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人（3）

殷健靈

從我家去學(xué)校的路上，必須經(jīng)過一塊建筑工地，那里正在建造一座五層高的辦公樓。每每經(jīng)過那里，我都會毛骨悚然，尤其是天黑時，更是膽戰(zhàn)心驚。

水泥攪拌機(jī)蹲在那里，笨拙而猙獰，轟鳴聲連續(xù)不斷地滾動著，仿佛一匹吞吐著水泥和碎石的猛獸。每個孩子經(jīng)過那里時，都會像躲避瘟神一樣逃走。因為，它剛剛充當(dāng)了一回沾滿鮮血的殺人兇手。

那個靜謐的午后，一個二年級的男孩，鬼使神差地獨自一人來到工地玩耍。工地正在歇息，只有那臺攪拌機(jī)仍在轟鳴著吞吐，它無須人的關(guān)照，民工們偷得空閑在工棚里打盹。男孩在四周轉(zhuǎn)悠了一番，踢了幾顆石子，又把玩了幾下拌黃沙用的鐵鍬，還是覺著無趣。這時候，他來到攪拌機(jī)附近，看起來，它現(xiàn)在是工地上唯一的“活物”，它吞吐，它低吼，潮濕的水泥和石子在它的肚子里隱現(xiàn)。男孩先是在一邊瞅著，瞅著瞅著，便引發(fā)了好奇，很想湊近去了解一下這頭怪物的工作原理。（這是后來人們的猜測，否則，人們無論如何也解釋不了男孩為什么跌進(jìn)了攪拌機(jī)。）他趴在攪拌機(jī)邊上看了一會兒，可因為個子矮，看不分明，便踮起腳，把整個身子都撐了上去。不幸的是，他沒有把握好身體的平衡，一不小心，上半個身子就俯沖下去，還沒來得及發(fā)出慘叫，男孩細(xì)嫩的肉體頃刻間和污穢的水泥石子絞合在一起……

正是太陽毒烈的時候，路上的行人稀少。有一個民工迷迷糊糊聽見異樣的聲音，攪拌機(jī)的轟鳴不再流暢，而是夾雜了某種痛苦的呻吟，當(dāng)然那不是男孩發(fā)出的，而是民工虛幻的感應(yīng)。那個最先發(fā)現(xiàn)事故的民工指著攪拌機(jī)對圍觀的人群說：“我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就跑過去看，一看就……”

從此，水泥攪拌機(jī)在所有的孩子眼里便成了危險可怕的象征，似乎隨時都可能伸出手來拖拽你，然后撕扯你，將你絞成肉醬。

我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都會看見那臺綠色的蒙了厚厚灰垢的水泥攪拌機(jī)，每次我都挨著街的另一邊走，生怕走得近了，那東西就會伸出“手”來拽你。

這天，我在學(xué)校出黑板報，出來時，天色已黑黝黝的，天上罩著薄云，云層破處，露出了一兩點星光。我一路踢著一個破鐵罐，一來解悶，二來給自己壯膽。走到工地附近時，更是使勁地踢，踢得鐵罐“咣當(dāng)咣當(dāng)”地響。

“砰”，一個雞蛋大的土坷垃從天而降，砸在我的肩上，又反彈出去，落在離我一步開外的地方，碎成幾瓣。

我四下張望了一下，“砰、砰”，又是接連兩下。

我不敢出聲，背上嚇出一層冷汗來，瑟縮在一棵梧桐樹邊上，不能移步。街邊的老式公房里大多亮著燈，或許是因為房子陳舊的緣故，那些燈看上去昏暗而微弱，從窗口漫出來的光像薄霧一般，淡且無力，只是洇濕了窗邊的一小塊。房子里的人也安靜著，依稀傳來電視里人物的對白。

仗著那些微白的燈光，我給自己壯了壯膽，敦促自己加快腳步，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剛走兩步，就見從工地的圍墻邊上站出來一個人，瘦高的個子，支著兩條長腿，手里似乎攥著什么。工地的作業(yè)燈恰好從后面打在他的身上，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輪廓，只是他的臉仍舊隱沒在黑暗里，看不分明。他甩了甩手臂，似乎手很酸的樣子，繼而又習(xí)慣性地抬起沾了土的手，捋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

在他徑直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認(rèn)出了他是誰。

“你為什么欺負(fù)我？”我抬起頭，問像墻一樣堵在我面前的莫克。我依然看不清他的臉，但能感覺對方似乎怔了一下。

“……”

“請你不要擋住我?！蔽艺?。

“誰讓你去叫校長，我要叫你吃吃苦頭?！蹦怂Ｆ鹆藷o賴。

“我不去叫，你們就會打得頭破血流。”我耐住性子說。

“關(guān)你什么事，你算老幾？”莫克繼續(xù)耍無賴。

我別過臉去不做聲。見莫克還堵在那里，就顧自繞過他往前走。

莫克出乎意料地沒有攔我。

我離開他走出四五步遠(yuǎn)，正慶幸自己逃離魔爪，忽然聽到莫克在后面叫我：“蘇了了！”

