償還

素貓

諸事不順

聶真從床上爬起來，拉開窗簾往外看了一眼，今天的空氣質(zhì)量好轉(zhuǎn)了些，至少能看見百米開外的那座醫(yī)學(xué)院大樓了。

這算不算一個好兆頭？她邊刷牙邊在心里暗忖，自從這天陷入霧霾之后，她的生活也像是被蒙住了一層臟兮兮的霧霾。

牙刷變成了粉紅，大概是上火了，她吐出一口粉紅色的牙膏沫，若無其事地漱口、洗臉、化妝、著裝。身體像臺程序固定的機器，機械、快速，她下意識地拍了拍自己的雙頰，讓它看起來有點血色，順帶鼓舞自己，加油啊，聶真！動作一大，手邊的水杯應(yīng)聲落地，粉身碎骨。諸事不順。上禮拜她的君威一腳剎車沒踩住追尾了，人家毫發(fā)無損，她的車卻像是被碾碎的玩具，往修理廠拖的時候，邊走邊掉零部件。

出了門，四下張望，只有一輛車懶洋洋地泊在她前方十米開外。聶真蹬著小高跟往車邊走，手剛搭上車門把，一個男人斜插出來拉開車門就鉆了進(jìn)去——更可氣的是，司機一踩油門就跑了，連給她怒罵的機會都沒留。

她估摸著時間，有點晚了，幸好又一輛車停在她面前。她心焦火燎地坐進(jìn)去，說了句春柳路，整個人陷入沉思中。

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就是和這次和大華的合作機會。成王敗寇，皆在此一舉。五年前她豁出全部身家弄了這家小服裝廠，五年了始終不見起色，反倒利潤一年比一年薄。

這次大華是自己找上門來的肥肉，外貿(mào)代加工的大單，若這次雙方滿意還有機會長期合作。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好事，可惜萬事談妥，唯獨付款方式拿捏著大買賣的架勢盛氣凌人，要留六成結(jié)尾款，這可把聶真難住了。

是塊大肥肉，但是怎么吃？吃下去非生即死，最大的風(fēng)險是被墊付拖死，看她的現(xiàn)金流還不夠周轉(zhuǎn)一個回合呢。

進(jìn)有狼，退有虎，這幾天，她在進(jìn)退之間輾轉(zhuǎn)反側(cè)，始終拿不定主意。聶真心事重重，壓根就沒注意到后視鏡里有雙時不時瞅瞅她的眼。

久別重逢

車到目的地。聶真從包里翻零鈔，對方的聲音又熟悉又陌生，不用了。一抬頭發(fā)現(xiàn)開車的人怎么是他？郝勇……

她心里咯噔一下。天大的誤會，她居然把前夫的私家車當(dāng)成了出租車。

她朝他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來不及解釋了，大華的張總中午飛外地，她還想再去探探對方底線。沒想到張總早就出發(fā)了，聶真暗罵了一句，只得無功而返。

出了大華，那輛私家車還靜靜地等在門口。聶真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果然郝勇就是她的大霉星，索性拉開車門徑直坐進(jìn)去，心里又惦記著大華，怎么辦？

郝勇發(fā)動了車，四平八穩(wěn)地向前方開著。那些高樓大廈、人聲鼎沸像是走馬燈，從身邊一一退去。聶真一身委屈像被誰開了閥門在身體里肆意流竄，竄得她心里一塌糊涂，但是，慢著，她使勁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用那股疼痛提醒

自己，她眼前還有個男人。

她的前男人。

一別有五年了吧？人和人的緣分真是奇怪，不大的城市，不想見的人，真的一次也見不到。他們彼此占據(jù)了生命里最美好的七年，大學(xué)畢業(yè)的當(dāng)天就雙雙跑到民政局領(lǐng)了證，五十塊錢買了一大包散裝糖，校園里往草地上一撒——就算是神仙眷侶了。

婚后他和她租的房子簡直成了求職公寓，好幾個同學(xué)就在她家客廳里睡著沙發(fā)找工作。一住幾個月，幾男一女高談闊論，夜夜笙歌。陳年的回憶像一碗陳年的醋，猛一湊近，讓人猝不及防的鼻酸。聶真突然驚覺，離那樣荒唐的一晚，一晃也都有十來年了。

