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整個宇宙一樣不可還原（外一篇）

謝治國

“你曾懷揣一塊爛鐵以為干將莫邪，做著仗劍行江湖的美夢，

夢里，你的劍為你贏得寶馬輕裘，美人佳釀。

后來你成了村里頗有名氣的劉鐵匠，

娶了村東頭一直崇拜你，叫如花的姑娘。

你夢中不再有圓月彎刀美人佳釀只剩下打鐵時幾十年不變的交響。

你喝慣了粗獷有勁的老白干，已喝不慣朋友從城里帶來的桂花釀。

你鉚足了勁養(yǎng)出來一個你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的小兔崽子。

在你把手藝傾囊相授之后，他打出的不是剪子不是菜刀也不是鋤頭。

它是一塊廢鐵，有著令你熟悉的形狀。

那天晚上你喝空了半個酒窖終于醉到，

你夢到你懷揣一塊爛鐵做了一個記不得內容的美夢。

……”

很多年以前，你還是個孩子。和許多其他的孩子一樣，有臟的手和明亮的雙眼。你住在一個叫鐵匠鋪的村子里，那是在一個幽深的山谷，人們世代打鐵為生。

你和許多其他的孩子一樣，貧窮、饑餓、想象力豐富。你喜歡從一位老鐵匠那里聽故事，你聽說了鑄劍的歐冶子，知道了干將、莫邪。

還是會有馬車從山谷外運進生鐵和糧食，并把打好的鐵器運出去。你和朋友們喜歡圍拽著馬車夫聽他講山谷外的事情，你的眼睛里開始有了一些圖畫：原來山谷外不僅有村子，還有城市，不僅有鐵匠，還有木匠、瓦匠，還有騎士、公主、將軍和國王。

從那以后，你開始藏起一塊鐵。想象著那就是你的勝邪、純鈞、湛瀘、魚腸，或者泰阿、巨闕、龍淵、工布。你自己也許都不知道那是哪一個夜晚，你開始懷揣起那塊廢鐵決定仗劍天涯，你裝好干糧，穿好草鞋，下定決心要去看看山谷外那世界的繁華。

那個時候你什么都沒有，除了一塊廢鐵。你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去做什么。你踩著新鮮的土地，看著不同的人。你只是確定你大約再也不會回到那個山谷的小村莊了。外面的世界真實的伏在你草鞋下面，你要改變世界，你要的是寶馬輕裘、美人佳釀。

在那些年，你去過許多地方，你見到許多人。你記得你有好多次差點餓死，你睡在大街上。你一遍遍復習你的夢想：你要懷揣絕世寶劍，仗劍走天涯。

后來，許多年過去了。你可能真的走遍天涯，也可能沒有。誰知道呢？這或許實在是引不起太多人的注意：一個乞丐拿著一片廢鐵流離在各個城市的巷陌。如果幸運，也許在別人的陳年舊事里真的記得有這么一個你，也許根本不記得了。但又有多大關系呢？

又是一些年，一個下午。在那個幽深的山谷，在那個叫鐵匠鋪的小村子里，打鐵的聲音依然渾厚。深紅的爐火映著你黝黑的胸膛，你擦一把汗，夕陽照在你的額頭上。

現在的你只是默默地打鐵，安靜地討生活。你偶爾會聽見騾馬的聲音，那是又有人來送生鐵和糧食了。你的兒子和他的小兄弟們這時總是嗖地竄出去，圍拽著馬車夫問東問西，你眨了一下眼睛，似乎看見了一些什么別的東西。

那年，你回來后就娶了鄰居家叫如花的姑娘。過了一年如花給你生了一個兒子，你給他起名叫廢鐵。那把陪你浪跡天涯的寶劍就掛在墻上，你說廢鐵就是寶劍。

你的兒子現在也總是圍著老鐵匠們聽故事，他聽說了歐冶子，知道了干將莫邪。這小家伙也自己藏著一塊鐵，你能猜得出來，他是想把那鐵鑄成寶劍。

這些年你從不給人說自己在那繁華世界的事。要是有人問，你只是憨憨一笑，并不回答。知道你過去之事的人越來越少，人們慢慢只記得你是個手藝不錯的鐵匠。而你，你永遠不知道你走的二十多年里這小村子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只知道從前給你講過故事的老鐵匠們大多不在了。

