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甘肅天水人,1991年底入伍西藏阿里,現(xiàn)供職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七屆高研班學員,新疆作協(xié)簽約作家。寫作以詩歌和散文為主,出版有散文集《風過達坂城》、《藏北的事情》、《獸部落》、《逆美人》、《游牧者的歸途》;長篇散文《懸崖樂園》、《圖瓦之書》等22部作品。曾獲總政第9屆“解放軍文藝獎”、 “《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新疆“首屆青年創(chuàng)作獎”等。
其一:幻覺之光和聲音
車子在山野間顛簸了4個多小時,終于在傍晚時到了白哈巴村。
白哈巴村夾在兩山之間,居住著200多戶圖瓦人和哈薩克人家,由于山不高,山谷便顯得開闊,村莊因而也顯得安詳??吹桨坠痛宓囊凰?,我在心里對自己說,終于到了。幾天前,我決定離開穿了十余年軍裝的部隊時,內(nèi)心便很迫切地想到這個村子來待一待。幾年前來過這個村子,第一眼看到它時的那種欣悅和舒適,在后來一直留存心間,隨著歲月更迭,人心滄桑,便越發(fā)感到這里是一個寧靜的心靈僻隅。我在心里揣摸著想,這里一定能使自己悲憤和失望的心情得以緩慢,忘掉那些是非怨憂。
圖瓦人是一個比較特殊的族群,至今族源不詳,但他們啜飲著人間最醇的甘露,呼吸著最純凈的空氣,依偎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在他們眼里,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是讓人敬畏的神靈。關于圖瓦(Tuva),較為一致的說法是,圖瓦是亞洲腹地的一個古老地名,大體上包括西伯利亞南端葉尼塞河上游河谷近20萬平方公里的地區(qū)。有人說,生存于該地的圖瓦人是成吉思汗帶回的一部分圖瓦士兵繁衍的后裔。
第一眼看到的是在夕陽中泛出絲絲金光的木頭房子。這些木頭皆為松木,經(jīng)歷歲月的風雨,已變成了金黃。小屋旁三三兩兩地散布著高大筆直的松樹,方方正正的木板小屋和筆直的松樹顯得很和諧,似乎表明了地處阿勒泰深處的白哈巴村在生存意義上的一種統(tǒng)一,也顯示著一種質樸和原始的美。村中還長有白樺樹,一棵一棵散布在松樹中間,因為枝干雪白,便很顯眼,再加上蓬勃的樹冠,似一把把大傘。在白哈巴村的背后,就是中俄邊境上的友誼峰,西伯利亞的風從友誼峰吹過來,隨著地表的降低,驟然變暖,便孕育出了這濃密的山林。在每一棵松樹后面,都長有一棵白樺。如果說,高大筆直的松樹是男人的話,那么跟在它身后的白樺樹就是熱愛它們的女人,一對又一對,它們組成了愛的森林。
任何村莊的形狀都是由房子的分布構成的,白哈巴村也不例外。自上而下,白哈巴村是一個長條狀,由于木頭小屋方方正正,所以整個村莊看上去也顯得有棱有角。一條僅僅只限于在村中延伸的小路,向村子四周的松林延伸進去,但一進入松林便了無痕跡。放眼望去,四周的山脈像是一雙大手,將這個村莊呵護在掌心……
剛到村口,別里思汗就迎了出來,不容我向他打招呼,便一把抓住我的手說:“一只狼進了村子。”
我一驚,問:“怎么來的?”
他見我吃驚,得意地一笑說:“我抱來的!”
我更吃驚了,忙問:“你怎么把一只狼抱來的?”
他說:“大狼嘛,不敢抱,小狼嘛敢抱!”這是新疆人比較兩個事物時常用的方法,見我似乎不解,他便轉身指著路邊的一棵小草說:“我抱它來的時候,它是這個小小兒的草嘛,現(xiàn)在,它是——”他向旁邊一瞥,指著一棵約一米高的草說:“現(xiàn)在,幾個月過去了嘛,它是這個大大的草!”