她整理了下情緒，刻意把視線往車窗外擱，余光依舊看得見后視鏡里郝勇的臉。那張臉早脫了稚氣，多了抹穩(wěn)重。都變了，誰能逃過時間的折磨？早上照鏡子，脖紋又添一條，雖然身材沒走形，但是到底吃力，趕上工廠出貨趕工加班熬一晚，要睡一天一夜才能恢復(fù)元氣。

花早辭了樹。她這紅顏，靠的是價值不菲的化妝品撐著。

郝勇似乎也感覺到她的情緒，嘴唇抿成一條細(xì)線，狹小的空間里原本尋常的氣氛，突然多了點復(fù)雜的意味。

終于她打破僵局，“怎么這么巧？”

他很誠實，“也不算巧，我是專門來找你的?！蓖Ａ艘幌逻€是說了出來，“聽說你最近手頭不是很方便？”她頓時明白了他的來意，前天為了大華的資金周轉(zhuǎn)問題，她提早打過幾個電話問了幾個同學(xué)，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她一笑帶過，“不是不方便，是想擴大經(jīng)營。 ”

當(dāng)初工作了兩三年，他一直記掛著的創(chuàng)業(yè)終于出現(xiàn)了機會。有朋友在近郊租了幾畝地，提議和他合作開苗圃。種子一元一顆買進(jìn)來，發(fā)出芽來種三年，至少一千往出賣。郝勇背著她拿了全部積蓄還借了五萬湊了十萬股，才敢和她攤牌，一萬顆種子長成一萬棵樹等于多少錢來著？

前不久聶真還路過那塊地，還真有兩三棵歪脖子樹長到碗口粗了?，F(xiàn)在想起來她仍有點好笑，一個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城中鳥，怎么就走火入魔敢去種樹？種子確實能種出樹來，可不是什么樹都值錢的。

這次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聶真無緣無故背了一身債，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干兼職，拉私活，有小半年她沒吃過肉，回家路上聞見樓道里爆出來的排骨香，她饞得對郝勇說，給我燉個排骨吧。

賦閑在家的郝勇像沒聽見，繼續(xù)在游戲里廝殺——自從創(chuàng)業(yè)失敗，他一頭躲進(jìn)游戲成一統(tǒng)，哪管聶真辛苦打拼的春與秋。

“一個花女人錢都不知道羞恥的男人，你還敢要？”閨蜜拿紅艷艷的蔻丹甲戳過她的太陽穴?？赡嵌疾皇撬佬牡脑?。

就不該上門給客戶送設(shè)計方案，她剛出公司就崴了腳，偏偏趕上大廈停電，27層，一層樓 18級臺階，486級臺階一步一步崴下樓，步步鉆心。回到家脫了襪子一看，腳已經(jīng)腫得發(fā)亮，腳踝處一團淤血烏黑淤積，郝勇正對著話筒組隊，聽見她噯噯地喊疼，連頭都沒回，“誰讓你自己那么笨，不曉得等電來了坐電梯下來？”

這一句把她點醒了。她不知道這醒悟算不算晚。三十一歲的女人把自己從這場婚姻中拔除，只為自己活著。算晚么？

豁然開朗

一晃數(shù)年，他近況如何，自然會有人用各種方式送到她耳朵里。

“呀，你沒見郝勇他姑娘長得和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像爹可倒血霉了，郝勇那么丑，像媽才……”

“郝勇現(xiàn)在做事可真有一套，要不是他上次讓我拍照當(dāng)證據(jù)離婚，差點便宜那王八蛋了。 ”

“你就不能學(xué)學(xué)別人郝勇，不求你每天，端一次洗腳水也行啊 ！”

說的人往往說一半猛然噤聲想起她的存在，作為當(dāng)事人的聽眾，她真的很討厭戛然而止后的那些同情眼光。

這同情分了幾層意味。他再婚了，日子過好了叫脫離苦海。她單身了，賺錢了開廠了都是假幸福。另一層意思她讀得也很清楚，多好的男人啊，會賺錢會打官司，還會幫老婆洗腳，差點就毀她手里了。