又過了一些年。你的兒子廢鐵也出去闖世界了。那個晚上，你幫他準備好干糧和草鞋。你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興奮和膽怯。你想說一些話，可是最終沒有說。

這之后，已經有小孩圍著你要聽故事了，你給他們講鑄劍的歐冶子，講干將和莫邪。你用毛巾擦把汗，汗珠有幾滴掛在你花白的胡楂上。

而你的兒子廢鐵還沒有回來。你坐在山坡上抽著旱煙袋瞇著眼眺望著遠處的群山，你或許在想他現在在哪里。

再后來，你大約能感覺到自己快不行了。因為這時候，你能常常想起那個浪跡天涯時的自己，你想起每天走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人，接受不同的溫暖，聽不同的冷嘲熱諷。當然，你沉沉的念想，也許只是為了確定原來你并沒有忘記自己仗劍天下，改變世界的夢想。

彌留之際。你囑咐如花，讓她一定要等到廢鐵回來，給他找一房媳婦。你指著墻上的那把寶劍，說回頭把它熔了，鑄件正經東西，比如鎬或鋤頭。

如花幫你拿毛巾擦了下汗，夕陽打在你的額頭上，如同打鐵一樣。

你同整個宇宙一樣不可還原。

從此我們的每一天

都將是冒險

你知道有兩個最優(yōu)雅的殺手：惰性和時間。

惰性是一只蟲子。時間是一條瘋狗。

一

一年前。那個你竟然沒有遲到的下午，你像模像樣的坐在教室里翻手機。

你頭頂的電扇像溺水一樣垂死的轉著。你的老師卷著袖子在黑板上嘰嘰喳喳的寫。

你看見他衰老的手背上鼓起一層青筋，或許會有那么一秒，你心驚肉跳。

然而，這一秒鐘過去，你就熟練地忘記了。

午后的陽光貼著半拉的窗簾照進來，你看見粉筆塵在教室悠閑地飛行。

你總是這樣象征性的抬一下眼皮，想：這老頭子真執(zhí)著。

二

時光沒一點要搞笑的意思。你開始認真想你的畢業(yè)。

你的后知后覺如同所有人的后知后覺一樣。

你開始不單以羨慕的眼光看畢業(yè)生照相。你開始覺得他們穿著學士服，言笑晏晏，也許并非你看到的那么明媚和簡單。

你開始愿意品味那些畢業(yè)的視頻和相冊，那些他們嘴里最遺憾的事，竟會給你神奇的觸動。

你撓著頭想，竟然馬上就要大四了，真是神奇。

畢業(yè)，總是能讓你想起那些發(fā)著霉的六月的下午和晚上。

那些狂歡后飄滿廢紙的校園，那些聲嘶力竭的絕望叫囂和談笑。

你有時候會覺得這是一個節(jié)日，一個神圣的祭祀青春的儀式。

那些女生樓下的喊樓和游行，那些像流星一樣被砸碎的酒瓶、暖壺、桌椅板凳以及任何一切被畢業(yè)生認為不值錢的東西，和夢想。

三

然而生活還要繼續(xù)，你在心里聳一下肩，表示你的不屑。

你假期第一次住在了學校。你報了一個考研班。

你大早晨起來搭班車帶著聽課證去一個體育館或者禮堂上課。

你置身在那片人山人海中時，既迷茫又有安全感。

你真沒覺得這個兩天講四本書的昂貴老師會比你從前的大學老師高明多少，在那些犯困的早晨，你的這個結論尤為強烈。

你趴在桌子上補覺，手邊的那張紙上寫著你昨晚為今天制定的學習計劃。

如果有風吹過來，它會單調地響一下。

你終于在老師某一次提高的聲調中醒來，你揉揉眼睛。按照流程，你一般會先熟練地鄙視自己一秒。

一秒鐘過去，你就大方的原諒自己了。

你直起腰來，打開微信、飛信、QQ，打開校內、空間和微博。

你指天發(fā)誓再玩一小會從此就好好學習。

不過有時你自己也嘀咕：你還該不該相信自己。

你看了一眼斜前方的女生，沒有說話。

你在自習室起早貪黑占了一個座位。

你小心翼翼的鋪好桌布，像你高中課桌的樣子，你認真的寫好：某某學院，考研占座。謝謝合作。

你就這樣開始不痛不癢的上著自習，一天一天過去，你發(fā)現這日子竟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

