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羅一槍溺水身亡那天,正好是五月的最后一天,陽光和蛇一樣毒。
我奶奶把我堵在了門樓口,不讓我出去看羅一槍,生怕羅一槍會邀我結(jié)伴離開人世。我聽從了奶奶的話,再說那會心神慌亂,沒了主張,由此錯過了和我的好朋友羅一槍見最后一面的機(jī)會。事后聽我爺爺說,那天他們架著長竿在湖潭里撈了半天不見蹤影,本想放棄的,轉(zhuǎn)而又想,這衣服都脫在湖邊了,人不在湖里在什么地方?。繝敔斪龀鲇悬c(diǎn)像是在嚇唬我的動作說:“羅一槍的尸體不是被我們撈起來的,是自己浮上來的,看上去就像是讓人遺棄的死豬崽,裝滿水和沙土的肚子挺得像是七八個月身孕的女人呢?!蔽夷棠汤死腥说囊陆牵疽馑麆e再說了,然后看看一邊沉默著的我。我流出了兩行淚水。大家都知道,羅一槍是我在湖村處得最好的朋友。
和我一樣沒去見羅一槍最后一面的還有戚小敏。我不知道戚小敏是不是也和我一樣被家人堵了起來,但我敢肯定羅一槍的死對她的打擊要更大一些。原因很簡單,羅一槍是戚小敏的情人,他經(jīng)常用老師發(fā)的作業(yè)本給戚小敏寫情書,這事當(dāng)然只有我知道,因?yàn)槟切┣闀际俏規(guī)土_一槍送的。我曾偷偷拆過羅一槍的情書,密密麻麻的一頁紙,寫得比作文本上的要好很多,中間還引用了好多汪國真的詩句。當(dāng)時我就納悶,怎么羅一槍的作文本上每次都布滿了林老師的大紅叉,寫起情書來卻文思泉涌?我曾懷疑羅一槍的情書是在書本里抄的。我把懷疑告訴戚小敏,戚小敏不同意我的看法,還白了我一眼,把情書很寶貝地掖進(jìn)她那粉紅色的書包里,最后對我說,你只管送就是了,其他別多想。我就不敢多想了,我聽了戚小敏的話。在我眼里,戚小敏是湖村長得最好看的女孩,我能和她面對面說話,全是因?yàn)槲沂稚嫌辛_一槍的情書。
羅一槍死后,戚小敏很長一段時間都避著我,收作業(yè)本時全班單單把我給漏了,仿佛羅一槍的死是我照顧不周似的。事實(shí)上那天我并沒有和羅一槍一起,盡管我們平時形影不離。羅一槍說要去湖潭洗澡,天氣真他媽的熱。我說我不去,我還要寫林老師布置的作文呢。林老師要我們寫一篇贊頌夏天的作文,不少于800字。羅一槍不寫,放學(xué)路上他就一直操著林老師老母,說夏天這么可惡還贊頌,真不知是怎么當(dāng)老師的。他說他寧愿去湖潭里洗澡,也不寫那樣的狗屁作文。我說湖潭里現(xiàn)在沒半個人影,你小心被淹死。湖村人習(xí)慣把湖潭叫做水鬼潭,水深不說,之前曾淹死過一對姐妹,聽說已經(jīng)變成了水鬼,整天伺機(jī)拉替身。羅一槍那天卻哈哈大笑,他說我是誰啊,水鬼都拿我沒辦法。我說你別亂說話。他說真的。結(jié)果他真的就被水鬼給抓去了。后來我一想起那天的對話就感覺可怕,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說過,羅一槍死之前,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整個六年級就我們倆感情深厚,我們一起上學(xué)一起下課。我們每人踩著一輛單車,我的那輛是永久牌的,是父母結(jié)婚的時候買的,后來父母都去了深圳,就把單車當(dāng)禮物哄住了我,要不我非要跟他們?nèi)ド钲?;羅一槍的那輛單車我說不出是什么牌子,純粹是他東拼西湊弄成的,車后架和車桿子的顏色都不一樣,明顯是從兩個不同的車架子里拆下來的。可羅一槍硬要說他的單車比我的單車高檔,我不服,和他頂了幾句,可最后還是妥協(xié)了,因?yàn)榱_一槍的身體比我壯,我打不過他,口才也沒他好,更說不過他。更要命的是,連戚小敏也說羅一槍的單車好看,我差點(diǎn)哭了。然而不可否認(rèn)的是,羅一槍的單車經(jīng)常壞,三天兩頭,幾乎就沒有連續(xù)一個星期是好的。羅一槍的單車一壞,就只能坐我的單車去上學(xué)了。