我明白了,他是在一只狼還處于幼崽時把它抱了回來,在這里長了幾個月,現(xiàn)在長成了一只大狼。但這只狼在村子里是怎樣度過這幾個月時間的呢?它畢竟是一只狼,在以人和羊為主要組成部分的村子里,它的存在就是一種危險,它對人和羊構成的威脅是顯而易見的,雖然有人說過“與狼共舞”,但那畢竟不是現(xiàn)實,在現(xiàn)實中,誰又能真正與狼共舞呢?尤其在牧區(qū),狼一旦被人提及,往往與狼咬死了羊的事實聯(lián)系在一起。在平時,人們不愿意說起狼,狼給人們心頭留下了陰影,有不祥的感覺。我試探著問別里思汗:“它在村子里不亂跑吧?”
別里思汗張口來了一句哈薩克諺語:“魚兒在水中生存,老鼠在地底修造宮廷;世上的一切生物呀,都在適合生存的地方謀生?!?/p>
我急了,忙說:“你快說吧,它到底怎么樣?”
他慢條斯理地說:“用鐵絲拴起來了,粗粗的鐵絲,牢得很。”
噢!一只狼被鐵絲拴在了村子里,我放心了。吃完飯后,我想去看狼,但又怕給別人添麻煩,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臨睡前,我去了一趟廁所,突然看見不遠處有光亮一閃,便喊了一聲:“誰在那兒?”,但沒有回應。很快,光亮又出現(xiàn)了,像是有一片綠色火焰從黑夜深處閃了出來。不到一分鐘,它突然又消失了。我好奇,走過去細看,卻什么也沒有。我有些納悶,是什么在這里發(fā)出了光亮呢?我覺得不是螢火蟲,因為這個季節(jié)沒有螢火蟲。
我怏怏地往回走,但沒走幾步,突然身后又傳來低低的"嗚嗚"聲,像是有誰在哀求著什么。我覺得剛才的那個東西又出現(xiàn)了,而且這次還發(fā)出了聲音。我趕緊轉身去看,但四周還是一片平靜,我又走到剛才到過的地方,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仍沒找到什么。較之于剛才兩次發(fā)出綠光,這次的“嗚嗚”聲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容我看到一丁點跡象便馬上消失了。怪了,一個地方又閃光亮又發(fā)出聲音,一定會有什么東西,但為何卻什么也沒有呢?!一陣涼風吹過來,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便滿腹疑慮地轉身回到了住處。
我堅信那個地方一定有什么東西。
向同住的人說起剛才的事情,他說:“你怎么到那兒去了,那個地方拴著一只狼?!?/p>
我十分驚訝,原來那個地方拴著那只狼,剛才一定是它發(fā)出光亮和傳出了嗚嗚聲。我本想急著去看它,卻不料在無經(jīng)意間與它謀面了,它躲在暗處,看見我時,不知是什么心態(tài),便眼里閃出了光,在我轉身要走的時候又發(fā)出低低的“嗚嗚”聲,似乎想喚我留下,但為什么在我再次返回時卻什么都沒有呢?由于別里思汗已告訴過我它被鐵絲拴著,所以我并不恐懼,反而覺得一只狼突然與一個村莊,甚至與剛剛來到這個村莊里的我有了關系,似乎它不是我們平常印象中的狼,而是一只專門為尋找一個村莊,或一群人的懂得人的狼。我覺得狼是神秘的,它的舉動是不能按照人的觀念判斷的。所以,剛才的那幾片光亮和低低的“嗚嗚”聲,以及我對它的猜測,未必就是真正的事實。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因為它就在那個地方,所以在剛才我們應該算是見過面了。