你本來以為你會和高中時一樣，每天早早起來，背書，做卷子，身邊每個人都這樣，苦逼，絕望，又樂在其中。

你會發(fā)現有好多東西真的變了，有一些歲月和感覺真的回不去了。

日子就這樣慢慢過吧，你竟然會有些習慣了。

你在這種機械的重復中竟能感受到一種生機盎然，你在這種波瀾不驚中報名、打印準考證、看考場，聯系住宿，忽然發(fā)現就要考試了。

你真的就要考試了。

你有那么一瞬間遺憾這個事情是不是來的有點快了，盡管你曾經無數次口口聲聲祈愿說早死早超生。

你會想起這個過程。這個既不驚心動魄又不壯懷激烈的過程。你擔心即將改變的生活方式，是否能適應。

四

當然，或許你并不考研，你要找工作。

那個你學生時代的最后一個暑假，似乎只是用肯定的方式做出了一個無關痛癢的決定。

你覺得你既然不考研，生活就不會發(fā)生什么鬼斧神工的變化。

你貓在家里：淘寶或者Dota。

你不覺得這和其他暑假有什么不同。而且也確實沒什么不同。

你是用了好久才摸索出一點大四的感覺來。可是你仍然愿意很鴕鳥地想：開學才是大四。

十月。你的大四是從十月開始的。

那是你終于決定要開始找工作的時候，你身后其實是冷颼颼的。

你開始有生以來第一次正經八百的做簡歷。

你找一份模版裁下來，你會收集不同的模版。

你用手機拿宿舍的藍窗簾做背景拍一寸照，你認真核對聯系方式和郵箱。

你大四，你知道。你要找工作，你知道。

你沒想到參加宣講會會上癮。

你開始每天下午或晚上玩命地參加宣講會，投簡歷，很晚筆試，更晚的時候接到面試通知，更更晚的時候還要填寫巨惡心的網申。

第二天。你急匆匆參加完面試，你喘一口氣買一瓶水，你要趕著下午繼續(xù)參加另一個宣講會。

你在學校的不同校區(qū)之間跑，你在城市的不同大學之間跑。到最后，你甚至還要在不同的城市之間跑。

沒有人告訴你不可以停下來。但事實是你確實沒有停下來。

你也許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穿西裝，你學著打領帶，搭配襯衫。

你憋著笑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像玩偶一樣。

有時候你會覺得你和從前有些不同，但你不知道變化在哪里。

你看著自己盤算著五險一金、戶口、待遇、福利、房價、油價。

你微笑看著自己的世故，既心酸，又欣慰。

你已經不是原來的你。

五

陽光普照著行色匆匆的人類。你埋著頭。

你會不會想起某一天，你把抄完的作業(yè)交給課代表。

那本作業(yè)是否發(fā)下來了？

你會不會想起某個下午，你逃課，編了個足夠蹩腳的理由。

那節(jié)課有沒有點名？

你會不會想起某節(jié)體育課，你瀟灑地摔傷了左腿。

那是誰在為你包扎？

你會不會想起某個同學，你竟然記不清他的樣子。

那是誰來著？

你曾經想過要寫一些字，寫你的歲月。

寫一些歌，寫你的青春。

寫那些從你青春里退役的球星，寫你葬滅的理想。

寫你經常去的小酒館，寫你平凡的往事。

你要寫你的懷疑和贊美。寫你的妥協和堅持。

寫一些明媚，寫一些齷齪。

寫一些姑娘，寫一些大神。

你盡可能還是裝出那副你一無所知的模樣吧。

但有些東西無法掩飾。

你要照畢業(yè)相，做畢業(yè)設計，答辯，吃散伙飯。

畢業(yè)讓食堂的雞蛋都具有憂傷的氣質。

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你知道你要離開這個圈子，

漂亮的女生，白發(fā)的先生。

你為這件事難過，又為之期待。

你靜靜的矗立，似乎只為等待什么。

你從前看過一個姑娘寫的詩：

讓年輕的臉龐寫滿天真，讓天真的思緒化作流云，讓流云的瑰麗飄向遙遠，讓遙遠的希望快快來臨。

你閉著嘴。

從此你的每一天都將是冒險。