他的個頭本來就大,小雞巴都長毛了,像個小伙子。每次我踩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時,羅一槍卻悠閑地坐在后架上,翹著二郎腿,然后沖著落在我們后邊的戚小敏吹口哨。羅一槍的口哨吹得可好了,像是錄音機(jī)里放的一樣,他可以吹出歌曲:“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我總覺得他吹的不是小芳,而是戚小敏。要不怎么戚小敏每次都聽得臉色緋紅,寧愿落在我們后面——她踩的可是輕快的女子單車,稍加使勁就可以攆上我們的。
關(guān)于戚小敏為什么會喜歡上羅一槍,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記得他們倆剛開始還是死對頭,像是貓和狗一樣,見面就忤上了。戚小敏的成績好,一直是我們的班長,人又生得好看,皮膚白得跟德民種的大白菜把子似的,橫看豎看都不像是湖村人,她還長了奶子,別人跳繩子她不敢,因?yàn)樗惶套右哺耍宦栆宦柕?,像是揣了兩個圓糕粿。誰都看得出來林老師也喜歡戚小敏,跟她說話語氣都不一樣,軟了許多,而面對我們時則說話如打雷。戚小敏說誰在班里搗亂了,林老師就打誰。在我們眼里,戚小敏和林老師一樣不可靠近,他們是一伙的。唯獨(dú)羅一槍不把戚小敏放在眼里,甚至連林老師也一樣不放在眼里——當(dāng)然只是背地里罵——面對戚小敏時,羅一槍可牛了,他站起來可以高出戚小敏半個頭,戚小敏說東他偏往西,愛頂嘴,作業(yè)不交,自習(xí)課則敲桌子搗亂。有一次羅一槍把戚小敏惹急了,她哭哭啼啼地去找林老師撐腰。這下羅一槍又得挨板子了。羅一槍的手似乎是鐵做的,打不痛,林老師都打累了,羅一槍還樂呵呵地,伸著手要林老師繼續(xù)。林老師長嘆一聲,喊了一句:“滾!”看羅一槍真的拎著書包扭頭離開了教室,林老師又加了一句:“就是一個沒爹沒娘養(yǎng)的。”聽了林老師的話,羅一槍又折了回來,說你才沒爹沒娘呢,我爹娘在深圳賺錢。說完拔腿就跑。羅一槍和我一樣,父母都去了深圳打工。當(dāng)然,和我們一樣的班里還有不少,李沖陳祖順衛(wèi)小花朱銀剩方國雄……他們都是。
羅一槍說,你們知道嗎?戚小敏的奶子肯定被林老師摸過。我問你怎么知道。羅一槍嘿嘿一笑:這你就外行了,女人的奶子摸過了才會大嘛。同學(xué)們哄然大笑,我沒笑,反而有些難受,說不出原因。正說著,林老師和戚小敏一起從辦公室里出來了。戚小敏不和我們一起玩,一到學(xué)校就去林老師的辦公室,幫他折被子洗衣服什么的。林老師說:
“羅一槍,你又搗什么亂?。俊?/p>
羅一槍立正敬禮:
“報告老師,沒有,絕對沒有。”
然后朝我們擠著眼神,神秘地笑著。
那段時間,湖村的墻壁上都寫滿了白色粉筆字,寫的內(nèi)容都差不多,就是林老師和戚小敏在房間里怎么怎么樣。一看筆跡就知道是羅一槍寫的。我反對羅一槍這樣做,但又不敢說他,怕他說我是反動派。我總是偷偷地把那些粉筆字擦掉。有一天,戚小敏把羅一槍堵在了學(xué)校門口,我們見勢都圍了上去,看熱鬧。戚小敏說,是不是你寫的?羅一槍假裝無辜,問什么呀。戚小敏急得淚水在眼里轉(zhuǎn),舉起她的粉紅色書包朝羅一槍砸去,羅一槍一伸手就把書包接住了。戚小敏緊跟著沖了過去,看樣子要跟羅一槍拼了,羅一槍卻笑呵呵,輕而易舉就把戚小敏摟在了懷里,像是摟住了自己的媳婦。羅一槍還把戚小敏給抱了起來,原地轉(zhuǎn)了幾圈。圍觀者大笑,有的還紛紛為羅一槍的壯舉鼓掌。我看著戚小敏的身體就那樣緊緊地貼在了羅一槍的身體上,本來挺挺的奶子都被壓扁了下來,像是裝了水一樣汩汩蠕動。我還看見戚小敏的臉紅了,她努力掙脫了羅一槍的懷抱,跑進(jìn)校門口,而羅一槍卻像是傻了一樣愣在了原地,半天沒回過神來。從那天起,墻壁上的粉筆字都被悄悄地擦去了,擦的人卻不是我。直到有一天,羅一槍叫我?guī)Х庑沤o戚小敏,我嚇了一跳,我在羅一槍的眼里看到了一絲狡黠的柔情。我期待戚小敏會拒絕羅一槍的信,可她讓我失望了,她悄悄地接了,并用很快的速度把信藏進(jìn)了她的粉紅色書包里。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有些難受。