村子里有了一只狼,它將在這里生存下去。在一個遙遠的村莊,一只狼像是被村莊接納的一個人,讓人想接近它,了解它,看到它在這里的生活。
一整夜,我恍恍惚惚睡不踏實,總覺得身邊有幾片光亮在閃,光亮一熄,便有低低的“嗚嗚”聲隱隱約約在響。
其二: 三聲嗥叫
在一天之中,它嗥叫了三次。
我想,一只狼發(fā)出嗥叫的時候,一定像人一樣需要表達內(nèi)心的感受或需要向同類傾訴。狼是一種烈性的動物,輕易不會對什么產(chǎn)生出柔情,所以,在平時是很難聽見狼叫的,而一旦當它們發(fā)出嗥叫時,那一定是它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十分焦渴,渴望得到安慰的時候。但什么才能安慰一只狼呢?當它穿行在茫茫黑夜中,巨大的孤獨籠罩了它的身心,它也許只有一邊嗥叫,一邊行走;嗥叫是伴隨它遠行的唯一寄托。有位牧民說,一只老狼在臨死之前會大聲嗥叫,盡量多召喚一些狼到自己身邊來。它這樣做并不是出于對死亡的恐懼,而是要在自己閉上眼睛之前告訴同類自己以前經(jīng)常光顧的巢穴、河水、牧場分布的點位等等。這是每一只狼都會嚴格遵守的生存?zhèn)鞒幸?guī)則。但在黑夜里聽幾聲狼叫,你會感覺到它們內(nèi)心的孤苦,你的內(nèi)心就會消除平時對它們不好的印象,你甚至會覺得它就是你身邊的一個人,你會對它充滿憐憫。
眼前的這只狼,不管它發(fā)出怎樣的嗥叫,周圍都沒有能夠與它產(chǎn)生共鳴的東西——這里沒有它的同類,更沒有它的親人。有的只是這些完全聽不懂它嗥叫的人,而這些人對它的存在己經(jīng)采取了強制性手段,用一根鐵絲徹底限制了它的自由。所以,這里的人是不愿意聽它嗥叫的,哪怕它的叫聲再大,甚至叫聲中充滿了多么迫切的渴求,人都不會有反應的。人們已經(jīng)設想好了它在這里存活的方式,人無法對它產(chǎn)生感情,所以,人對它的反應漠不關心,只要它不掙脫那根鐵絲亂跑就行了,至于它的內(nèi)心有什么感受,或者說對制造了它眼下處境的人有什么看法,誰都不會去考慮。
但狼是不是也不考慮人呢?它也許在內(nèi)心有一個更隱秘、更博大的世界,它所有的感受都來自于這個世界,包括嗥叫。有了這個內(nèi)心的世界,有了隨心所欲的嗥叫,它就會變得很冷峻,哪怕處在多么可怕的環(huán)境中,也不會失落和空虛。所以,仔細聽一聽狼的嗥叫,也許可以從中聽出一些堅強和沉迷,這些東西雖然是狼的,但同樣對人也有好處。
它第一次叫的時候,拖長了音調(diào),從開始發(fā)聲到結束足足有半分鐘時間。我凝神傾聽,發(fā)覺它在聲音中有期待和召喚什么的意思。我感到它拖長的音調(diào)到了最后似乎變成了一雙手,要拉著我向一個地方走去。這種感覺太強烈了,以至于讓我的整個身心都受到了感染,但我卻無法肯定它到底在期待和召喚什么。
別里思汗閑著無事可做,來找我聊天,我向他敘述了狼剛才嗥叫時的情景。他說,狼的這種叫法,是在召集同伴,它可能發(fā)現(xiàn)了一個獵物,但這個獵物較大,它無法單獨出擊,所以,它召集同伴一同來合力攻擊。
我說,這只狼自小就被綁在這里生活,從來都沒有經(jīng)歷過攻擊獵物的事情,它怎么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呢?再說,現(xiàn)在它的周圍并沒有獵物出現(xiàn)呀?!
