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春光
最先抵達的是聲音。
說不準是哪個時刻。一只小鳥,從睡眠中醒來。它伸了個懶腰。兩只花椒仁一樣黑亮的眼睛慢慢睜開,它看到的依然是一個黑蒙蒙的世界。它拿不定主意,是不是還要睡一會兒?然后就把腦袋往上一舉,張開鵝黃小喙,慵懶地輕啼了一聲。
渾茫無際的夜晚,鐵板一塊的暗夜,因為這只小鳥的輕啼而開始破碎。各種屬于白晝的聲音,從破碎的夜晚的縫隙中迸然而出。
百鳥鳴囀。這是早晨登場之前的華麗歌唱。隨著這只小鳥的輕啼,所有的鳥兒都從睡眠中醒來,畫眉、陽雀、百靈、喜鵲、斑鳩、黃鸝、鷓鴣……這些大地之上最出色的歌唱家,組成了一個多聲部的大型合唱團。它們扭頭翹尾,賣力地鼓動舌簧,表情豐富地歌唱著。那些千嬌百媚的天籟一般的歌聲,像一輛輛開道的花車,行進在晝夜交替的道路上。
早晨的氣味來自土地與土地上的植物,也來自風。
土地經(jīng)過夜晚溫柔的安撫,在早晨到來之時,已經(jīng)完全松弛下來。所有的氣孔都打開了。這些氣孔,因為土地年代的久遠和經(jīng)歷的復雜,會釋放出一些特別的氣味。比如,植物灰燼的氣味、動物血液的氣味、種子幼芽的氣味、腐殖質的氣味,甚至遠古海床的氣味。
風吹過海洋湖泊,吹過平原草地,吹過雪山森林,為早晨帶來遠方的氣息。曉風的氣味最為復雜,有時是潮濕的咸腥氣,有時是清爽的草木氣,有時是醉人的花香,有時是濃烈的泥土味。但是,如果你居住在城市,你就嗅不到這些大自然的氣味了。你一早起來,進入你呼吸器官的,多半是汽車的尾氣味和下水道味,以及各類房間里的混合氣體:那些煙味、酒味、汗味、口臭味、排泄物味、鞋襪味、蚊香味……經(jīng)過密閉房間的整夜發(fā)酵,聚而成為一種重濁的怪味,持續(xù)不斷地從密密麻麻的窗口和門戶散發(fā)出來,讓城市的曉風變得不堪重負,吹不動街頭的一片樹葉。
早晨的大地溫潤安詳,豐腴美麗,像一個奶水充足的幸福的母親。
那么多的水分啊,到處濕漉漉的??諝庖惨驗轱柡侄兊每梢杂|摸,像觸摸一條淌過身體的河流。那種冷冽和清新,跟游泳沒什么兩樣。你甚至可以聽到空氣淌過身體的聲音,緩緩的,輕輕的,“嘩,嘩,嘩”。
露。經(jīng)過夜晚漫長的浸潤,植物大大小小的脈管,都吸飽了水分。樹干水浸浸的,樹葉汁滿漿足,表面掛了水珠。遍地花草,也汁滿漿足,表面掛了水珠。這些名叫露的小水珠,像是一只只水晶做的燈盞,等待著某個時刻,被盛大隆重地點亮。
霧。霧是夜晚的余夢,也是早晨的呼吸。霧在山間和河谷緩慢移動,在每一個經(jīng)過的地方留下痕跡。泥土在霧的撫摸下變得潮濕柔軟,植物在霧里影影綽綽。霧里的昆蟲,像是剛洗過澡,連絨毛都是干干凈凈的。
霜。霜有一個冷硬嚴酷的外表。冬季的早晨,霜像鹽一樣撒在地表和屋頂,讓大地顯得空寂而單調。帶霜的植物形容不整,昆蟲為躲避嚴霜而深藏地下。有霜的早晨就像一個起床之后穿戴整齊的德育課老師,又嚴肅又蒼老,讓人望而生畏。
(選自《光明日報》2013年07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