雖然不看他，可是那么多年養(yǎng)成的默契宛如天線一般敏感，她照樣能揣測出他的企圖。你可千萬別。聶真在心里暗道。什么都別說，就當(dāng)你是個出租司機，我就是乘客。咱就做這普普通通的司機和乘客。郝勇也像是感應(yīng)到這一茬，眉毛也一挑一挑的，欲言又止。

電話恰巧響起來，她暗出一口氣，掏出手機靈巧地一劃一解鎖，居然是大華的張總?！奥櫩?，怎么樣？考慮得如何？”張總雖然語氣平淡，但是她還是能感覺到他的逼迫。

其實她著急上火不是沒原因的，這幾天，幾家同行里都隱隱有消息在傳，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大華唯一的選擇，還有人等著這樣的機會。

機會總是一縱即逝。

她又用余光瞟了一眼郝勇，咬牙，吸氣，做決定。前怕狼、后怕虎的顧慮終于在這一刻都放下來了，“行，就照你們合同條款走，這單合作成功了，后面的單還要麻煩張總多照顧?！睂Ψ酱饝?yīng)得爽快，“必然的必然的。我下午飛回來，合適的話，把合同簽了吧。 ”

大不了再從頭來一次。這一刻她豁然開朗，既然她聶真早已經(jīng)輸過一回，還怕再輸?shù)诙兀?/p>

峰回路轉(zhuǎn)

大華的事突然峰回路轉(zhuǎn)，塵埃落定，聶真心里一時五味陳雜。到了目的地，她下車，遞過去一百塊，就當(dāng)是打車。兩不相欠，各是各。他沒理會她的小舉動，只是把頭從車窗里探出來，喊得特別熱絡(luò)親近，“有啥事記得給我打電話??！ ”于說出口，“我剛看了一下你包里的資料，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你要不要多考慮下？ ”

她遲疑了片刻，說，“什么問題？”郝勇摸了下下巴，“不是很確定，總覺得合同條款里有貓膩，一時半會看不明白。你給我說說詳細(xì)？”正說著，張總的電話又接進(jìn)來，“好……好……好，一會見。 ”

沒有時間了，張總的時間安排得很密集?！澳擒嚿险f？”郝勇提議，“反正現(xiàn)在打車你也不是很方便。 ”

那筆單她到底沒簽成。她和郝勇的婚姻持續(xù)了七年，從沒動過手，但是那天，郝勇把她的手腕拽得都發(fā)紫了。他說什么也沒讓她下車。

如果有人路過這輛車，他會對著這她不知道這醒悟算不算晚。三十一歲的女人把自己從這場婚姻中拔除，只為自己活著。算晚么？

聶真噔噔噔走得飛快，一轉(zhuǎn)身就把自己和影子都扔進(jìn)了巷子的陰影里。

打電話？她這輩子也不想和他再有交集，打什么電話？

她的小服裝廠就在這片城中村的某一層加蓋樓層里。這樣的小作坊，一個城中村能藏下四五十家。她算不上好，也不是最差墊底的，這次接了大華的單子，未來突然從一個名詞變成了一個具體的場景，更大的場地，更多的工人，更自由的她自己……這樣一想，這些日子的疲憊懈怠一掃而光，倒生出無限力氣來。

聶真突然輕快的腳步一停，文件包掉郝勇車上了。算了，也沒什么重要的。下午去簽完合同再說?？墒桥R出門，郝勇居然自己找上門來。

她沒好氣，“你很閑？”他遞過來文件夾，“給你送這個，”猶豫了一下，終樣巨大的動靜露出詭異而了解的笑容。誰也沒想到，車?yán)锏膬蓚€人，只是在為下車不下車，而拼盡全力糾纏著。聶真的憤怒時隔五年后才噴發(fā)出來，她的聲音又冷又冰，滾！我受夠你了。

后來聶真如愿以償再沒見過郝勇。那天的動靜很大，警察也來了，“救”出了聶真后，她還是錯過了合同的簽約，有人忍耐不住，捷足先登。

她有時候也會想起這一天。如果這一天，她沒有遇見郝勇會怎么樣？

簽單，趕工，交貨，然后大華人間蒸發(fā)。這是她的“后繼者”的結(jié)局，聽說賠了八十多萬。八十萬不是小數(shù)目，她不由得后怕。

她后來給郝勇發(fā)過短信。只有兩個字：謝謝。

對方很快就回了短信，也很簡單：就當(dāng)是還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