別里思汗說,狼是天性使然的一種動物,慢慢長大,它所有天性中的東西就都蘇醒了,它剛才的嗥叫就是一種證明——它在這里既沒有要攻擊的獵物,又沒有同伴可召喚,正常情況下它是不會叫的,但正因為它叫了,說明它在叫的時候,身體里的一些東西本能地蘇醒了。
我們正這么說著,它又發(fā)出了一聲嗥叫。這一次比第一次持續(xù)的時間更長,叫聲非常高昂,且有些尖利,在結束之后仍劃出幾絲回音。我和別里思汗走到窗戶前向外張望,見它雖已嗥叫完畢,但仍不安地將頭搖來搖去,似是很急躁。別里思汗說,狼發(fā)出這種叫聲時,一定是已經(jīng)接近了獵物,聞到了獵物身上的氣味,按捺不住興奮要出擊了。我問他何以見得。他說,從剛才的聲音里就可以聽出來,它是被目標刺激得興奮了起來;它聲音中的那種尖利,只有在向前躍出的一瞬才會發(fā)出。聽他這么一說,我便確信了它第二聲嗥叫時的心情。其實,在它第二聲嗥叫響起的時候,我還是從聲音中感覺到了一種呼之欲出的力量,它短而迅捷,似乎在瞬間便已經(jīng)結束。如果說,狼的聲音已經(jīng)接近了行動的話,那么,它在尖利嗥叫的一瞬或許就已經(jīng)一躍撲向獵物了。
聽了它的兩次嗥叫,我感覺好像聽出了一點門道。狼,聽其聲,似乎就可以觀看到其容貌,感受到其心靈。而就狼本身而言,似乎比人更剛烈、迅捷和果斷。人不會去做一只狼,但人追求的精神中必然有狼的因素存在。
第三聲嗥叫很快就又發(fā)出了。這次的叫聲最為粗壯,有一種低低的哮吼,并伴隨著短促的粗喘,但從聲音上聽,似乎仍有些高昂。
別里思汗說,這可是一種了不得的叫,狼發(fā)出這種聲音時,獵物的末日就不遠了,這是發(fā)出進攻的信號,這時,狼甚至已經(jīng)沒有了興奮,只有即將開始的屠殺。在平時,牧民們要是聽到狼的這種叫聲,就會心驚肉跳,馬上想辦法護住自己的羊,不讓它們動一下;說不定,狼群馬上就會撲過來……而發(fā)出這種聲音的狼,一般都是不會改變主意的,無論目標多么強大,它們都會義無反顧地撲上去。
一天之中,聽了一只狼的三種嗥叫,每一次叫聲響起,都讓人感覺到它從胸腔間迸發(fā)出了一種力量,在這股力量的挾裹之下,它似乎變成了一只狼,在天地之間噴射出一股股銳利的光芒。
—只狼在沒有發(fā)出嗥叫時,它就是我們能看得見的—只現(xiàn)實中的狼。而它一旦發(fā)出嗥叫,就似乎幻化了,變得像在高空行走,渾身充滿了力與美。
狼的嗥叫聲里,有它最為剛烈的行走。
其三:生命之鏡
一只鳥兒飛到了狼跟前。
我不知道這是只什么鳥,它通體黑色,腦袋很小,但尾巴卻很大,雙爪不長,但很粗。它身上就這么非常奇怪地將大與小搭配在一起,初看不和諧,但看幾眼后,就覺得是種習性怪異的鳥。它落在距狼約1米的一塊石頭上。在落下的一刻,雙爪往前一伸便穩(wěn)穩(wěn)地抓住了石頭。它由于頭小尾大,身子似乎難以保持平衡,但它的那雙粗爪卻很有力,始終在平衡著身子。
狼抬起頭望著它,對它的到來表示出了一種本能的警惕。這些天我發(fā)現(xiàn),狼對所有陌生的東西都有一種本能的警覺,不管走到它跟前的是什么,它都不輕易主動靠近,甚至連表情也很冷漠。我想,這只狼是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的,對任何東西都要防范,以防被侵犯。如果人家侵犯過來,雖然自己有尖利的爪和牙齒,但整個身子卻被脖子上的這根鐵絲拴死了,無法與人家展開搏斗。說到底,打敗自己的武器就在自己身上,一旦出擊,便成敗局。但這只鳥兒卻頑皮至極,它不停地鳴叫著,似乎在逗狼。鳥兒也許已經(jīng)看出了這只狼身受禁錮,便不怕它了,在它面前恣肆妄為。