我回過頭去望了一眼，他的臉正對著月光，臉上是一種模糊的表情。

“什么事？”我生硬地問。

“……”莫克在黑暗中微瞇著眼，看著我，臉上似笑非笑，蘊藏了某種我無法解讀的內(nèi)容。不知怎的，我的腦海中就浮起那個夢來，那顆在游泳池里漂浮的黑色的腦袋。想到這里，我渾身戰(zhàn)栗，拔腿就跑。

莫克沒有追上來。

一直跑到我家的樓下，心才慢慢平靜下來。媽媽在燈光下看著我慘白的臉，擔(dān)心地問發(fā)生了什么。我大致說了路上的事情，說有個調(diào)皮鬼拿土塊扔我，但我沒說那個人是莫克。

媽媽便說，以后再也別這么晚回家了，女孩子家，不安全。爸爸更是顯得擔(dān)心，第二天一早，就爬上竹梯，將門口壞了的照明燈泡換好了，說是晚上一直開著，要是晚回來，遠(yuǎn)遠(yuǎn)地亮著燈，壞人就不敢怎樣了。

自那以后，我一直覺得莫克打量我的眼神怪怪的，這使我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傷害。從小學(xué)開始，我就在心里蔑視莫克，但那蔑視是隱藏的，我更畏懼他的蠻橫與無理。這幾年，莫克一直是一顆游離于集體之外的分子，因為他的叛逆、非主流和缺乏教養(yǎng)。他曾經(jīng)厚顏無恥地盯著發(fā)育良好的秋子的胸部，挑釁地問：“長著那東西，重不重？”還私下里畫了女性的裸體畫，被老師從臺板里搜出來。那張蹩腳的畫飄飄忽忽地落到地上，像一顆剛從爐火里迸出來的燒得通紅的煤球，燙了所有人的眼睛。奇怪的是，事后，沒有人再重提，似乎大家都得了健忘癥，或者是在故意回避。

我意識到，現(xiàn)在我和莫克的對立和敵視，潛藏著一種說不清的危險，它始終秘密地存在著。所以，我總是本能地回避與疏遠(yuǎn)他。

木溪倒是挺喜歡我。

木溪是一年前從北方調(diào)過來的，沈陽人，瘦而高的個子，鵝蛋臉，頭發(fā)微卷，軟軟地搭在肩上。每天早自習(xí)，她只是在窗口安靜地看著我們，從不多說，更不像別的老師做出教訓(xùn)人的樣子。木溪常穿深藍(lán)色的衣飾，第一次見她，穿的是一件自織的青果領(lǐng)毛衣外套，領(lǐng)口里露出雪一樣的白襯衫，清爽宜人。媽媽開家長會回來，就對我說：“你們的木溪老師很端莊。”

木溪對調(diào)皮的男生格外寬讓，對莫克又更顯耐心。她似乎打算用某種溫存的方式感化這塊榆木疙瘩。

青年節(jié)前夕，學(xué)校說是要組織全校的集體舞匯演，還要各個班自編自導(dǎo)。通知一廣播，木溪就讓我留下了。

木溪從我的衣服上輕輕地拈了根掉發(fā)，說：“這次匯演，你來負(fù)責(zé)編舞好嗎？不過，還得找個搭檔，你看找誰比較好？”

我早知任務(wù)會落在我的頭上，一點不感到意外，只是一時想不出找誰做搭檔。

“莫克怎么樣？他很會跳舞的?！?/p>

我心里一慌，就像手上不小心碰到了個毛毛蟲，可又不便馬上回絕，就緘默在那里，不置可否。莫克確實會跳舞，而且還跳得不賴，木溪這么說，有她自己的考慮，她一定是想調(diào)動莫克的積極性，讓好學(xué)生帶動差生。

“讓我再想想?！蔽艺f。

“別再想了，就這么定了，你們可以早作準(zhǔn)備。莫克那兒，我去說?！?/p>

我答應(yīng)了木溪，主要是不想讓木溪為難。這一陣，我還沒去過灰樓，因為學(xué)習(xí)太忙，加上有了木溪，便稍稍地移了情。只是那天夜遇莫克，才深刻地想念起了丹妮，心想著該去看看丹妮，第二天一早，急著上學(xué)，又把這事忘了。現(xiàn)在想起，就覺得很愧對丹妮，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天丹妮對我的關(guān)于提防莫克的預(yù)言。所以，經(jīng)木溪這么一安排，我就整天憂心忡忡。

那天下午，木溪讓我和莫克留下來設(shè)計舞蹈動作。木溪一走，莫克就趴到桌上，用小刀刻橡皮玩，臉上是漠視的表情，我有些惱，還是強(qiáng)壓了火氣。

“我們抓緊時間商量一下，三天后就得全班排練了呀！”

莫克睨了我一眼，不做聲，繼續(xù)玩他的小刀。

我一生氣，就打算不跟他啰唆，收拾了東西就回家。

見我要走，莫克站起來，橫在我邊上，說：“要我配合也行，你得喊我聲爺?！?/p>

我偏過頭去，不理他。

他揮了揮手上的刻刀，又說：“要么，幫我把作業(yè)做了。”