羅一槍的父母從深圳趕了回來,死去活來地哭了一場??蓱z的羅一槍一直很神氣父母都在大城市深圳,如今他們回來了,卻再也見不著他們了。羅一槍被草草掩埋,按湖村風(fēng)俗,不滿十五歲的人死了連個正式的棺材都沒有,當(dāng)然更不能修墳立碑,所以我至今都不知道羅一槍被埋在村外什么地方。
羅一槍的父母沒在村里呆幾天,就又走了。羅一槍的死開始不再被村人提起,再說羅一槍生前在湖村可是一個叫人頭痛的角色,偷挖番薯偷折甘蔗拿石頭砸人屋頂,無惡不作,我奶奶就經(jīng)常告誡我別跟羅一槍來往。沒過多久,村人都有意不提羅一槍了,人們開始諱忌提及一個已經(jīng)變成水鬼的孩子,認(rèn)為那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危險我倒不覺得,只是感到空虛,如果羅一槍不死,我每天的生活會豐富不少;如果羅一槍不死,就會繼續(xù)給戚小敏寫情書,而我也就可以繼續(xù)給戚小敏送情書,趁著送情書,我可以看看戚小敏好看的臉蛋,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嘴唇也水汪汪的,就像黃昏時候的湖水。毫無疑問,如果不是發(fā)生了溺水事件,湖潭還真的是湖村最美麗的地方。
我習(xí)慣了一個人上學(xué),偶爾會遇到戚小敏,可她總是騎得飛快,呼的一聲就從我身邊過去了。我想喊她,我想和她說說話,哪怕是說說大家都不敢說的羅一槍。我知道即使誰都不愿意說羅一槍,戚小敏還是愿意的。我還是不敢。我想象著戚小敏如何處置羅一槍寫給她的那么多情書。有多少封呢?連我這個送信人都不記得了。我努力想,一次兩次三次,想著想著,就想起了羅一槍那張經(jīng)常掛著笑的臉。于是我打了一個哆嗦,就不敢想了,我哭了起來。
我經(jīng)常在半夜哭醒,如此反復(fù)了一段時日。我奶奶感覺事情不對頭,就叫我爺爺去蓮花廟問問。蓮花廟的人說,怕是被臟東西纏上了。而我似乎也是為了響應(yīng)這樣一個結(jié)果,病情表現(xiàn)得益加嚴(yán)重,不但哭,還莫名其妙地笑,和羅一槍一樣地笑。我經(jīng)常夢見羅一槍滿身是水地站在我面前,冷笑著,遞給我一封剛剛寫好的情書,說,去,給她送去。要是在平時,我會迫不及待地接過他手中的信,像是接過了一道圣旨;可在夢中,我卻遲遲不去接,我怕,我也知道那是在夢里,我想醒過來,可就是醒不過來。這種感覺,或許就和羅一槍在水里掙扎是一樣的吧。于是我哇地一聲就哭開了。我的哭聲大得出奇,像是村樓墻上的那個廣播筒,幾乎整個湖村都能聽見。
我這樣的情況,所有人都只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我被羅一槍纏上了。
我奶奶每天都嚎啕大哭,比我哭得還要厲害。一貫把鬼神當(dāng)祖先供著的爺爺也束手無策,拿了一籃子的豬肉果品和紙燭到湖邊祭拜,求羅一槍放過我。眼看我就奄奄一息了,人們卻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有人說叫他父母回家吧,事情可大可小。兩天后,我那遠(yuǎn)在深圳的父母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了家。我的頭腦清醒得很,聽見母親一進(jìn)屋就哭,她的聲音是沙啞的,帶著陌生,也難怪,我不是經(jīng)常能聽到她的聲音,包括父親的。我還記得那些日子里,林老師來看過我,林老師說,你們可是要相信科學(xué)哦,這小孩大概是得了什么病,最好還是送醫(yī)院吧。見過世面的父親聽從了林老師的意見,雇來摩托車把我送到了鎮(zhèn)衛(wèi)生院,結(jié)果那些醫(yī)生咬著香煙在我身上折騰來折騰去,好幾次還把煙灰彈落在了我的手臂上,燙起了幾個水泡。最后醫(yī)生卻說,沒什么病,開點(diǎn)藥回去吃吧。我奇怪沒病為什么還要吃藥。顯然父親想的也和我一樣。但在醫(yī)生面前他也不敢說什么,就像在林老師面前,我父親同樣唯唯諾諾。
