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

徐夢媛

樹還沒有落葉，天好像入了秋。往日和煦的春風(fēng)變得像刀劍一樣冰涼刺骨，硬生生的將綠傘變成了一場毫無暖意的小雨，任其揮灑在人們的身上，臉上。從窗口向下望，路上的人稀稀零零，大多是耐不住家里冷清氛圍的老人，穿著厚厚的襖子，在路上來回散步。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了你，不顧母親的阻攔把埋在車庫深處的你拖了出來。車身染了許多的灰，車頭斷了半邊，車后胎也變得干癟無力。我扶著僅剩的半把把你推倒了小區(qū)門口的修車鋪，將你的全身都修補(bǔ)了一番。

我騎著你去了常和父親散步的小路上。路很長，在騎了長時間之后，路上就剩下我一個人。在這似秋非秋的日子里，心里長日的落寞感突然傾巢而出。我望了望身下的你，摒起氣來仔細(xì)地想著。

“你有多大了？”

“好像比我大?！?/p>

我認(rèn)識你的時候你還年輕，父親總愛推著你到我跟前，笑著問我你怎么樣。那時全身發(fā)亮的黑漆把你襯得風(fēng)姿卓越，純白的鐵籃像是勇士的盾牌，配上后車腿銀色的利劍，你儼然成了古羅馬的黑騎士。我每每贊評完之后，父親就會爽朗地帶著我和你一起去兜風(fēng)?？粗伙L(fēng)輕輕掀起的衣角在風(fēng)中不斷追趕，心里總是歡喜得不得了。

想及此，我大呼了一口氣，望著路邊還透著微淡粉色處于盛期的夏花。風(fēng)呼地一下吹了起來，樹葉落地的聲音被無限放大，無數(shù)柔軟細(xì)碎的花瓣轉(zhuǎn)著飄落，粘到了鼻子上，臉上。

后來，我上六年級了，車前的盾開始脫落。我最?？吹降谋闶歉赣H拿著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你的身體，恐怕你痛了哪。我似乎明白，你每磨損一塊，每撞毀一處，你的心就像被刀撕過那樣劇痛無比，可你又是那樣堅強(qiáng)，你狠著心將包裹丟掉，全身只著一件破碎的黑衣上路，你仿佛是帶著最后一份氣力做最后的拼搏，結(jié)果是，你老了。

你衰老的速度在急速加快，不經(jīng)意的，你變成年過中旬的老人，白盾早已沒了，銀劍也變成了鐵銹，連手腳也已殘缺不齊。

昔年的黑騎士變成了守門人，你再也無法擔(dān)負(fù)起我上學(xué)的重?fù)?dān)，我換了另一輛車，把你落在了后面。

隨后進(jìn)入了高中，青春期的不良癥狀接踵而來，我開始叛逆，偏激，每日與父親不斷爭吵，等到我們都沉默了，你來找我們說：“別那么任性，我已經(jīng)很累，撐不了多長時間?！蹦阏f這話的時候，身上的破衣被風(fēng)刮得嘎嘎作響，鐵劍掉到了地上，我凝視了你許久，你又不說了。

我忽然明白，守門人變成了門里的人，一直孤獨地守在自己的房子里，安靜地看著外面風(fēng)花雪月。

沒過多久，父親因病去世，你沉寂了，沉寂在春末夏初的時節(jié)中，在春花妖嬈落下的瞬間，你化成了泥土與他們同生同死，一生不離不棄。

我望著腳下變成泥土的地面，不知不覺中這么一條長長的路就走到了頭。盡頭已沒有了樹，只剩下一堆枯草，僵硬地在風(fēng)中來回?fù)u擺。

我騎著車想沿著那抹綠色往回走，可對面的樹離得太遠(yuǎn)早已看不真切，恍恍惚惚中只看見大片的嫩綠與粉色交相輝映 ，在暈黃色光芒的照耀下，散出淡淡的微光。

當(dāng)我騎上車的時候，綁住你的繩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松了，斷把一下子被跌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我也由于失衡坐到了地上 ，地很涼，仿佛能夠深入骨髓。

有個迎面而來撿垃圾的婆婆把斷把撿到了自己的背袋中，我喊了她一聲，她回頭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又似乎不是在看我，而是看著同我一起跌倒的車，模糊的黑瞳孔全頂著上眼皮，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滿滿的皺紋深刻地使我一怔，她沒頭沒腦地咕嚕一句：“車也死了。”然后又背著她的背袋遠(yuǎn)去。

我看著她的背影，不自覺推起了車子，夕陽很大，很紅，把背影拉得長長的，仿佛能延伸到盡頭。

你說：“我的命與父親是連在一起的?！?/p>

我覺得好笑。

我問：“誰還會記得那年銀鈴般的笑聲？”

你說：“我能?！?/p>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春光正燦爛，父親總愛騎著你載著我一起去小路上撒歡。

那時候路的兩邊綠陰萌萌，大大的太陽在頭頂上一路相隨，只聽見車輪摩擦地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一陣風(fēng)吹過，那些濃密的樹葉發(fā)出“唰唰”的響聲，有蟬躲在樹葉里，時不時地叫上幾聲。樹那么綠，仿佛能滴下來似的，陽光就從那些綠葉間跌落，斑駁陸離，車速不是很快，可是仍然覺著那些樹和光影紛紛向后跑去。

場景一下子變換，我又回到了一個人的地方。彼時太陽的余暉太過熱烈，快要將大地燃燒，天與地都是一派火紅。樹下依稀還在的笑顏已經(jīng)化成故事里的七彩光影，被魔瓶忽的收走。

我推著車快跑追上了婆婆，笑著問她：“婆婆，你說車死了，那你能不能給它找了好歸宿，好讓我別那么擔(dān)心，最重要的是當(dāng)它遇到父親的時候，別讓他那么孤單，順便告訴他，我真的很想他。”

（指導(dǎo)教師：趙同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