狼呢,似乎不怒也不煩,只是非常冷漠地看著它,任它獨自鳴叫。鳥兒的叫聲其實不好聽,有些嘶啞,也有些輕浮。聽著鳥兒的叫聲,讓我想起我們生活中常見的一些人,他們總想說話,但說得越多,就越顯得多余。
鳥兒似乎纏上了狼,不逗它個盡興,便不會離去。我注意看它,才發(fā)現(xiàn)這只鳥兒長得一點都不好看,身上的羽毛其實還不是黑色,而是一種莫以名之的模模糊糊的暗褐色,黑色黑到鮮艷也是很好看的,而它之所以顯得黑,是因為雪地映襯的。它抖抖身上的羽毛,揚揚頭,不停地對狼鳴叫。狼見它沒完沒了,便臥下,拿出了不予理睬的態(tài)度,任它放肆地去叫。鳥兒發(fā)現(xiàn)了狼的忍耐背后有一種無奈,便從石頭上飛下,靠近狼叫了起來。叫了幾聲,便旋飛而起,在它周圍打轉。鳥兒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這種舉動很危險,狼只要突然一伸爪子,它就被抓住了,但狼沒有那樣做,只是仍然冷漠地望著它。
我等了很長時間,一只狼和一只鳥兒之間都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我返回房子喝了一杯茶,百無聊賴地看了兩張報紙,再次出去,它們之間仍然相安無事。我突然覺得我的擔心是多余的,我聽不懂鳥兒的語言,怎么能知道它在叫聲中表達的是什么呢?我只是出于人的心理,在為它們擔心,說不定,鳥兒正對狼訴說著一件高興的事情呢!這么一想,我顧慮全無,反而感到眼前的一切都美好起來。
這時候,鳥兒更接近了狼。一只鳥兒接近一只狼,在行為上顯示出了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親近。作為鳥兒,它一定在心靈中接納了狼,所以才有了這樣的表現(xiàn)。這種心靈的接納是通過眼睛完成的,一只鳥兒久久注視著狼,慢慢地,狼在它眼里變得親切和美麗起來。于是,它要接近狼。
但從表面看,一只鳥兒和一只狼如此近距離地接觸,是多么不可思議啊:在平時,這兩個生命都是各行其道,互不接觸,只有在一只狼被鐵絲拴起來后,一只鳥兒才可以大膽地走到它跟前,并對它嬉耍和逗弄,想尋一次開心。我想,如果現(xiàn)在看到這一幕的是一個膽小的人,他也許會喚住鳥兒,不讓它靠近狼,因為一只鳥兒在一只狼跟前顯得太危險了。當然,因為他無能,他可能不會喊出來,在心里害怕,趕緊躲開。
如果看到這一幕的是一個膽小謹慎的人,他就會為這只鳥兒害怕,也許會在心里說,萬萬不可呀,你這樣胡鬧,不是要葬送自己嗎?對于這樣一個人來說,世界上的美都是被遮掩了的,他對一切都害怕,害怕已有的一切一不小心都會被打碎,害怕自己失去現(xiàn)在。當然,他更不會為未來大膽地去拼搏,他疏于設想,他恐懼于理想一類的東西。
另外,當然是胸襟寬廣的人了。他看到一只狼和一只鳥兒這樣相處,就會發(fā)現(xiàn)生命互相映襯的美麗,就會看到生命在追求心中的意愿時表現(xiàn)出的勇敢之美,他甚至會覺得生命就應該這樣,哪怕前面是堅硬的崖壁,也應該毫不畏懼地撞上去,讓生命粉碎成五彩繽紛的花雨;絕不后退回去,成為一潭死水。
還有呢,比如戰(zhàn)斗者,英雄等等。他們甚至可以把一只鳥兒想象成一個前進的戰(zhàn)士,一個去赴死的戰(zhàn)敗者,或者戰(zhàn)無不勝的將軍,一個把生命和理想全部濃縮成意志的刺客;這樣的要求只能使自己一去不回,身遭殘殺,但人格和尊嚴卻得以凸現(xiàn)。
