過六七公分粗細。從屋內看房頂,椽子顯得疏而短,也不整潔。而椽子之上的榻子,則是一種名叫毛毛刺兒的野生灌木。可以說,毛毛刺兒連好柴禾都算不上,而用它來充當榻子,這簡直就是父親的一大發(fā)明。毛毛刺兒垂直于椽子的走向,橫鋪于它的上方,仿佛一堆帶刺的亂麻。屋面只上了兩層草泥,并沒有鋪瓦。這樣的房頂,若遇連陰雨,屋里常會漏雨的。屋內也沒專門吊頂,人若睡在屋里,動不動就有灰塵落入眼睛里,不單磨得雙眼生疼,還令人生厭。這樣的屋子,看上去,就如雞舍一般簡陋。然而,由于當時的條件所限,我們一家不得不長期蝸居于如此簡陋的屋子內。
而廚房,就比新房子體面多了。它是一個單間。它的橫梁是三十公分粗細的松木,椽子也是碗口一般粗的松木。從后脊到前檐,僅用一根椽子就可貫通進深。不但如此,它的椽子也鋪得非常緊密。由下而上看,椽子之間也就二十公分的間距。所以說,它只有一道梁。橫梁和椽子,雖然也有結疤和裂縫,但這絲毫不影響它的使用。而榻子,則是用白楊木鋸成的木條,有十公分寬,一公分厚。這樣的榻子,在當時就算最好的了,不但實用,也很美觀。
后來,大隊號召我們搬遷,父親是積極的響應者之一。但因沒有現成的材料,父親便決定拆了廚房,用這些舊木料來蓋新屋。椽子和橫梁沒說的,拆了還能用,可窗子一拆就散架了。父親是位木匠,但干起木活來,也有頭疼的時候。那扇窗子,足足讓他收拾了三四天。
廚房雖然被揭了頂蓋,但誰也沒有想到,這間即將被廢棄的房子,卻排上了大用場。原因是,我們突然少了一件住房,而住宿就成了大問題。父親打算借一間房子,一解燃眉之急。但他跑了好幾家,都沒有借到。因為鄉(xiāng)親們的住房都不寬裕。無奈之下,我和哥哥依舊住在沒有屋頂的廚房內。廚房不但用于住人,還要做飯。記憶中,它就如一座不成比例的城墻,四周尺寸被嚴重地壓縮,高度又被扭曲地拉長。年幼的我,努力想調停它別扭的模樣,但這無異于癡人說夢!白日里,參差的斷壁宛若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長者,樣子顯得蒼老而無力;而到了夜間,它仿佛變成了一頭可怕的野獸,面目猙獰而又兇殘。開始的時候,我是很不愿住在這兒的。但父親開導我說,你是男子漢,男子漢就應該有男子漢的樣子,你總不能讓你的妹妹住在這里吧!在父親的勸誡下,我和哥哥毫無怨言地住在了那座“廢墟”里,一住就是好幾個月。在這期間,我?guī)缀趺刻於际瞧砼危移砼沃挛菽軌蛟缛章涑?。也不知殘破的“城墻”能不能容下自己的愿望,我只好祈求它永遠矗立于我的心間,就像我心目中的父親一樣。
幸虧,那時正逢夏季,除了刮風下雨,也不存在什么令人擔心的。因為七十年代中葉,已經很難見到狼了。
露宿天暮之下,和夜宿屋內倒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反正睡著了都是差不多。但也有不同之處:住在沒有屋頂的“城墻”內,清晨稍微吵鬧點,夜間略微涼了些。喧鬧聲來自于鳥歡雀噪的野外,而涼氣發(fā)自于襲滿夜風的星空。月明星稀的晚上,四周常常是沉寂的。你可以舉目賞月觀云,還可以抬手數星星,自然也不影響做美夢??梢哉f,這座“廢城”里裝滿了我數不清的美夢;也可以說,這間開著巨大天窗的屋子充滿了我說不盡的憧憬。漸漸地,我默認了這座“廢城”,也養(yǎng)成了“觀天象”的習慣。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沒有房頂反倒好了。因為我不愿自己的視線局限于方寸之內,更不愿自己的憧憬局限于“城墻”之中。而到了清晨,一陣鳥叫聲趕走了夜晚的沉寂,星星也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然而,天不作美也是常有的事。有時,露水凝落在臉上,美夢就終止了;有時,雨滴下落到眼里,憧憬便斷線了。夜幕中,“滿城”都是風雨聲,我只好抱著鋪蓋,跑到“新房子”里,以延續(xù)自己的美夢。然而,美夢常常是接不上的。每當這時,我就開始恨起老天爺來。它總是和我過不去。最尷尬的還是 “屋漏偏遇連陰雨”。這種事兒,卻被我們趕上了好多次。有一次,淅淅瀝瀝的細雨惱得我和哥哥無處藏身,我們只好東家一夜、西家一宿地打游擊,好像成了兩個令人厭煩的蹭宿者。但令人費解的是,睡在他人家的涼席上,我如何就做不到曾經的美夢呢?因此,我寧可夜夜露宿于自己的故居,也不愿棲身于鄰家的屋舍。
等到天空放晴的時候,曾經遭受雨淋的案板和鍋蓋便開膠裂縫,木塊與木塊之間形成一道道縫隙,木紋的兩邊也開始往上卷,哪里還有原樣,酷似一個濃縮的排筏,就跟袖珍城墻一樣。至于鐵鍋,就像一個廢棄的舊容器,里面盛滿了雨水。它的內壁,已是銹跡斑斑了。
門后,端立著一口水缸,缸里盛的是飲用水。雨天還則罷了,天一放晴,僅一天的功夫水就嘔臭了。我不明白,微生物何以繁殖得如此之快?如果不加蓋的話,樹葉、草灰都會掉入缸內。有時,甚至會有鳥屎從天而降。哥哥幽默地說,這是天使(屎)。如果幾天不涮缸角的話,缸里會滋生細細的水蟲。這些水蟲通身紅紅的,它們常常折卷著柔軟的身軀,在水缸里自由地游來游去,不知道的人還認為是我們專門供養(yǎng)的呢。若是涮洗一下缸角,將臭水潑到院子里,那些水跡邊,就會引來無數的家雀,有些甚至是露著黃嘴牙兒的雛鳥。
在那座沒有屋頂的房子里,我和哥哥前后住了一百多天。長大后,我們時常提起。哥哥說,那座“廢城”并不是不堪回首,它既是一張網,又是一部書。之所以說它是網,是因為它不但可以打撈歲月,還可以收斂欲望。說它是書,是因為它豐富了我們的閱歷,還裝滿了我們的夢想。也許,那密密的雨幕只是我們記憶中的一部分,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才是我們生命中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