盡管沒病,但一回到家,我還是那樣,精神不振,失眠多夢。我老是夢見羅一槍,他渾身濕漉漉的,總是遞給我情書。奇怪的是,他手里的情書卻是干的,一點(diǎn)水漬也沒有。我還是不敢去接羅一槍的情書。我說你都死了,還寫情書干什么,戚小敏不會再喜歡你了。羅一槍冷冷一笑,像極了他生前的樣子,一點(diǎn)都不因渾身濕透而狼狽。羅一槍說,你別以為我死了,戚小敏就是你的了。我說羅一槍你媽的別亂說,你死了還有林老師呢,戚小敏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羅一槍又是一陣?yán)湫?,沒關(guān)系?那我淹死那天你們都到哪里去了?怎么都沒來看看我?你們是不是在一起?我說我們沒在一起,是我奶奶把我堵在門樓里了,不讓我去看你的。羅一槍說,算了,別找借口了,是你自己不愿意來看我吧,怕被我嚇到是吧。我垂著頭不說話。聰明的羅一槍把我給說中了,那天的事確實(shí)不能全怪我奶奶。
然后我渾身顫栗,驚醒了過來。奶奶和母親一左一右守在我身邊,爺爺和父親站在不遠(yuǎn)處,做著共同的動作:抽煙。父親很黑,從我的位置看,他比爺爺還要黑。我就納悶了,父親都去了大城市了怎么還這么黑???后來我才知道,父親是在城市里“跑街邊”,整天推著三輪車在太陽底下跑,不黑才怪呢。
我說,我又夢見羅一槍了。奶奶哇一聲又哭開了,邊哭邊喊,羅一槍啊羅一槍,我們家可沒有什么對不住你的呀,你就行行好,放過我家健兒吧。母親看奶奶喊羅一槍,也跟著喊羅一槍,其實(shí)她并不知道羅一槍是誰,如果我不是她兒子,她同樣不知道我是誰,她離開湖村很多年了。那些天我家圍滿了人,天井里門樓口,都是人,有親戚過來商量對策的,有純粹過來看熱鬧的。其實(shí)我很清醒。我還知道李沖陳祖順衛(wèi)小花朱銀剩方國雄他們也來了,就趴在我家的矮圍墻上,他們不僅是來看我的,還想看到羅一槍。我甚至知道戚小敏也來過我家,她沒進(jìn)屋,只是在門外站了一下,向旁人問了一句我的情況,結(jié)果那人搖了搖頭。我相信她不是來看熱鬧的。我甚至覺得,如果戚小敏肯來看看我,我的病就會好起來。然而戚小敏只是在我家門樓外轉(zhuǎn)了一下,就走了,可能是門樓口圍的人太多了,擋住了她的路,可能還有其他原因??傊?,等我的病好了之后,就再也見不到戚小敏了,她輟學(xué)了,去了一個我不知道名字的城市打工。那時我對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除了父母打工的深圳,不知道還有其他的城市,所以戚小敏去了一個不叫深圳的城市,我就不知道她是去哪里了。
我的病究竟是怎么好起來的,這事得感謝我父親。我父親一個人在角落里抽了幾天煙,沒說話,也沒人找他說話。然后他悄悄地掐滅手中的煙嘴子,一個人擠出人群,來到了湖潭邊上。其實(shí)湖潭的深只是相對于我和羅一槍而言,對于我父親,那簡直不算什么。父親出外之前曾是漁民,在一條破舊的漁船上打了三年的工,有一次遭遇臺風(fēng),漁船被打翻了,湖村人眼看父親就這樣沒救的。結(jié)果幾天后,父親竟奇跡般回來了。父親渾身濕漉漉地站在我家門口,興奮地跟他的女人說,我已經(jīng)死過一回了,我命大,我要去外面闖蕩。