我依舊不做聲。

“去你的吧！”莫克不干不凈地罵了一句，將我的鉛筆盒奪過去，打開，舉到半空中，又松了手。鉛筆盒“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東西散得四處都是。

我?guī)е鴶骋饩o張地盯著他，只見他平日有些蠻橫的高高昂起的臉孔，又帶上了一絲得意，眼中射出的復(fù)仇的欲望，像一股勢不可擋的危險的光芒，從皮膚的每一個毛孔里竄跳出來。那里面還夾雜了一種我看不懂的內(nèi)容，它比復(fù)仇的欲望更復(fù)雜、更危險、更可怕。

我擦了擦差點掉下來的眼淚，將東西塞進(jìn)書包，狼狽地落荒而逃。

晚上，我在臺燈下整理書包，越想越委屈，就背著大人掉眼淚?？拗拗?，就有些累，便順勢趴到了桌上。

這時候，一張清秀的臉在寂靜中被夜風(fēng)托起，她也許是走了許多條街道才浮到我窗前的。丹妮有些失望地望著我，說：“你不需要我了嗎，蘇了了？如果你不需要我，我就沒有了存在的價值了呀！難道還要讓我回到蒼茫的宇宙里去，做一粒沒有著落的夢的種子？”

我捂住丹妮的嘴，抱住她柔軟的身體，說：“別這么說，我從來沒有想過不要你。我只是疏忽了你?！?/p>

“我知道你為什么哭泣?！钡つ菹戎扔X地說。

“你告訴我，莫克為什么像魔鬼一樣對我，他為什么那樣恨我？僅僅是因為我找來了校長？”

丹妮好像在這時披上了翅膀，從我的窗前輕輕落到地上，她的臉上帶著曖昧的笑容：“你把書包全掏出來，看看有什么發(fā)現(xiàn)?！?/p>

我照著丹妮的意思掏書包，把里面的書本和文具全堆在邊上。我茫然地對丹妮說：“什么也沒有?！?/p>

“再掏掏看。”

我拉開了書包夾層的拉鏈，從里面掉出一支花桿的木頭鉛筆，那時我們已經(jīng)開始用細(xì)芯的活動鉛筆，很少用這種老式的木頭鉛筆。我把那支筆拿在手里，在燈光下仔細(xì)端詳，上面是彩條圖案，靠頂端的地方，歪歪扭扭地刻了一溜字：

我愛你，將來，我要和你結(jié)婚。

我一眼認(rèn)出那是莫克的字跡，那支手中的筆立刻變成了一根燒紅的鐵桿，我燙了手似的將它扔到地上。

丹妮把它拾起來，放到桌上。

我說：“我寧愿他揍我，也不要寫這種混帳話，多惡心啊，就像吞了個蒼蠅。莫克這個人真是詭異得很，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據(jù)我所知，這個莫克還真的對別人說過，將來要和你結(jié)婚，你不答應(yīng)，就揍你?！?/p>

我被恐懼徹底攫住，那臺殺人的水泥攪拌機(jī)和它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男孩，究竟是一種怎樣恐怖的動物啊。一個喊著恨你、討厭你的人，竟然還有那種截然相反的念頭，這些相斥的念頭攪和在一起，怎么沒有在他的身體里爆炸？

莫克冰涼的眼神像雪水那樣將我浸泡著，使我的指尖冰涼，然后蔓延到全身，讓我那么無助，那么張皇。我拉住丹妮的手：“我好怕，幫我?！?/p>

丹妮溫暖的手尋找著我的手，我被她明亮的眸子引領(lǐng)，只知道不顧一切地跟隨她，別無所想，因為，我覺得。丹妮能告訴我真理。

丹妮的嘴唇蠕動著，她的話在我的心幕上一行行地閃現(xiàn)。

丹妮說：“成長中的男孩和女孩都是混亂的，尤其是男孩。他們用一種詆毀和憤怒的力量，來表達(dá)對女孩的向往和好奇，以憎恨的形式表示喜歡和親近。有多少憎恨就有多少喜歡，它們是成正比的。了了，你的危險不是莫克的憎恨，而是他的喜歡。你要遠(yuǎn)遠(yuǎn)地逃離，耐心地捱過去，一切都會好，會好?！?/p>

在我的學(xué)生時代，我始終沒能理解丹妮的話，她的勸慰在那時至多充當(dāng)了安定劑，讓我暫時定下心來，去面對乖戾的莫克。我安全地浸潤在集體的歡樂中，學(xué)校成為我的天堂。第二天，我就把那支鉛筆乘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放回了莫克的桌肚，似乎我從不知曉它的存在。

迫于木溪的威嚴(yán)，莫克最終與我合作。莫克和我共舞的時候，我們的手只搭著一點，我依然能感覺到他冰涼粗糙的手上，浸滿了冷汗，時不時地哆嗦一下。

集體舞匯演那天，我和莫克排在頭里。音樂響起的時候，我隱約看見丹妮披著翅膀從我頭頂飛旋而過，身上的芬芳抖落在空氣中，她的裙裾的一角輕輕擦過我的頭發(fā)。她微笑著，笑容像泡沫一樣消散在藍(lán)色的天幕下……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