還有,最高的境界就是化一切為烏有,把生命置入一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中去,隨心所欲,大愛大恨;生和死是一回事,大和小是一樣的,“取乎其上,適乎其中”。如果自己面前是一只被拴住的狼,就為它唱歌;如果一只鳥兒飛到自己跟前高興地唱歌,就耐心地做一名觀眾,讓它感到生命的友好和美麗。
最高境界呀,其實就是做一只忘記了自己的狼和一只高興起來就要放聲唱歌的鳥兒……
整整一天,一只狼和一只鳥兒就這么相處著。我悄悄走開,再沒有去打擾它們,它們組成的世界有多豐富,或者有多深刻,誰也不得而知。
但它們組成了一面鏡子,每個人都在里面。
照一照吧,看看你是這面鏡子里的誰。
其四:懷念一只死去的狼
一場大雪使阿爾泰山被裹在一片銀色之中,四周一片寂靜,連一絲聲響也不能聽見。我站在窗前看外面的積雪,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平時不易發(fā)現(xiàn)的事實——山里的積雪是無比深厚的,它們幾乎快把那些山谷填平了,但更令人驚異的是,厚厚的積雪反射出的光芒卻是這么強勁,刺得人的眼睛幾乎無法睜開。哦,大山積厚雪,厚雪射強光。在阿爾泰——這座以神奇著稱的大山里,即使是冬天,它也仍然孕育著這么多的奇跡。
我回到爐前烤火,內(nèi)心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了。我想起了曾在西藏阿里見過的一只狼。因為此時此刻在屋外也有一只狼,我突然覺得見它雖然是在10年前,但它似乎在這10年中一直在我身邊,而且此時此刻在屋外的這只狼就是它,它一直跟隨在我左右,走到這個村莊,和我一起停留了下來。我已經(jīng)說過,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應該有一只狼,它在10年前光影一閃,從此便與我共處,把它的靈魂留在我的內(nèi)心,用狼性的精氣神喂養(yǎng)我,讓我像狼一樣打量這個世界,行走于這個世界。
我懷念10年前在西藏阿里見過的那只狼。于是,我坐在火爐前,將一個折頁本放在膝蓋上寫下這篇懷念西藏的一只狼的文字。
10年前的那個午后,在西藏阿里見到一只狼時,它孤獨地蹲在那里,歪著腦袋,兩眼發(fā)著光,像一個陷入沉思的哲人。我們來了興趣,便將車子向它駛了過去,它慢慢抬起腦袋,把掉在唇外的舌頭軟軟地甩了幾下,然后支起干瘦的身軀向遠處走去。它走得很慢,用了很長時間才變成了大曠野中的一個黑點,隨后融入一片蒼茫之中。
望著一只狼慢慢融入蒼茫,我們有一種失落感,顯然,一只高原的狼不愿意讓人走近它。我們怏怏地繼續(xù)趕路,黃昏很快消逝,黑夜倏然籠罩了一切。我想,一只狼在夜里會身居何處?巨大的寒冷壓在它瘦小的身軀上,它還將走向哪里,在高原寒冷的夜里,何處能夠容許它卸落疲憊,它是不是將永遠奔走,永不停息,直到變成寒夜的一部分?
我以為那只狼已經(jīng)消融在了曠野中,在我們的車子憋著氣往前爬動的時候,它的身影在車前突然出現(xiàn)了。它沒有走遠,并且一直與我們在一起。司機小王將車子加速向前疾駛,或許是車子的轟鳴被它聽成了一種音樂,它心血來潮了,撒開四腿奔跑,與我們的車子展開了較量。我們的車速加到了120碼,而它在車外亦馳騁如斯。車中的四個人都很高興,好像一只狼是伴隨我們高原行的一只飛翔的巨翅。車外,夜黑得像沖不破的網(wǎng),而一只狼,一片奔跑的黑色火焰,把我們的心吸引了過去。我們盯著它的身影,感到黑暗的一個生命已發(fā)出了絕唱,它的身體已爆出了火花。