父親那天下到了湖潭里去,他要跟羅一槍談條件。羅一槍大概是怕了我父親了,遲遲不敢出現(xiàn)。羅一槍生前曾跟我說過這樣的話,他說你知道嗎,在這個村里,我就敬佩你爸。我問為什么。他說,屌,他連海都不怕。之前我不覺得父親有什么,經(jīng)羅一槍這么一提醒,才隱約感覺父親的偉大。那天我父親在湖潭浸泡了一下午。我爺爺找他不著,問起母親,母親說,不知道,我只顧著哭了,不知道他去哪里了。這時圍在門樓口的李德民說,我知道,他朝湖潭去了。在場的人都意識到事情不妙,紛紛丟下半截子話,跑了出去。于是浩浩蕩蕩的一大隊(duì)人,都朝湖潭跑去,仿佛此刻正來了什么舞獅隊(duì),敲鑼打鼓地吸引村民們往它身邊攏。我身邊的兩個女人也忘記了哭,隨著大伙去了。家里一下子空無一人,我也沒意思再躺著,于是也下了床,跟著跑了去。要知道,以前和羅一槍一起時,我們可不會落下湖村的任何一場熱鬧。那時村里一有什么值得圍觀的事,羅一槍假裝經(jīng)過我家門口,扯著喉嚨喊一句:看熱鬧啰。羅一槍不敢進(jìn)我家,我奶奶不讓。而我卻可以隨便進(jìn)出羅一槍的家,因?yàn)樗覜]有管事的奶奶,他爺爺又很忙,整天在地里,只有吃飯的時候才回來。再說了只有別人才有資格反對和羅一槍交往,他家怎么有資格反對羅一槍和別人交往呢。那時人們都達(dá)成共識:羅一槍是湖村最壞的人。羅一槍的父母一年都不見回來一次,人們罵羅一槍是有人生沒人管。羅一槍說過,等他把戚小敏娶過門了,他也出去打工,但不是和父母在一起,一定要讓父母找他不著。
那天我父親一個人在湖潭里大呼著羅一槍的名字。六月的太陽跟火球沒什么區(qū)別,湖面上閃閃發(fā)光,像是無數(shù)面鏡子發(fā)出來的光。有一次,羅一槍問我,你知道太陽這么熱水下怎么是涼的嗎?我搖頭。羅一槍趴在我耳邊說,是水鬼,水鬼把陽光給擋回去了。然后我們脫了衣裳往湖里走去,湖水果然涼得跟冰似的。羅一槍問我,你怕不怕水鬼?我說我怕。羅一槍說我就不怕,我寧愿和他們做朋友呢。我說你別亂說話。羅一槍說真的,我是說真的,我寧愿在水里生活,也不愿在學(xué)校里聽林老師嘮叨,更不愿意回家聽爺爺嘮叨。我似乎能理解羅一槍的話……如今羅一槍真的到湖潭里去生活了,他是不是真的和水鬼當(dāng)上了朋友?他快樂嗎?
我是最后一個到達(dá)湖潭的,早在我之前,人們已經(jīng)把湖潭給圍住了。他們議論紛紛,看著我的父親在水里喊羅一槍,一邊喊還一邊潛下水去摸索。我好不容易擠進(jìn)了人群,差點(diǎn)把李德民給推帶到了湖里去。李德民回頭罵了一句:“哪家的狗崽子?”見到是我,也沒在意。一直到太陽把遠(yuǎn)山給含住了,父親也沒能在湖潭里喊出水鬼羅一槍,倒是從湖底撈起了一大把日本刺。日本刺是我們當(dāng)?shù)匾环N長刺的樹,村人都在園子周圍種上它們,防止人們進(jìn)入,湖潭附近也長了不少。日本刺的刺仿佛日本鬼子的刺刀一樣鋒利,讓人害怕,帶著毒。父親從湖潭里撈起來的日本刺看來還剛折下不久,那上面的葉子還很青翠。父親把日本刺扔到了岸上,喊:“羅一槍,你他媽的明明是被這些日本刺給害死的,你還纏著我兒子干什么?”
圍觀者紛紛表示同意父親的說法,只是沒人去想那些日本刺到底是誰扔下水里去的。
突然,不知是誰看見了我,大呼一句:“喂,成健好了!”所有人都看見了我,我父親也看見了。我回頭往村里跑,身后跟著的村人也往村里跑?;氐郊依?,父親換上一身干凈的衣裳,囑咐母親做飯炒菜,自己則到商店里提了幾大瓶白酒回來。那天晚上,為了慶祝我起死回生,我家請了全村人喝酒吃飯,開開心心地鬧到下半夜,才散了場。幾天后,我父親說沒事了,他們要走了。我知道他們呆不久,要不是我的病,他們壓根就不會回來。
我回到了學(xué)校,林老師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子挺會裝的嘛。林老師一直認(rèn)為我的病是裝出來的。他一輩子知道的為數(shù)不多的知識里至少告訴他要相信科學(xué),既然醫(yī)生都說我沒病了,那我就是沒病,而一個沒病的人卻表現(xiàn)出一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