天快亮的時候,它卻不見了。我們停車朝四下里巡視,沒有一絲它的痕跡,而我的心仍在一整夜飛翔的感覺中不能平靜,這種飛翔的感覺伴我們度過了寒冷的高原之夜,感到周身有無數(shù)火焰在燃燒,內(nèi)心更是激動不已。我想起古格王國遺址有這樣一幅畫:一尊千手佛閉目沉思,他的每個手臂上各有一只狼爬行。天高云淡,佛威凝重,那一千只狼似是領會了佛的旨意,正在呈現(xiàn)自身修煉的功績;而佛似乎是在凝聽一千只狼從內(nèi)心發(fā)出的聲音,他寬容大度,泰然處之。其實那一千只狼已成佛,而佛已隨一縷思想幻化于大地之中。
傍晚,那只狼又出現(xiàn)了。當它的身影重新又變成車窗外的風景時,我們每個人都激動不已。它又重復著昨夜的動作在奔跑,夕陽將幾縷余光掙扎著灑在它身上后,像是再也沒有了力氣一樣,一頭跌入山后。十幾分鐘后,它突然又消失了。我們覺得它不會再出現(xiàn)了,剛才的一幕,已讓我們感覺到了它為我們送行的情意。它和我們相處了兩天,也許它已經(jīng)到達了目的地,所以,它在最后送了我們一程。
“其實,藏北最厲害的動物是狼?!币晃豢嘈猩诤髞碓@樣告訴我?!爱斃抢狭耍懿粍恿?,它卻絕不會在沒有遮掩的地方倒斃。它往往會在黑夜里消失,沒幾天,在它消失的地方又會出現(xiàn)一只狼,你分不清它是原來的那只,還是新的一只。好像冥冥之中藏北是一個狼的永生地,一只狼似乎是一種動物的代表,生死更迭,誰也不知道它們依存的是什么法則?!?/p>
我聽著他的講述,感到有一陣緊促的奔跑聲在敲擊我的心胸。我總覺得信佛的藏民族之所以對死者行天葬禮是與狼有關的。死者生前是天的兒子,受天的指使在大地上行走,死后,便要讓天檢閱。如果天將他收回,一定會給他一個來生,讓他再次在人間生存一回。生完成了死,死后活在生的高遠境界,生即死,死即生。如此這般,他們的生命輪回,就是一種靈魂的漫步,這種過程與許多牧民述說的狼的輪回是一致的。
第二天,一只狼命歿之后,人們挽留它靈魂的舉動再次證實了我這種感慨的真實性。我們走到門士,向等待在那里的朋友格勒講了一只狼緊跟車子的事,他聽完之后說:“到山崗上去看看一只狼的葬禮吧?!?/p>
于是,我們一行爬上了一座與神山遙相呼應的雪山。有一群人正在掛經(jīng)幡,準備為一只狼進行無比虔誠的葬禮。那只狼大概是在奔跑中撞石而死的,腦汁四溢,身骨四散。我不愿再睜開眼睛,此時,我寧愿相信一只狼的靈魂還在與我共處。我的眼角已經(jīng)有冰涼的東西往外涌動,我不愿看見一只狼死后會是這番模樣。
人們將它的尸骨裝入一個紙箱內(nèi),準備埋入土中。我在想象,一只狼直到死都在做著振翅欲飛的努力,在死亡來臨的那一刻,它一定還在心中伸展著籠罩大地的那一對如天的巨翅,那一刻,它成為天地間唯一的靈魂主宰者。
幾個僧侶將堆放的柏樹枝點燃,很快,便有輕煙裊裊飄遠。葬禮是一道古老悲愴的程序:裸葬,人們將它散亂的尸骨和布滿血漬的皮肉直接埋入土中,讓大地寬廣的胸懷收納了它的一顆灼燙的靈魂。葬禮結束之后我仍然不能平靜,似是它停在我們身邊,不停地在說著一些冥冥的話語。格勒用鷹笛吹奏一支低低的曲子,那聲音好像穿過了層層巖石和灼烈的陽光,為一只狼鳴響了天地之間唯一的訴說。
一只狼的靈魂飄遠了,飄遠之后,在另一片更為寬廣的土地上,另一個更安詳?shù)囊雇?,就潛入另一只狼的心靈。另一只狼,或者更多的狼,像趕赴生命的盛會,跳著黑色舞蹈,無休止地開始、追逐,把天地的秉性在自己身上顯示出來,它們的身體內(nèi)會蘇醒一些天然的聲音和歌唱。
一只死去的狼,應該是許多狼的精神之父。
責任編輯:王克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